周琛用早饭的时候没看到兄长, 心里不由奇怪。他兄长一向极为自律。因不得不去书房找他禀事。
里头应道:“进来。”
进屋里就闻到若有若无的香,他兄长俭朴,素日只烧枫胶、蕙草清洁屋子。却又不是那等香法。他余光扫了一眼室内,帐幕放下来了, 遮得严严实实。一片碎的衣角压在坐具底下,艳色逼人。
他兄长随意披了件湖光色丝袍,案上汤饼还没有吃完。裸露的脖颈之间暧昧的印痕。以他兄长的体力, 今儿都起晚了没进厅吃早餐——可想而知昨晚到多晚。那么个纤巧人儿, 却怎么经得住。
周乐见他眼观鼻、鼻观心, 一副不敢多看的样子, 也只得干咳一声:“公主在这里, 还没醒,不必管她。”
周琛面上发热。
周乐又笑道:“再过得两月,二郎也要成亲了, 也是该知人事的时候了,赶明儿我问你嫂子要两个侍婢过来教你。”他身边以小厮见多,便有婢子也相貌平平。他知道嘉语不喜欢这个, 不过宫里自有司寝的宫人。
周琛尽量若无其事谢过他兄长, 又与他兄长汇报了二三事。周乐起初不是太在意,待听到周乾的礼单,眉尖跳了一下,吩咐道:“给二叔、五叔回礼加倍——他们是长辈, 原不该受他们的礼。”
周琛乖乖应了, 又道:“李尚书回家了。”
周乐奇道:“几时走的?”
“大约……三更到四更之间。”
周乐先是一怔, 随即笑道:“想是孤枕难眠——总是咱们没尽到地主之谊。”
周琛余光不自觉往帐幕那头瞟了一眼,但觉齿颊芬芳,更不知帐里如何艳光。
周乐摆手让他下去。
待门合上,便转头道:“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帐中却全无声息,周乐还道自己听错了,不过片刻,里头就传来嘉语气急败坏的声音:“我的衣裳呢?”
“娘子忘了,娘子昨儿过来就没穿——”
一只枕头自帐中飞出来。周乐就手接住,掀帐往里看,就看见他娘子抱着薄被十分警惕地看住他,登时笑道:“昨晚娘子热情得为夫都招架不住,人家是下了床才翻脸不认人,娘子这还没下床呢——”
嘉语是无论如何都不信这货会有“招架不住”的时候,只委屈道:“人家费了好些功夫才做成的。”
周乐昨晚也是犯困,没给她仔细找,这时候仔细找了,只找到几块破纱,喜孜孜捧到嘉语面前问:“娘子要穿吗?”
嘉语懒得再与他废话,呜咽一声,生无可恋躺平。周乐收了戏谑,凑过去与她说道:“娘子要喜欢,为夫赔你十件就是。”
嘉语瞪他:“我要那么多件做什么——”
“穿了跳舞给我看啊。”
嘉语:……
这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不要脸!
周乐取了自己的袍子给她,太大了,怎么都遮不住胸口风光。嘉语饿极了也没法与他计较。周乐又叫水进来服侍她梳洗,又传食物。他是已经吃过,见她吃得香甜,忍不住又吃了几块糕点。
嘉语问他:“今儿不出门?”
“我要出去了,娘子怎么办?”他瞟一眼她的胸口。料她也不敢出门。这又不是公主府,他也不好抱了她回房。要撞见什么人,估计她这辈子都不肯再来他的大将军府了,“谁来服侍娘子?”
嘉语:……
她的婢子都死绝了。
“况且,”周乐又道:“你阿兄催我们给他生个外甥呢。”
嘉语看他。
周乐只当是不解其意,笑着摊手道:“我知道今儿不成,不过既然是奉旨赋闲,就有的是时间,陪娘子踏青——”
“如今都能踏黄了,还踏青?”
“礼佛——”
“郎君连文殊、普贤都分不出来,好意思说礼佛?”
“谁说我分不出来,文殊手里有剑。”
“那普贤手里拿的是刀?”
周乐仔细想了片刻,奇道:“难道不是?”
“这话让母后听了,小心治你大不敬之罪,”嘉语点了点他的胸膛,又道,“我过几日要回宫,等送了阿言出阁再回府了。”
周乐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等你妹子出完阁,我这头也要备二郎的婚事。”
嘉语不在意地道:“我问母后借人手给你。”
周乐心里摇头,他这个娘子,也就为了他肯亲力亲为,其余能躲懒就躲懒,也不知道从前在宋王府是否也如此。“……到秋天可以陪娘子进山打猎,”周乐捏了捏她的胳膊,“把娘子养得壮实一点,也省得——”
他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嘉语又红了脸,嗔道:“我府里有个厨娘,膀大腰圆,郎君一定很喜欢。”
周乐上来撕她的嘴。
..................
调音里,临水豪宅。
李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耐心。事情根本无迹可寻,就只是一个背影的类似,能得出什么,他不知道。幸而是夏天。夏日的清晨天亮得早,方才露珠还在草尖上,忽然就没有了。
空气里充满了躁动的暑气。
“……来了!”仆从提醒他。
人的影子是渐渐清晰起来的。起初一袭青衫,然后颀长的身形,再然后渐渐清晰的轮廓。李愔微叹了口气:“拿下!”他身后立刻就窜出来三五条大汉,如狼似虎地朝那少年扑了过去。
很快就将他绑了个结实。
那少年挣扎起来,包袱落在地上,珠宝首饰散落。李愔默默踱步到他面前。那少年哭得梨花带雨,仍不敢高声喊叫,只跪地求饶道:“贵人、贵人饶命——”他心里知道是落进了陷阱里。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恐怕就是昨晚佳人的夫君——别说赚一笔了,能留条命都靠运气。
他就说了,他哪里来这么好的运气,财色兼收。
那男子却只盯住他,目光如秃鹫。
他方才觉得像,如今又不觉得了。他不觉得那个人会如此低声下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与他说:“……家母重病卧床,等着小人兑些银钱买药,小人也是没办法……”
“那个女人——”那男子终于开口,却道,“里头那个女人,与你都说过些什么话,一个字也不许漏!”
那少年吃了一惊,目光里登时露出迷茫的神色,光从气势上他就能看出这个男子身份不低,只有常年居于上位者方才能有这等气势,然而从他的问话听来,他竟然、竟然不是美人的夫君吗?
那他又为什么?
为财?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珠宝,这个男人可一眼都没有看;为色?不会吧,他也过了能做娈童的年岁了;还能为什么?他这会儿想不明白,也知道没有多少想的时间,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将如何遇见美人,如何做了美人入幕之宾,又如何为人唆使,偷了珠宝首饰出来换银钱。
李愔静静听着,天光越来越亮了,日头就挂在头顶,他看了一眼仆从,仆从会意,上前去叩门。
片刻,边上开了角门,探头出来一个老苍头,看见那仆从还没什么,待看见另外一个仆从手里提着的美少年,登时一惊,却听见有人淡淡地道:“我是你家娘子故人,有话要问你家娘子。”
这时候抬头只看了一眼,赶紧缩头闭门,进去通报了。
——他是知道自个儿家里主人来头不小,具体什么身份其实也不甚清楚,但是他阅人甚多,他看得出来,门外站着的,是个贵人。
郑笑薇正在气恼中,她一早起来,枕畔空空,问了底下人,竟然推说不知道!都睡死了吗!待听得外头人禀报,心里咯噔一响,她可不认为这个藏头露尾的“故人”会有什么善意。
珠宝首饰什么的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这处宅子是她赁来,就算是查也查不到她头上;宅子里大多数下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份;至于那个偷她首饰出去换银钱的负心汉——就更算不得什么了,这样美少年,洛阳城里别说上百,三五打总是有的,别人还不见得这般忘恩负义。
盘算过,当机立断,叫了贴身婢子进来给她换装。只粗粗梳个髻,穿的男装,走的后门,门一开,就看见李愔似笑非笑的面孔:“郑娘子,又见面了。”
郑笑薇:……
怎么是他?
...................
“尚书郎觉得他像一个人?”郑笑薇简直莫名其妙,“恕我直言,实在并不知道尚书郎什么意思。”
李愔抬手,手里抖开一幅画,郑笑薇看了一眼,甚是眼熟,却想不起名字。
李愔瞧她这表情也知道她想不起来,心里多少为花悦觉得悲哀——虽然他如今是知道了当初遇见的不是什么仙子,就只是个寻欢的贵妇人,却还念念不忘。谁想人家早忘了个干净。
“娘子再看看这张。”李愔又抖出一卷画。
郑笑薇这回微微变色,她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原来尚书郎在找我三哥?”
李愔颔首。
“尚书郎难道不知道,我三哥早就没了吗?”郑笑薇道,“当初太后死的时候——”
“郑娘子当时不在洛阳。”
“我是不在洛阳,但是人人都知道——”
“没有尸体。”李愔打断她,随手收起画,“郑娘子不记得清明前后被郑娘子抛弃在城外的花郎,花郎却记得郑娘子去过的地方。”
郑笑薇心里一沉。
李愔道:“……那里头也没有尸体,就只有衣冠。”郑念儿和郑忱的衣冠冢。
郑笑薇垂头道:“就只有衣冠,是我立的。是,我清明拜祭了他们。我知道尚书郎怨恨他,兴许尚书郎指望他还活着,这样,便有机会为家人报仇……但是尚书郎还是死了这颗心吧,他死了。”
她想不起李愔说的“花郎”,不过他说被她丢弃在城外,她倒是记了起来。她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戾气,如今李愔两卷画对照,她也觉得不像。她三哥那样的绝色,余人不过庸脂俗粉。
她不过是找了些庸脂俗粉——她从前竟不觉得,她从前竟不知道自己在找他。兴许是埋得太深,因她知道不对,那就像她父亲和姑姑,像汝阳县公和平原公主……那不对!但是她还是在找他,找他的影子。
那种深藏的,无能为力的悲哀汹涌而来,她竟不得不为之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像是溺水的人从水里探出头。
“没有尸体。”李愔固执地重复。
郑笑薇甚为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很多人都没有找到尸体,当时乱。连太后的尸体也是找了许久方才侥幸找到,何况我三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郑侍中可说不上无足轻重。”
“随便尚书郎怎么说,”郑笑薇道,“便他仍在世上,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郑娘子和郑侍中——”
“那天我喝的酒!”郑笑薇忽然打断他,“尚书郎还记得吗?七郎书房里的酒。”
李愔不知道她何以把话题岔开到如此之远,微怔:“那酒——”
“那酒叫猴儿采,尚书郎听说过吗?”
李愔博览群书,哪里能不知道:“《蓬栊夜话》中记载,黄山多猿,采百花成酒。因常在悬崖峭壁中,却是不容易得。”
“是不容易得,”郑笑薇突兀地笑了一声,“那尚书郎再猜猜,那酒,七郎自哪里得来?”
李愔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事,只道:“以荥阳郑氏的家底,郑家有什么,李某都不会觉得稀奇。”
郑笑薇摇头,眉目里渗出一点惨淡的颜色:“看来尚书郎是不想猜了,也许是猜不到,也许是不敢。”
她说“不敢”,李愔觉得心里瑟缩了一下,一些年代久远的记忆,影影绰绰地浮了上来。他想要按住它们,就像在江河里按住一条鱼,鱼很快脱手而去,就只剩鱼尾摆动时候留下的水痕。
水痕也很快就没有了。
“郑娘子……”他沉吟道,“还是不要与我卖关子的好。”
郑笑薇看了看他。有过一阵子,这位李愔风头极劲,赵郡李氏宗子,燕朝最年轻的御史,华阳公主的准驸马——偏生她从没有见过他,然后很突然地……也许也不是那么突然。
到再归来,他高居尚书之位。父亲总说他能干,说从前看他,也就是个稍稍出挑的公子哥儿,如今脱胎换骨了。她不知道他从前什么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尚书郎,像是个照着书里标准打造出来的君子。
奇怪,李家竟然能养出这样的人,她印象中藏污纳垢的李家。
他叫她不要卖关子,她便真的不卖了:“那酒是我藏在七郎书房,从前,她还在家里住的时候,膝下子侄虽多,却只偏疼我一个……”
听到这里,李愔已经知道她说的是谁。
“……我姑姑不过一介女流,身无长物,那些稀罕物,都是人家送的,”郑笑薇淡淡地说,淡淡地面对李愔审讯的目光,“我见过他,那时候我还小,一直到前儿见到尚书郎,方才知道那人是谁。”
李愔呆住,原来不仅是他看见她的脸,会想起惊鸿一瞥,她看到他,竟会能想起多年前旧事。
“我姑姑……送到你们李家的时候,也是好端端的女孩儿,德言容功俱备的大家闺秀,也是你们李家千求万求求去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再没有下文。
李愔从郑笑薇的宅子里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天气也热了起来,街道上渐渐充满了人,引车卖浆者熙熙攘攘,苦行僧竹杖芒鞋。人的脸上洋溢着各色表情,欢喜的,懊丧的,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
他是没有希望的。就算他回了洛阳,就算他身居高位,就算所有人都觉得他春风得意,他也是没有希望的。
他心里已经长不出那种东西。
他自束发向学,学的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如今——他不知道到如今算什么,他或者还有治国平天下的机会,却再不可能修身齐家。
就算是、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他父亲罪不至死,他母亲也……就算他们是有罪,八娘呢?十四弟呢?后来十娘呢?要这么多人给她陪葬吗?他也没有要整个郑家给他陪葬。
是,她说得对,他是指望他还活着,指望自己还有报仇的机会,他恨这个人,就像当初华阳恨元昭叙,她剐了他。
没有人是无罪的,他想。他也愿意承受这个罪孽。
如果他还活着。
但愿他还活着。
.................
嘉语在大将军府又住了三日,身上印痕方才次第褪去。周乐还算守信,果然服侍了她三日。当然如果他能少动点手,她还能好得更快一点。嘉语是不敢去想大将军府的婢子背后怎么说她。
横竖不会好听就是了。
周乐笑话她:“三娘从前做的事,也没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这会儿反而在乎起来。”
嘉语叹了口气。
周乐便捏她的脸:“好端端又叹什么气?”
嘉语道:“从前我也是有名声的,自打遇上将军——”
周乐:……
他还能说什么呢?
周乐到第三天才发现这两日服侍嘉语的不是何佳人而是辛夷——因为何佳人回来了。不由奇道:“三娘打发她出去办事了吗?”
嘉语摇头,但见何佳人心事重重。便找借口支开周乐,私下里问她:“怎么,方将军他——”
“方将军说要去云州。”
嘉语“咦”了一声。她不知道这个:“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一直没有订亲,怕耽误人家?”
何佳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乔装得很周密,他没有看出她是个女儿身,反而与她喝酒吃肉,相谈甚欢。她试探着说她有个妹子,他却摆手,说想到边镇去,立点军功,也攒点银钱,看有没有机会娶到五姓女。
“我这样的,要娶到名门嫡女是有点难,”他手舞足蹈地与她说自己对前程的谋划,“庶女也行啊。”
她什么出身都没有,她想。
公主总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想娶五姓女,她从前是不大信,娄刺史不就娶了半夏吗?虽然半夏立不起来,但那至少说明,有人不在乎这个。何况方策什么出身,别人不知道,她是公主的侍婢,哪里能不知道。
他就是个贼匪。
贼匪也想娶五姓女。
却听嘉语问:“那你怎么打算?”
“我?”何佳人难得地有一点茫然。
嘉语问:“你是想跟他去呢,还是想留在我这里?”
“跟他去?”何佳人呆呆地,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公主会许我跟他去吗?”
“我手里没有你的身契,”嘉语道,何佳人是良家子出身,虽然后来遭了难,却也没有被买卖过,她是自由身。
“……不必急于回我,他既是去云州,想必是与独孤将军一起走,还有时间,你好好想想。”嘉语说。
何佳人仍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
谢谢卡卡君和密林妹子,22877785同学,玉米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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