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清歌妙舞

    冷的光打在地面上, 贺兰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已经想不起她死第一个夫君时候的心情了。
    第一个——元祎钦,她活过来再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毫无波澜, 她于是相信她是不爱他的,从头至尾,都不过为了皇后的权势与虚荣。虚荣是虚的, 权势是真的。带来的好处也是货真价实的真。
    后来她心里有过萧阮, 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 萧阮那样一个人, 无论出身、容貌、才能……如果他爱她, 那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夫君了。得不到多少有点遗憾。特别在遇见陆俨之后。
    陆俨待她好,但是他不够好。
    他不够好,但是他死了。
    那天从宫里回来开始咳血, 当时就传了御医,咳了整晚,没能救过来。是很突然, 也不算太突然。有时候贺兰袖几乎以为, 这是个必然的结局。他手里有太多东西,他的野心不足以驾驭实力。
    她是一点一点看着他的脸色灰败下去,夜这样漫长,夏夜里的更漏, 他握住她的手, 断断续续交代了身后事。
    他说:“我杀了天子, 这是我的报应。”
    她不信什么报应!如果是报应,元祎修死得那么痛快,为什么他要死得这么痛苦。
    她几乎不必去猜,她知道凶手。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有谋略,她也占了先机,但是没有运气。她相信她已经没有前世的运气,她认了,她认了命,就算陆俨不够好,她也觉得日子可以过下去。
    人在某些时候是必须认命的。
    他的孩子都年幼,就资质而言,看不出哪个胜过他;她也没有给别人养孩子的耐心。那该是孩子生母操心的事。她没有孩子,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她也不想要。从金陵回来她就问过他:“如果我生不出孩儿呢?”
    他当时怔了一下,她想兴许他是真想要一个她的孩子,但是最终他回答说:“那就拣个你喜欢的养在膝下。”他怕她老而无依。毕竟人的一生这样长,他如今喜爱她,谁知道会不会有厌倦的一日。
    人的可怕之处在于,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譬如,她不知道她几时会忘了他。总会忘掉的,如果她要活前世那么久的话,那至少还有二十年。太久了。这样久的时间里,困在过去——只有三娘才那么傻。
    傻透了。
    她觉得她眼下做的事也傻透了,她应该毫不犹豫地、立刻、马上,果断地忘掉他,带着他的遗产考虑投奔别人,元祎炬或者宇文泰,那自然是宇文泰,迟早会是宇文泰胜出,她是知道结果的人。
    她还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趁她还没老,她还有机会。后宅里的厮杀她一向得心应手。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从周乐手里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如今——她手里攥着陆俨至少五成的势力。
    宇文泰会需要她的,他是个现实的人。
    理智很清楚,但是她还是选了一条傻路。说给三娘听,她会笑吧。她这一世,就果断地不要萧阮,跟了周乐——她知道跟周乐的好处会远远大过萧阮。她们姐妹的选择倒像是掉了个个儿。
    就让她笑吧,她认输。
    她就想看元祎炬和宇文泰的下场——她就想他们不得好死!
    脚步声终于响了起来,门被推开,贺兰袖转头看过去,有人逆着光走进来。
    “是你?”她讶然道。
    “是我。”那人笑道,“夫人很意外吗?”
    ...................
    应该说大将军的寿宴还是操办得十分出色。
    有人酸道:“娶个公主还是有好处的,几乎能搬掉德阳殿里一半的家当!”便有人反驳道:“就那几支珊瑚?你当大将军出兵放马是白跑的吗?恐怕是宫里也寻不出色泽这么正的吧。”
    独孤如愿笑而不语。
    大将军府素日里来客也是不少,但是朝臣这样济济一堂的,还是头一次。文官武官,亲友故旧,权贵小吏,士族寒门各得其所,也不是不能交通,安置得十分妥当,穿梭其中的婢子也甚有颜色。
    食盘中堆满了山珍海味,有不少都是洛阳难得一见。
    年轻的大将军大摇大摆坐于主位受人拜贺,待客的是周家二郎与尉灿尉统领。
    厅中丝弦不绝,有识货的惊道:“那琵琶女……可是郑家烟萝?”郑家好音律,洛阳音律大家都以在郑家修习过为荣,而郑家伎人并不轻易出借——当然大将军瞧上了,郑家就是双手奉送也是情愿的。
    “何止!”又一人道,“那抚琴的谢家阿遥,我多少年前听过她一曲,至今难忘。”
    “可抵三月肉味了。”
    应酬女客的是周吴氏和嘉语。
    相较周吴氏,原本娄氏更合适一些,奈何——就算没出这档子事,这大热天的,也不便使唤她一个有孕在身的。嘉语从前是很少应酬,但是在信都、邺城先后应酬过一阵子,虽然那地儿的权贵不能与洛阳比。
    好在如今她手下奔走之人也多了。
    中间周乐使人进来问她可用了饭,还送了几样外头的点心进来,嘉语骇笑,这人还担心她没吃的。
    猛听得有人奇道:“怎么今儿没见佳人?”
    是半夏,半夏是自家人,嘉语不与她客气,说道:“她另有分派。”
    方策可不知道什么叫“另有分派”,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小郎君颇为眼熟,心里正寻思是在哪里见过。却见她双手一拍,已经舞到他面前,邀他下场——燕人宴上有以舞相属的传统,不能拒绝。
    方策年少时候也习过一二,多年不曾练习,未免生疏,那小郎君却不放过他,笑嘻嘻等他跳过一轮,绕着他又来一轮。
    方策:……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没忍住,轻声问:“这位郎君,我欠你银子吗?”
    何佳人:……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载歌载舞中,直到外头传来一声嘹亮的通报:“圣人到——”
    一时歌住了,舞也住了,人齐刷刷矮了一截。
    周乐也不得不离座,领人迎出去,毡毯一直铺到脚下,昭熙走进来,目光扫过去,他朝中文武,在这里竟能见到一多半。他心里百味俱陈,却只笑吟吟道:“众卿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周乐道:“陛下莅临,臣诚惶诚恐。”
    昭熙笑道:“周郎如今是规矩了,想当初给朕做亲兵的时候,嘴里可没一句老实话。”他口称“周郎”,而不以“大将军”或“周卿”呼之,是亲热的意思。
    但是他可以随意,周乐却是不敢,低头道:“圣人大量,海纳百川。”
    昭熙哈哈大笑,却摇头:“朕可没这么大肚量。要周郎不是朕的妹夫,光是欺君,都能治了周郎的罪。”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底下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响。
    周乐面不改色,只管应道:“圣人教训得是,一会儿臣就进内宅谢公主。”
    “周卿呐,”昭熙笑道,“光说的不算。”
    天子威压之下,周乐亦不能抬头。方沉默了片刻,便听昭熙语重心长道:“……朕这个妹子出阁得晚——”不知道底下多少人心里嗤笑,华阳长公主嫁给大将军是迟了点,但要说出阁——那可一点都不晚。
    “……是朕耽误了她。”
    众人心中皆想:这倒是真的。
    “……周郎可不能再误了她,多陪陪她,趁早给朕生几个外甥。”说到这里,昭熙停了一停,“朕盼着呢。”
    周乐:……
    前儿三娘还问他,要她生不出来怎么办,后脚她哥就来要外甥了——合着他一个人能生是吧?这对兄妹能统一个口径吗?心里腹诽,嘴上也只能规规矩矩应道:“……不敢有负陛下厚望。”
    昭熙这才笑了一笑:“都起来吧,今儿朕也不是以天子身份前来,而是来贺我妹夫生辰,诸位就不必与我多礼——都起来吧。”
    周乐磕头谢了恩,这才起身,而后众人再陆陆续续起来。
    昭熙面上笑容便有点僵。只是无人敢抬头看他,便无人察觉,忽屏后传来脚步声匆匆,有人隔屏道:“皇兄!”
    “三娘,”昭熙干咳一声,“我来给周郎贺寿。”
    嘉语隔屏给他行礼,却埋怨道:“皇兄要来,也不先说一声,如今府里却没什么能招待的。”
    众人:……
    嗯,这里龙肝凤胆,见识短的都不知道如何下箸,这位长公主倒好,来一句“没什么能招待的”。
    昭熙笑道:“三娘这是赶我走啊——”
    “三娘不敢。”
    “好了,就是三娘不敢,朕这会儿也要走了,朕在这里,大伙儿都不自在。”昭熙笑吟吟地退了场,所有人又都矮了一截:“恭送陛下——”
    又过了片刻,方才进来内侍宣讲礼单,一件一件抬进来,诸如白玉透雕屏风,瑟瑟帘,紫绡帐,夜明犀,重明枕……众人有识货的,有不识货的,都觉得眼睛看不过来,心中无不赞叹天子对大将军的厚爱。
    唯有周乐与李愔目光交接,相对苦笑。
    ......................
    寿宴到很晚才散。
    周乐打发人告知嘉语今晚不回屋,径自去了书房。到亥时事毕,段韶、李时、封陇、李愔等人都安置了客房歇下,他独自歪在座上喝酒,想得出神,门忽然开了,嘉语走进来。
    大约是更深露重的缘故,她披了纯黑色的斗篷,周乐看一眼便忍不住失笑:“……也不嫌热。”
    她走过来,他伸手替她解了带子。
    衣带一松,斗篷便滑了下去。
    周乐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娘子穿了件怪模怪样的纱衣,颜色红得极正,就仿佛珊瑚珠子,上衣紧贴着肌肤,短得仅仅裹住胸,露出雪白一段纤腰,圆巧可爱的肚脐,底下裙子松松挂在胯上,贴一圈儿银光闪闪的流苏,裙及踝,底下赤足,足亦雪白,花瓣一样的脚趾,描了蔻丹。
    周乐抱住她的腰笑道:“却哪里弄来这个?”
    嘉语红着脸不说话。
    周乐干咳了一声:“我今儿有点喝多了。”
    “嗯?”
    “怕……怕控制不住伤到你。”光只说话都口干舌燥,也没法仔细去看她戴的额饰、臂环,手心里朱砂绘的许多小人儿。
    她咬唇看了他片刻,忽地伸手推了他一把,周乐不知怎的就倒了下去。也许是真的喝多了:三娘这么羞怯的人……
    她俯身向他过来,泠泠细响,周乐伸手一捞,才发现她手腕上、脚踝上都戴了银铃,动的时候,便嘤嘤不绝。他这时候亦看出这套衣裳的好处了,但凡她纤腰扭动,呼吸起伏,都看得清清楚楚。
    偏她来得极慢,就仿佛一条蛇,每一寸都在动,每一寸都在朝他招手。周乐觉得脸上黏黏的,抬手摸去,竟是流了鼻血。
    周乐:……
    嘉语也没忍住笑,这一笑就破了功,整个人伏软在他胸口。周乐要翻身压倒她,她又朝他摇头,周乐无奈道:“三娘这样……会出人命的……”他自觉忍耐功夫已经足够好,嘉语却道:“郎君恁的急色。”
    周乐:……
    这也太欺负人了!
    嘉语试着起了几次身,没能爬起来,知道腿脚已经软了,便弃了这项,伸手解他的衣裳。周乐心里盼着她索性撕开就好,又知道不可能,看她手软脚软的样子,哪里还有这个力气。
    嘉语费了一点工夫才除去他的衣物,眼睛水汪汪地瞟了他一眼,方才俯身去吻他的胸膛,她舌尖极怯,一会儿吞一会儿吐,又颇有些犹豫,不住地拿余光觑他脸色,像是想知道效果如何。
    周乐唇齿之间嘶嘶地冒着凉气,心里想今儿这妖精是真要命了——她素日里已经是媚,今儿更媚了十分,偏眉目里还有稚拙生涩,不由哑着声音道:“三娘别闹了。”嘉语歪头看了他片刻,又扑上来吻他的唇,往常都是他主动,这回她先把丁香递了进去,那人且含住她,翻过身来。
    嘉语低声道:“……还有。”
    周乐:……
    他叹息道:“娘子这都够得上谋害亲夫了……”
    他看得出这丫头理论该是齐备了,实践缺课太多,再让她磨磨蹭蹭摸索下去,他今儿可以失血身亡了。他素日里虽不十分温柔,还是很顾忌怕她受伤,这晚却忍不得,好在他这个娘子也已经动情,登时大动起来。嘉语纵是有备而来,也没想到他凶狠如此,一时白了脸。
    他又低头亲她。
    起初见她面上颇有苦楚之色,渐渐地布满红晕,明明整个人都软如一滩春水,却还努力迎合他。周乐也不知道是该好气还是好笑,体力如此不支还想学人色·诱,真是……该给她长点记性了——
    嘉语不知道他作如此想,她像是置身于悬崖之下的深潭中,有飞瀑直流而下。身体像不是自己的,就只有这一点、那一点,被控制在他手里的才有知觉,就为了这点知觉,她不得不逆流而上。而那人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一样,凭她怎么哭泣求饶,都不肯放过她。
    “……娘子可知道厉害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那人问。
    嘉语:……
    “我恍惚听娘子说过‘还有’?”
    嘉语掩面道:“没有了!”
    周乐大笑,见她娇怯可怜,又道:“早和你说了我今儿喝了酒……”
    嘉语道:“喝了酒就欺负人!”
    周乐:……
    “娘子这是教训没受够?”
    嘉语:……
    周乐见她做不得声,也知道今儿不能了,便只摩挲她的肩背问:“三娘从哪里学来这个?”
    嘉语过了一会儿方才答道:“宫里有天竺的舞娘……也就学了几日。”
    “那是……还有舞?”
    嘉语“嗯”了一声。
    “那娘子怎地不跳给我看?”
    嘉语:……
    周乐又笑:“你原本是准备先跳给我看的,是不是?”
    嘉语又应了一声。
    “然后——”周乐想了想,“你知道了?”
    嘉语糊涂了片刻方才把脑子捡回来,吞吞吐吐地道:“……我猜的。”
    周乐抚她的发道:“不关你的事。”
    嘉语道:“我明儿就进宫。”
    “你明儿能进宫?”——她明儿能下床都算他输好吗!
    嘉语:……
    “……进宫也没用,”周乐亲了亲她的眼睛,“你阿兄不会许我西征,至少这次不会,你就别多想了。”天子都明明白白要他留在洛阳生孩子——活像他能怀孕似的——自然是留有后手。
    “你不去,那谁去?”嘉语的声音已经开始飘了。
    “该是谢侍中。”谢冉给天子练兵的事自然瞒不过他。独孤如愿要守边,不能轻离。任九羽林卫统领做得得心应手,打仗却不甚灵光,昭熙用过一次不会再用——横竖羽林卫也需要人带。
    昭熙想用新人,他是知道的。
    当初贺兰赤口白牙说昭熙会猜忌他,当时不以为然,那时候昭熙还没有消息,无论他或者嘉语,都不会凭空想这么远。如今却都到眼前来了。论亲,谢冉是小舅子,他是妹夫,昭熙倒是宁肯信他的小舅子。
    要谢冉能用也就罢了——他没正儿八经上过战场,就把西征这么大的事交给他,长安那几位可都是百战之身。
    要昭熙自个儿内库拿钱募兵他不管,要拿他的人去当炮灰,那是休想!
    他想了这半晌,身边全无声息。
    转头看时,那人已经睡着了,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都还没有干,身上也……不堪看。舞衣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才不信宫里的天竺舞娘会教这个。打量他傻呢。这样的妖精,皇后会容她在宫里?
    横竖是睡不着,索性叫了水进来,替她擦了身子,又上过药,竟都是齐备的。想她费心费力地给他过生日,他亲了亲她的面颊:“娘子这份礼物,为夫很喜欢。”
    那人是已经听不见了。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踌躇了半晌也没有出口:“我和你阿兄之间,你选谁?”他不知道形势会到哪一步,昭熙疼爱三娘,便不至于逼死他,但是他身边的那些人,亲友、故旧、手下——
    有时候人是没有退路的,天子没有,权臣也没有。
    他是不忍心逼问,亦害怕知道答案。如果她说她选昭熙呢。她如今所有,并非他的赐予,她不依赖他而存在。天底下没有哪个长公主会稀罕一个将军夫人的头衔。怕也没有哪个公主会愿意——
    他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秋,信都的深夜里,她在萧阮面前哭泣,她说她走了三千里,就只想问他为什么不肯休了她。她没有提到他。她提到她父兄的死。后来始平王死了,她就抛下了萧阮不要。
    后来重逢,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这样一种错觉,她是恨不得再死一次。她总觉得父亲的死是她的过错,是她没有料到,是她做错了,是她费尽了心思,仍然无法改变的命运。
    所以她会毫不犹豫地,之前拒绝萧阮也好,后来选择李愔也好,再后来跟他走,都不过是为了规避与从前的命运相逢。他甚至疑心有过一阵子,她会觉得选择李愔比选择他要更为理智。
    他是她过去的一部分。
    爱也好,憎也好,她所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接受的那部分。如果他当时放手,如果不是她无法拒绝他,兴许这一世,他们就真的擦肩而过了。她重新来过的执念是她的命运,因她而惨死的父兄,不是他。
    他觉得自己全无把握。就好像当初让萧阮全无还手之力的不是他,而是始平王的死一样;如今在昭熙面前——让她在他和昭熙之间选择,那也许就好像让他在她和权势之间选择一样困难吧。
    周乐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到终于沉沉睡去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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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Doris,卡卡君,玉米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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