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终老长安

    她不知道她从前也曾终老于长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记不起她的那个梦。那还是在平城的时候, 她心里担忧着到了洛阳,恐怕张家人会找上门来。如果她不肯嫁过去做寡妇,就须得兄长把聘礼给退了。
    然而兄长如何肯出这笔钱。嫂子说,都花掉了, 父亲风光大葬可花了不少。
    她不信。
    她信不信无关紧要。
    她担着这样的心事到了洛阳,却不想伯父位高权重,所有她担忧的, 都迎刃而解。王府里人口简单, 伯父与堂兄不常在家, 王妃是太后的妹子, 堂嫂李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她到洛阳不久三娘就出了阁, 许的宋王。大约她不是王妃所出的缘故,所以并不大回娘家来;六娘子也订了亲,订的范阳卢氏。府中还有个贺兰表姑娘, 那更是了不得——她是皇后。这满门富贵,张家如何敢惹。
    过了年余,出席了不少宴会、聚会, 也交得三两闺中友, 渐渐地有人知道了始平王府的二姑娘、七姑娘,也就有人上门求娶。
    王妃做主,给她们姐妹订了亲,门第、人才都过得去——当然她也自知不能与三娘、六娘比。夫婿姓范, 顺阳范氏。到孝期满, 顺顺当当出了阁。那时候她兄长已经跟着伯父出征, 授了平远将军,范家亦不敢怠慢。
    她不似洛阳高门女子骄矜,颇能放得下身段,夫妻感情尚可,过得年余,喜得麟儿。
    轮到嘉媛就没这么好运气。原本王妃已经在筹备她出阁,却不料帝后反目,形势微妙,婚事搁了一阵子,到伯父回京,太后垮台,始平王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大涨,兄长亦随之水涨船高,得授汾州刺史,加爵颍川郡开国公,食邑千户。便有人劝兄长莫将妹子轻许了。
    她猜那时候兄长便有意卖了嘉媛,给自己换门好亲事——袁氏这个发妻,他不满已久。当初贫贱,太知根知底,她亦不是高门贵女,没有人能给她撑得起腰,给他带来好处。一门好姻亲的好处,他太知道了。
    于是退了亲,重新订了清河崔氏。她当时就奇怪,就算如今伯父权势熏天,但是清河崔氏嫡子,娶三娘六娘也就罢了,她们姐妹,却还差了些火候。但是兄长做主,她一个出嫁女,哪里有说话的余地。
    这一退一订,再到出阁,已经是三年之后。嘉媛成亲之后,颇不得意,大年初二回门,面色愁苦,她私下里问了,方才知道妹夫粗暴,动辄拳脚相加,嘉媛身上就没一块好的……据说前头那位娘子就是这么没的。
    嘉颖心疼妹子,却无能为力,她日子渐渐也不顺起来,夫君外放为官,小儿体弱多病。
    而兄长借着这点好处与赵郡李氏攀上关系,只是还没有说定,这头休书也已经写好,就这当口,始平王父子喋血明光殿。
    呼喇喇大厦倾。
    城中人惶惶,谁都比不过她们姐妹,王妃带走了六娘和三郎,三娘在宋王府上,听说早失了宠,终究有个王爵镇着,宋王在天子面前亦得意;她那时候不敢去打听妹妹的消息,夫家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一日三惊。到兄长带兵进京,方才松了口气。
    十二月下旬,天子薨于永宁寺;过半年,宋王趁乱南下。宋王一走,华阳公主就遭了秧——她不明白宋王为什么没有带走她——据说是病着,连口水都喝不到,唯一守在身边的姨娘死于乱刀之下。
    到七月,河西出兵,兄长不敌,退出洛阳,带走了华阳公主。却没有带上她们姐妹。她猜如果能找到六娘子,他也会带上的,她们俩都是宗室公主,又是始平王的女儿,可比她们姐妹卖得起价钱。
    乱世里,公主也好,王妃也罢,也就是个价钱的问题。
    那时候她还在苦苦等候夫君回来,也许他回来了,她的处境就会有所好转。她不知道她是永远都等不到了。
    据说是城破,连尸体都没有找到。乱世里,谁的命比谁重?
    偏小儿受了惊,日夜啼哭,请郎中来看,也不知道是下错了药还是别的缘故,到九月,他没能熬得过去。
    也许是命当如此。
    她是被赶出家门,嘉媛是忍无可忍,逃了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是,她们还年轻,年轻且貌美。两个身无长物、年轻貌美的女子,并没有别的出路。这世上有那么些轻狂人,听说是高门女子,宗室千金,便格外来了兴致。她们自称是始平王的女儿。
    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太保孙腾的青睐,收进府里作了歌姬。府中宴客,便出来歌舞陪酒。如果贵人看中了,伺候枕席也是有的。
    也好过暗门子朝不保夕。
    这样过了两三年,侄女芷晴来奔,她与嘉媛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三娘得了大将军宠爱,我们是不是——”
    嘉媛冷笑道:“阿姐是忘了,当初宋王一走了之,洛阳城里阿兄说了算,她可没少遭罪。”
    她知道是如此,然而那怨不到她们姐妹;她们姐妹沦为歌姬,如今貌美,尚能赔笑货腰,待到年老色衰,连这个都不可得。
    她谋划时机,让人把“天威将军的女儿长相酷似华阳公主”的话传出去,奈何三娘今非昔比——虽然从前她们也没见过几面,但是听说并不是这么沉得住气的性子——如今却沉得住了。
    不见。
    横竖就是不见。
    倒是有不少猎奇的贵人找上门,特特点了名要芷晴服侍。有时也连带她们姐妹。
    传得久,太保孙腾也听说了,他觉得有点意思,到渤海王世子上门的时候,特意让她们姐妹带了芷晴去见。
    她记得那个少年,锦衣华服,举止极是风流。斜眼看到芷晴,噗嗤一笑。她还以为有门,但是并没有。事毕,就走了。她心里觉得十分可惜,这位大公子据说是个很怜香惜玉的人,府中姬妾极多。
    他的妻子冯翊长公主也是个和气的主母。
    这些话,她想与嘉媛说的时候,却发现嘉媛不见了。
    她后来才知道,嘉媛追出去了,连鞋都来不及穿,冰天雪地,赤足在转角等着,因冷,面白如冰霜。她等到了他,他下车,问:“娘子是中意我吗?”
    嘉媛点头。
    他携她登车而去。
    她们姐妹就此交了好运,渤海王世子纳了嘉媛,甚为喜爱,也将她从太保府接了出来。未几,吴主索要他的皇后,华阳公主被迫南下,渤海王不知怎的听说了芷晴,着人接芷晴进府,纳作了妾室。
    又过了半年,渤海王世子厚备嫁妆,将她嫁了出去,巧得很,又是清河崔氏,她嫁给了清河崔氏的一名庶子作续弦。
    .............................
    有时候人不会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很多年以后,那些人都没了,所有人都没了,曾经只手遮天的始平王,后来权倾天下的渤海王,一步之遥失去皇位的渤海王世子,以及她可怜的妹子,都没了。
    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
    新朝建都长安,以洛阳为东都,如今皇位上那位,可笑,竟然是三娘当初的驸马——元家与天下最后的关系。
    后来他也死了。
    她还活着——一个历经三朝的老人。
    新的人已经成长起来,很快就再没有人记得那些混乱的日子。新人眼里一切都是好的,蓬勃的,热闹的,充满生机的。整个世界朝着更好的未来奔去。人们都说盛世将至。是的盛世终于到来,在她垂垂老去的时候。
    时间终于静止了,终于不再裹挟着她、裹挟着她身边的那些人在洪流里翻滚。他们已经翻滚不起来了。
    杏子熟的时候,她坐在树下,身边是个才留头的丫头,她叫她“婆婆”,实则她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很爱来看她,听她说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那听起来多么荒唐,沦落风尘的歌妓,却为位高权重的少年宰相所宠爱,他专宠她一人,以至于身边全无防护,让刺客乘虚而入——他死了。
    “……她一定长得很美。”小姑娘眼睛里全是憧憬。
    她笑了。
    她们姐妹当然不丑,但是美?如果足够美貌的话,在孙腾府上的那几年,总该有人愿意带走她们,收为姬妾,但是并没有。她们那时候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朵花,开到了最后的韶光。
    穷途末路,绝处逢生。
    嘉媛过了几年好日子,渤海王世子很宠她,给她讨了个公主头衔,也并没有带回家里去,许是家里人太多了。见过嘉媛的人反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宠他,连她的夫君崔括都与她闲话:“七娘却不是绝色。”
    她当时回答说:“或如大将军专宠华阳。”
    ——那时候华阳已经死了。因为长得像华阳而被收入渤海王府的芷晴与赵郡王私通,据传大将军震怒,赵郡王莫名其妙就没了,芷晴也被逐出王府。好在渤海王世子使力,再嫁了范阳卢氏。
    嘉媛过得好,她过得也不坏,但要说烦恼——人活着就有烦恼。她前夫是嫡子,所以并不觉得,如今嫁了庶子,方才知道家族中种种倾轧。做庶子的如何种种不如人——便是在清河崔氏这样的大家族。
    越是大家族,越是藏了无数的魑魅魍魉,扫都扫不干净的龌龊。
    她妹子受渤海王宠爱,男人还给三分颜面,妯娌出自名门,却是瞧不上她们这等妖艳贱货——要真妖艳也就罢了,明明已经徐娘半老,不得不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窘迫有之,心酸亦有。
    崔括亦使尽了浑身解数讨世子欢心——男人谄媚起来,种种丑态,更甚于女子。
    然而渤海王世子面前最得意的还不是他,而是他的叔叔崔季舒。
    这其实不难理解,崔季舒才干出众,性情诙谐,也放得下身段,说得不好听,就是马屁也比他拍得雅致。他娶了她,是多大牺牲,崔季舒不过穿了官服,递上名刺,一句“前来拜见公主”就盖了过去。
    崔括很嫉恨他。
    嘉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周洋那条船,也许是很久以前,总之她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他借她们姐妹的手在渤海王世子身边安插了刺客。
    后来世人都说,是嘉媛安排了这一切,她埋伏在渤海王世子身边,为孙腾报仇——孙腾死在渤海王世子手上。确实有奴仆为主人报仇的传统,但是孙腾何德何能。
    她们姐妹亦并非生来的奴婢。
    她也是过了很久方才得知这个真相,从崔括偶尔的失言中。在那之前,她甚至也一度疑心过嘉媛。
    那时候嘉媛早就没了,渤海王世子死后她就自尽了。冯翊长公主因此很高兴,嘉她“贞烈”。但还是没有允许她给渤海王世子陪葬。对她来说,那都不重要。她只想嘉媛活着。她们姐妹相依为命了太长久的时光。
    她觉得她全部的力气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崔括没有写休书给她,只是纳了几个妾。她起初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周洋是个十分古怪的人,他杀了他的兄长,却迁怒于当初背叛他兄长的人。那些当初为他出谋划策的人里,也就只有崔括得到了善终——他死得早,也死得好,周洋没来得及杀他。她后来想,也许对于弑兄这件事,周洋并非没有悔意,没有歉疚。他念旧,崔括不过是投其所好。
    崔括的风光到他死亡为止。他死之后,他的儿子崔达杀妻西逃——崔达不是她的儿子,是崔括前妻所留。周洋曾做主,将渤海王世子的女儿嫁给他——渤海王世子的女儿虽然自幼失怙,却是周洋跟前最得宠的公主。
    皇后寿辰,公主进宫贺寿。周洋问可有人待她不好,公主提到崔达有个宠爱的婢子。周洋听闻,屈身莅临崔府,进到后宅,叫了人来见,亲自提刀砍了歌姬的脑袋,提着脑袋就出去了,一路都是血。
    她想他是疯了。
    周洋死后,他的太子被迫退位,而后死得不明不白。长广王谋得了皇位,然而朝政越发败坏。当然这和她毫无关系,作为崔达的嫡母,她被罚入宫中为婢——这时候已经再没有人记得她是元家的女儿。
    宫中豪奢得像一场狂欢。
    又过几年,那时候她已经开始生白发。她几乎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那些皇后与贵嫔争宠,天子退位为太上皇,又几人自称天子……都和她毫无关系,一直到——洛阳陷落,新的主人复姓宇文。
    她们被迁往长安。
    她并不知道她那时候见到的长安,与她后来见到的长安不一样。她那时候见到的长安已经初具规模,渐渐有了京都气象。那不同于洛阳的奢靡,亦不同于洛阳繁丽——长安是个中规中矩的城市,却又有着游侠儿的豪迈。
    她想念洛阳,想着想着也就不想了。
    又过了好些年,她被发配给越国公府作洗衣婢。她起初不知道越国公是什么人。然后有一天,她听说他姓元。
    洛阳城里的元十六郎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那时候洛阳的宗室太多了,显赫的,富贵的,俊美的,风流的,博学多才的。她不记得元十六郎的样子,却还是奋力地将自己的姓氏报了上去,她是元家的女儿。
    最终她还是指望能得到这个姓氏的庇护。
    “……始平王?”座上紫金冠的男子已经很老了,嘉颖不敢抬头,他是她的主人,她怕他半晌的迟疑之后会来一句“始平王是谁”。
    侍立他身边的少年笑吟吟地说:“……是武明皇后的父亲么?这么说,你是武明皇后的姐妹?你抬头来,让孤看看。”
    “武、武明皇后?”她呆呆地,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殿下不可造次。”越国公及时出声,替她解了围,“华阳过世之后,先帝追封她为武明皇后。”
    原来是她。她呆呆地想,他竟然追封了她皇后。多可笑。华阳走的那天她去街头看了,原本要喊嘉媛一起,嘉媛不肯,嘉媛说:“她如今不好,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她当时回答:“她便是好,于你我也没有好处。”
    她死了有三十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她;她多活了三十年,却已经无人记得。她心中恻恻。越国公却已经想了起来:“……原来是十九娘。”
    “当真是武明皇后的姐妹吗?”那少年孜孜地追问,“他们都说武明皇后生得天姿国色。”
    “哪有这回事,”越国公失笑,“十九娘会画吗?”
    嘉颖哪里会画,然而她不敢失去这个机会,只得硬着头皮道:“……会的。”
    越国公道:“如今你也老了,既是在我府中,就没有个让你为奴为婢的道理。你去西苑静养吧。晋王好奇,你要得了闲,就将华阳公主画给他看。”他没有问她还有没有亲人,是知道她没有。
    他也听得出她话里的勉强,并不真相信她擅画,另遣了画师教她。她画了很多张,起初是在画人,后来她发现她画的不过是往昔的时光,笔墨之间,仿佛有时光迅速地、迅速地往后退,那时候的洛阳,春光正好。
    “武明皇后……啊不华阳公主就长这样啊。”晋王轻佻地说,话音里许许失望。她看着他,她看得出,这个少年的眉眼里,有宋王的影子。
    她当初在洛阳,曾经远远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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