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亡国之君

    兴和元年七月, 长安。
    王政刚刚退出去,元祎修脸色铁青。他这时候想起半年前的那场兵变,深夜,德阳殿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 济阴王惊慌失措的脸:“陛下不好了……”偎红倚翠的洛阳,登时冰冻三尺。他仓皇从龙床上起来,余美人顾不得身上不着寸缕, 拉住他苦苦哀求:“陛下、陛下带上我——”
    他没有理会, 逃命的当口, 怎么能带这等无用之人——譬如正始六年那次逃命中被他打劫的女人。如果不是她, 兴许他得不到马, 得不到马便逃不到金陵,也就没有今日——自古天子,可有仓皇如他?
    当然有, 自古亡国之君,无不仓皇。
    他心里迅速盘算,他疑心自己早就料到这一日, 这时候只需吩咐下去, 如行云流水:“通知王侍中,带上南阳王妃……”——兴许是因为王八郎反复与他说过,如果洛阳守不住,去长安也是好的。
    汉时故都, 关中气象, 也撑得起天子门面。
    快马加鞭, 辗转几个门。
    快出皇城的时候听得背后马蹄声急如雨下,只有一骑,他心头怒起,周边亲卫搭弓要射,刚巧一阵风过去,头巾落下,一头长发都散了。是嘉颖。他不知道她怎么得的消息,又哪里来的能耐跟上来。
    但是来都来了。
    元家的女儿皆弓马娴熟,就是如嘉颖这等从前不熟的,这两年也熟了——他也知道,别的美人,最多不过被元昭熙收用,但是嘉颖留在宫里,就只有死路一条。当时带上可有可无,孰料一路竟还多得她照顾。
    元祎修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一次是叛逃云朔战场,一次被周乐追杀。上次萧阮重心在战场上,没用全力,这次又碰上周乐激战整日,强弩之末。饶是如此,整日整夜的奔驰,仍逃得他三魂不见了六魄。当时周乐虽退,仍布有疑兵作佯追状,以至于元祎修一直逃到黄河方才松了口气。
    时天色全黑,唯月光如雪,放眼望去,河面沉沉,一眼看不到头,亦看不到底,风阴惨惨地吹。
    当时人皆回望,哭声震天,不知道多少人叛逃而去,暗夜里尽是鬼祟。
    “八郎!”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他,只要他没有背叛他——便天下人都背叛他,他也不能。
    幸而他在。
    “陛下勿忧,”王政说,“臣已经遣人速报与冯翊公主驸马。”他不说“宇文将军”,而以“驸马”称之,是指着这层关系能让天子安心。
    冯翊也在军中。元祎修疑心如果不是这年来他防得紧,永安二年初韩陵之战之后她就已经跑了。然而来的不是宇文泰,而是陆俨。陆家世代驻守南北边境,就水军而言,原本就不是宇文部可比。
    元祎修心情异常复杂。原本他是恨透了这个临战脱逃的混账,然而当此之时,人矮屋檐,不得不低头。
    他是被陆俨迎回长安。陆俨比宇文泰早入关中,部将亦远远多过宇文部。到韩陵战败,宇文泰再进关中,地盘、人马都远远不如陆俨,但是元祎修驾到,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长安面圣,伏地涕泣而良久。
    元祎修也想哭。他这些年除了打仗,呆得最久的两个地方,一则洛阳,一则金陵。洛阳是天下之中,繁盛自不必说;金陵风软,亦别有奢靡,然而长安——亲眼看到传闻中的前汉故都,他心里都凉了半截。
    关中残破,确非虚言。
    如今长安三支势力,除了他带来的元祎炬所部之外,以陆俨为主,宇文泰为辅。三支势力互相制衡,应该说,他心里还是比较安稳的——总好过一家独大。安定下来之后,便与群臣商议反攻洛阳。
    然而他急,群臣不急。
    陆俨全力经营关中,试图将关中打造成他陆家的大本营;宇文泰窥伺长安,但恨势不如人;元祎炬初来乍到,脚跟未稳;反攻洛阳是个好主意,问题是,谁守,谁攻,谁坐镇指挥,谁来准备粮草?
    一时拖延下去。拖延得一日两日,就拖延得一月两月。元祎修的处境渐渐不自在起来。
    群臣不如意,连元祎炬都渐渐有些阳奉阴违。背叛这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致无穷;天威是这样的,能被无视一次,就会被无视无数次——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仿。很多人。
    元祎修并非坐以待毙之人。
    王政为他奔走,亦已联络到高车部阿至罗来长安。高车部以骁勇著称,如能问他借兵五千,长安事或可压平——谁知道方才王政求见,说的却是夏州陷落,灵州与凉州东附,高车部亦归顺洛阳。
    从前他在洛阳,他是燕朝正朔,天下提到“归顺”便绕不过他去,如今——
    元祎修恨得用鞭子将宫中摆设抽了个稀烂。他后悔了。他不该来长安。他就是死也该死在洛阳,以天子的名义!如今这算什么,君不君臣不臣,外头那些人、那些人不过就当他是个摆设,就和这宫里被他抽得稀烂的摆设一样!
    宫人都躲得远远的。
    长安就只是个行宫,比不得洛阳皇城巍峨,宫人亦少,一个一个看过去,面目可憎。
    自来长安,元祎修性情越发暴戾,时常有惨叫声传出来,宫人无不战战兢兢,唯恐被推到天子跟前去——就算是有富贵,那也还要有命来享啊。更何况如今天子摆明了有名无实,服侍他能有什么好处。
    宫里遍布眼线,多半是陆俨的人。陆俨听得天子凌虐婢仆,大是不满,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日元祎修又抽死了好几个寺人,命人拖下去,金砖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像拖一条死狗,元祎修死死盯住这血迹,觉得自个儿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宫人正惶恐不敢近前,忽听得外头通禀:“平原公主到——”登时心口一松:救星到了。
    平原公主元嘉颖在洛阳时候得过宠,虽然时日不是太久。元祎修喜新厌旧,早不记得她,但是到如今,她反而成了他最后的慰藉:
    平日里多受宠的妃子到逃命当口也不如性命要紧,一股脑都丢下了;然而到了长安,陆俨视关中如禁脔,如何容他搜刮美人,扩充后宫——亦不似从前洛阳宫里原有。于是如今能与他长坐宫中,共忆往昔的就只有这个平原公主了。
    嘉颖衣物素净,看了满地狼藉,先自吩咐了婢仆打扫,然后与元祎修说道:“陛下要不要去逍遥园走走?”
    元祎修席地而坐,方才抽得狠,衣物皆乱,闻言并不动怒,只哀哀地道:“逍遥园凄凉,让朕想起华林园。”
    嘉颖挨着他坐下,静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就当是华林园。”
    元祎修不答,将头埋在手中。
    暮色渐深,就像是酿作了酒,有多少暮色,就有多少懊悔,他想回洛阳,哪怕是回到广怀王府,做个小小庶子,也胜似在此,身边无数眼睛,他出不得宫,见不得人,徒然看着天色一日一日灰下去。
    他是天子,可还有人当他是天子?
    “陛下……”嘉颖又道,“十九娘为陛下整治了酒宴——”
    “请了哪些人?”
    “就只有我与陛下。”
    元祎修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好吧。”他站起身,嘉颖为他整理衣物。他来长安半年,天子衣物尚未齐备,绣娘亦不如洛阳。
    “……头发也乱了,”嘉颖道,“我给陛下重梳罢。”
    元祎修这年不过二十二岁,发中竟间了银丝。嘉颖梳着梳着不由手软,元祎修察觉:“怎么了?”
    嘉颖呜咽道:“陛下太劳心。”
    元祎修反而微笑道:“天子哪有不劳心的。”他从前难道就不劳心了,自他登基,哪一日不是前有狼后有虎,走了安业来了始平王,走了始平王来了元昭叙,元昭叙反而是所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那个。
    到河北事起——
    他叹了口气:“如果朕不曾为天子——”
    “陛下是天命所在。”嘉颖应声道。
    “天命……”元祎修喃喃重复,他从前是信的,不然他区区一个广怀王庶孙,阵前逃将,怎么能到九五至尊?
    或者他如今也该信。
    无论如何,他还是天子,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他就还有机会,陆俨也好,宇文泰也好,元祎炬也好,只要天命在他这里,他定然有机会各个击破,就像他当初击败安业,击败始平王一样。
    元昭熙兄妹落到那步田地尚且能够翻盘,凭什么他们能够,他就不能够?
    不就是一个陆俨吗,陆俨势大,他可以联合宇文泰、元祎炬。宇文泰是他的堂姐夫,元祎炬更是他的堂兄,都是自家人,先斗倒了陆俨再来说其他……不迟。他这样想着,渐渐地又起了雄心:“走,咱们喝酒去!”
    他长身而起,揽着嘉颖坐辇。
    夜里的逍遥园,挂起许多宫灯,起了风,灯就有些晃晃荡荡,影子落在水里,串起来像是流动的珍珠。
    元祎修喝了不少酒,嘉颖一直在劝进,酒味醇厚。
    酒毕回宫,尤兴致高昂,指指点点与嘉颖说道:“来日回了洛阳——”话至于此,猛地腹中剧痛。
    他忽然醒悟过来,在最后一刻,他紧紧抓住她的肩:“你——是你……”
    “是我。”女子嘴唇微动,眉目平静。
    兴和元年七月十九日晚,永安帝暴毙于逍遥园。
    ......................
    嘉颖跪坐在那里,元祎修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
    他死的样子十分可怕,面容扭曲,七窍出血,狰狞。大概人死后都不会太好看。她有些茫然地想。她处死过婢仆,无论从前在郑府还是后来在宫里,她不觉得那是人;她也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人死去的样子。
    何况——
    这个人……是天子。
    这个人……其实是她的夫君。
    她极少去想这个,她自然知道他们是族亲,他与她,是违了天理伦常,活该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然后呢?他待她好过,比张家好,比郑忱好。她那时候甚至觉得,就算是天打雷劈,她也认了。
    但是好日子也就半年。半年之后,他们之间就多了许多妖娆的莺莺燕燕。
    她那时候想起从前听过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喜新厌旧,就是娶了个天仙,多得几日,也就淡了。她如今已经想不起谁说过的这些话,明明她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她从前在始平王府,堂兄就只有谢氏一个,别的女人,无论是她嫂子袁氏,还是娇媚如郑笑薇,他都没正眼看过。
    但是她遇见的,却都是什么人!
    他们说,洛阳女子擅妒。
    后来才知道,擅妒是有条件的。
    嘉颖捂住脸,干嚎了一声。周围宫人都诧异,离他们远远的。他们从没有听过一个女子哭嚎如野兽。
    过了许久,嘉颖觉得过了许久,方才有人来处理。他们带走了元祎修的尸体,送她回了霜云殿。高床软枕,锦帐如云,只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一时是从前在平城,一时是在洛阳,就是怎么都落不到长安。
    长安,于她如此陌生,而她竟将终老于此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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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号的问题,之前是用黑皮的年号,之后统一用洛阳的年号,就不用长安的年号了,不然金陵还得冲出来说它也要有姓名这事儿就没完了TAT
    资治通鉴统一用南朝年号23333
    谢谢卡卡君投雷^_^
    谢谢素倾妹子的火箭^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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