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生辰之贺

    嘉语走出来, 尉周氏方才敢蹑手蹑脚进去。
    她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儿了。
    她怕华阳公主。不仅仅是邺城时候撞见她府里吊了人在树上抽,还有后来韩舒意那件事,她知道她吃了苦头——虽然天子并没有问罪,她猜是弟弟给她挡了——又后悔又愧疚, 但总归还是害怕更多一点。
    她再没有听到过表妹的消息。她问过弟弟,她弟弟对她一向和颜悦色,为这件事难得地冷了脸, 他说:“阿姐就不要再问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有时候会怀念朔州, 朔州地方熟悉的口音, 熟悉的人, 如果是在怀朔镇, 兴许她能想点办法,但这里是洛阳,阿舒是生是死, 都由不得她。她心里也想不明白,阿舒那么个乖巧可人的女孩儿,怎么能做出那等穷凶极恶的事来——她总疑心是其中出了什么误会。
    也就想想罢了。她如今日子过得舒心, 膝下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娄氏肚子里还有一个,是男是女她都不计较了。只要他们两口子好。事实上她也没有看出这两口子有什么不好,豆奴是从不说的。
    这比韩舒意更叫她想不明白:娄氏和儿子都成亲这么久了,孩子都有了两个, 怎么还会对她弟弟生出念想?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从来不都是——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吗?
    然而素日里娄氏是很得她喜爱。她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她如今脸色难看得很,眼睛都是直的,直愣愣地看人。额角是青了一块,脖子上一道儿勒痕。都上过药了。尉周氏扶着床坐下来。
    她也不知道公主和她说了什么。娄氏的婢子在外头拍门,她大气都不敢喘。
    婆媳俩就这么直愣愣地对望了一刻钟,尉周氏最终道:“公主也不会长住在咱们府上,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头去。”
    “……总是身子要紧。”她干巴巴地说。
    ..................
    尉灿在屋里喝闷酒。
    底下人都晓得大将军不过一时气恼,不会真把这个外甥怎么样——不然常山君早该急了,就是上头两尊菩萨也少不得出面说话。所以尉灿索酒,底下人不但不敢不给,还特意寻了好酒来讨好他。
    直到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大将军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识趣的麻溜溜了。
    尉灿脑子里有点懵:他阿舅这会儿不在房里和公主亲热,来找他晦气算什么?这一念未了,就听他阿舅说道:“二娘……没了。”
    尉灿没有听明白:“没了什么?”
    周乐不说话。
    尉灿自个儿转过弯来,脸色十分古怪,或者说扭曲,他张大嘴,不断地喘气,就像是快要溺水、却动弹不得的人。他的手开始发抖,酒坛失手落地,酒水溅开来。
    周乐心里摇头,看他这个样子,也说不出“当初是你求的她,到手却没有好好待她”这样的话,只问:“你要去看她吗?”
    尉灿嘴角动了动,露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舅想让我去吗?”
    周乐:……
    尉灿垂下头,他知道他阿舅无法明白这种心情。他向来是想什么都有,华阳公主那样高在云端的人儿,都不惜为他涉足人间。更休说从前他们还在镇上的时候,他比他大上两岁,从来小娘子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她们冲他笑,冲他抛媚眼——虽然并不见得有人愿意嫁给他。
    但是她们喜欢他,他知道。
    他娘子喜欢他,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只是以为成亲能扭转这个局面。他才是她的夫君,他们肌肤相亲,朝夕相对——然后他知道成亲不能改变任何事。不是他待她好就可以,她与他成亲,根本就不图他的好,她甚至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他是心粗,他不傻。
    她看他的目光他认得的。
    她是宁肯死也不想再和他过下去。
    “她不想看见我。”尉灿说。
    “说什么傻话!她不想见你还能给你生孩子?”周乐皱眉,“她是你娘子,你打人、纳妾,你还有理了你!”
    要在之前,尉灿能与他吵起来。他其实不太怕他这个舅舅,哪怕他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他知道他照顾他。但是到这会儿,他实在没了那个心思,他什么心思都没了,就好像整颗心都落在地上,就像是方才打碎的酒坛子,碎得透了,再透一点,就是一地的灰,拾都拾不起来。
    她不爱他,他的娘子不爱他。他埋下头,呜呜地哭起来,像只走投无路的大熊。
    周乐:……
    这叫什么事!
    他这个外甥,是一辈子都没长大过!三娘说得对,他就比他小两岁,也是成人了。到这当口,连娘子都不敢去见,白长了这么大个儿,光知道费粮!……也不知道三娘那头怎么和娄晚君说。
    但是见他哭得伤心,也不得不到他跟前去:“好了别哭了!你要真觉得对她不住,往后对她好一点……”
    尉灿:……
    哭得更伤心了。
    这甥舅俩鸡同鸭讲了半晌。周乐是没见过他这样伤心,固然有气恼,也多少无可奈何。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明明他觉得娄晚君成亲之后就正常了,再没有闹过什么幺蛾子,是几时到了这个地步?
    总是豆奴疑神疑鬼——他和娄氏能有什么。
    “你要是觉得……就和她出去住吧,我给你找宅子。”眼不见为净,总再没什么可疑的了吧,“去看看她,给她赔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先低头,难道要她一个有身孕的女人来给你低头?”
    尉灿抹了一把眼泪,呆呆地:“阿舅你不是说——”
    “吓你的。”周乐也是无奈,豆奴的脑子怎么不灵光成这样了,真要娄晚君没了,他还能心平气和与他说话,不先来几个耳光、再绑了他去娄家?“……救下了,幸而进去得及时——如今三娘过去……”
    尉灿吃惊道:“公主?”
    “当然是公主!”周乐道,“还不快起来?她是你娘子,你就多哄哄她——”
    “够了!”
    周乐:……
    小兔崽子是要翻天啊。
    周乐好容易拎了尉灿出门,到半路尉灿又畏缩起来:“阿舅——”
    “嗯?”
    “要她不想和我过了……”
    周乐转眼看他,其实他并不觉得事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三娘也这么说,他想了想:“你还想和她过吗?”
    尉灿道:“那没有用……”
    周乐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经验。三娘打一开始就很喜欢他。就算和萧阮有纠葛,那也不妨碍她喜欢他。难道这么久了,娄晚君就当真对豆奴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算了,”尉灿就知道从他这个阿舅这里得不到什么建议,“我自个儿去吧,阿舅就不要跟过来了。”
    周乐:……
    一抬头,正瞧见嘉语过来,不由自主眉目柔和:“三娘!”
    反而嘉语吃了一惊,看了看周乐,又看了看尉灿:“阿姐已经进去劝慰娄娘子了。”她说。
    尉灿看着自个儿的脚尖:“公主……我娘子她还好吗?”
    嘉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娄晚君三番四次算计她,她虽然能够谅解她的偏执大部分是她表姐挑唆的缘故,但是实在生不出更多好感。尉灿算不得聪明人,占了出身的便宜,素日里跟着周乐跟进跟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周乐对家里人一向心软。瞧这么个大个子,就是伤心也没法让人怜惜——这就够可怜了。
    因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伤势不重,腹中胎儿也无恙。你让她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说。”
    尉灿道:“我就在外头——隔窗看看。”
    嘉语点头道:“那你去罢。”
    尉灿应了声,周乐还要跟过去,被嘉语横臂拦住,就瞧见他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他们小两口的事,大将军就不要再掺和了。”
    周乐:……
    周乐看住尉灿远去的背影,悻悻道:“他倒是听你的话。”
    嘉语嘿然道:“我没有的人那么糊涂。”
    周乐驳她不得,只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当真没事吗?二娘为什么事想不开?”
    嘉语靠近他,方才低声道:“为你。”
    周乐:……
    周乐干咳了一声:“我不是和三娘说笑——”
    “我也不是。”嘉语叹息道,“恐怕豆奴过去也无济于事,如果……周郎会许她和离吗?”
    “她要和离?”之前晚饭上嘉语就说过这个,但是周乐只觉得她想多了。哪里有怀着身孕的女人还会去想和离这种事。
    嘉语看了他一眼:“周郎会答应吗?”
    “我让豆奴搬出去住。”周乐道。他不想尉灿与娄晚君和离。要当初没有成亲这件事也就罢了,既然成了亲,又闹出和离来,两家未免生分。娄昭和段韶都是他倚重的心腹,他如何舍得。
    嘉语点头道:“……那也好。”
    ....................
    对于上朝这件事,周乐一向是不辞劳苦——在成亲前。他如今是想不明白,到底谁这么缺德定了五更上朝。
    天都没亮,根本起不来好吗!
    皇帝为什么都能起这么早,是因为宫里嫔妃太少吗?——因这句话,挨了他娘子一嘴巴。
    周乐十分委屈:“你们元家人恁的苛刻。”
    “又哪里亏待你了?”嘉语懒懒卷了薄被。她在公主府没有给姑翁早晚请安的习惯,在大将军府也没这个打算。
    周乐咬她耳朵道:“白天卖艺,晚上卖身,你说亏不亏?”
    嘉语嘲笑他:“我支持大将军卖艺不卖身。”
    周乐正色道:“下官恳请卖身不卖艺。”
    嘉语:……
    “大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这却是从前周乐在邺城的旧话。
    “没有!”大将军断然否认,“绝无此事!”
    嘉语:……
    她得承认,有些人无赖起来,她是怎么都无赖不过他的。
    周乐起身披了袍子,见他娘子还懒成一条蛇,心里十分不平衡。又上来闹她。嘉语躲了几下没躲过,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给他系了腰带,正了衣冠。最后与他说道:“一会儿我找二郎拟个宴请名单,待郎君回来过目可好?”
    “宴请?”周乐脑子转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却迟疑道,“恐怕你阿兄不喜。”
    嘉语倒没想到这个,她也不觉得昭熙忌惮他到了这个份上——不过周乐肯与她说,那总不是坏事,她说道:“我和谢姐姐报过备,郎君难得在洛阳过生日,是我要办,不是郎君要办。阿兄总不会怪我。”
    周乐心里软了一下,俯身亲了亲她,出门去了。
    ..................
    嘉语用过午饭才去见周琛。
    周琛这年十九了。去年定了亲,定的宜阳王的女儿。因年岁尚小,打算金秋出阁。周乐不在洛阳时候,一应事务都交由他打理。周乐私下与嘉语说过,他爹不靠谱,这个弟弟办事倒教人放心。
    嘉语记忆里从前也是如此。大约是有这么个爹,俩儿子都反着来。周乐身上还多少有浪荡儿的气质,周琛沉稳得简直少年老成。嘉语记得他从前是不大喜欢她——那大约是她身份的缘故。
    ——世人眼光都如此,一面钦羡她能得大将军宠爱,一面瞧不起她被人豢养。
    不过如今重来,当然不一样了。
    ................
    周琛听说公主来了,先吃了一惊,猜想是兄长上朝得急,委托了她处理豆奴和娄氏的事。昨儿晚上闹得厉害,他也有所耳闻,不过他与姐夫一家,不及兄长亲近,既然没人来报,索性装了不知道。
    但是公主来了,就不能再装死。因起身相迎,目光低垂着,就看见浅红色的裙摆。夏日里裙裳薄,透着光,层叠如舒展的花瓣。她如今不穿白了。该是兄长喜爱这些鲜妍明媚的色调,他想。
    到听她说了来意,心情又不一样。原来她此番出宫,是为了他兄长生日。他兄长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生日要过,只是素常——素常都在营里,不是行军就是打仗,谁会记得这个。他父亲就记得自个儿生日,母亲也就牵挂他,牵挂不到兄长身上去,想来也就阿姐记得,不过她新得了孙儿。
    从前他总觉得,公主下嫁他兄长多少有被迫的成分,她想报仇,他兄长手里有人马。
    一个被劫掠的美人。
    然而——
    “……难得郎君人在洛阳。”她这样说,“想烦请二郎拟个名单。”眉目里都是喜气。
    不止是名单,下帖子,排座次,菜式与食具、花木装饰,歌舞班子,都须准备起来。一些是周琛知道的,一些周琛也不清楚其中诀窍。嘉语虽然不擅长,好在她有准备,出宫时候就问谢云然借了人手。
    周琛先定了亲友故旧,再跟从周乐从朔州先投杜洛周,再投葛荣的亲信,然后再提到河北诸雄,他念一个,嘉语记一个,有时斟酌,周琛远远看了一眼白纸黑字,就仿佛墨色莲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天热,传了冰在屋里,又有人打扇,还是有汗滴下来。洛阳权贵有用香的习惯,周琛闻不出是什么香,只觉得淡。
    周琛问:“……帖子也公主亲自写吗?”
    嘉语吹了吹纸面,笑吟吟道:“收帖子的人家一看这字,就不敢给你阿兄送女人了。”
    左右婢子窃笑。
    周琛也失笑:“公主无须担心这个。”
    嘉语原只是说笑,这会儿倒又正色添了一句:“家里清净些总是好的——二郎也快要成亲了。”
    周琛疑心她是因了尉灿纳妾有感而发,只应道:“二郎受教。”
    名单渐渐就写得长了。大多是嘉语知道的人,也有她知道、却不在名单上的,细问已经没了;也有后来提拔的;也有不在京中的。嘉语再添了二三人,忽听周琛又问:“阿兄生日,公主备了什么礼?”
    说来悲剧,偌大一个大将军府,需要给周乐备礼的就只有他和尉灿两个。尉灿遭了事他也不好去问。
    嘉语笑道:“二郎是在为大将军刺探军情吗?”
    周琛低头想了片刻,改口问:“小娘子喜欢收什么样的礼物?”
    嘉语“咦”了一声:“原来是为十一娘准备的。”周琛的未婚妻在家中行十一,在族里排行嘉语也记不得。
    周琛笑了笑。
    嘉语道:“十一娘是要及笄了吗?二郎给她打支簪子,或者送匹衣料——我前儿得了几匹云锦,二郎要不要拿去给十一娘裁衣?”她当初及笄,就被萧阮硬塞了礼服和簪子——未婚夫婿却是可以送的。
    “我阿兄……送过公主什么?”周琛却问。
    何佳人在一旁笑道:“大将军什么都送,什么时候看到花开得好,也叫人送过来,吃了碟玉尖面,也生怕公主从未吃过似的,去年从夏州回来——”
    “佳人!”嘉语喝了一声。
    那货从夏州回来,给她带了串牙齿串的手串,说是党项族酋长送他的。嘉语森森觉得这货审美品位有异于常人。
    周琛是万猜不到这个。
    嘉语想了一会儿,又道:“送笔墨纸砚也是好的,”虽然宜阳王家传并不太风雅,“你阿兄那里尽有。”
    周琛点了头,却道:“公主字写得很漂亮。”
    .................
    周乐到酉时才回来,还没有用饭,嘉语陪他用了饭。
    问起尉灿和娄晚君,嘉语道:“阿姐还在看护她,豆奴今儿一天都没有出房门——总须得等几天。”
    周乐道:“有件事……”
    “嗯?”
    “长安像是出了事。”
    “我表姐——”嘉语知道周乐特意与她说,多半是和贺兰袖有关。上次韩舒意没能得手,她不知道她表姐还会不会有下一步动作。虽然隔了这么远,她表姐也不是格外针对她——主要还是为了解除周乐对长安的威胁——何况如今长安局面不比洛阳安定。饶是如此,她的亲事还是办得小心翼翼,唯恐有个不测。
    周乐道:“还不清楚什么事,但是陆将军……像是有一阵子没有消息了。”
    嘉语眨了眨眼睛:“那是不是说——”
    “如今还很难说。”周乐道,“延州刺史请求内附,但是延州距长安不近,所得消息不尽不实,也不能判断是不是反间计。”
    嘉语从前是恨不得弄死贺兰袖,她死了就没人与她为难了,但是自她去了朔州,两人唯二见面,一次是周乐将她从豫州带走,一次是邺城,她帮忙说服了陆俨退兵,渐渐地竟减了恨意。
    虽然后来又冒出个韩舒意,但是也过去半年多了。渐渐地也就把她当了不相干的人。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又如今宫姨娘新得了麟儿,全部重心都在两个儿子身上,休说千里之外的贺兰,就是她这个近在咫尺的,也都顾不过来了。这样一想,竟有些惺惺相惜——都是没妈的孩子了。
    因说道:“宇文将军野心可比陆将军大多了。”
    周乐笑道:“无妨。”
    “如果果然——”嘉语忽又问道,“周郎是不是要提前出征?”
    周乐凑过来亲她:“娘子这么快就想我了?”
    嘉语:……
    “如果我出征,娘子要不要随军?”
    嘉语:……
    这货想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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