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明月入怀

    明月不知道事情该是怎么个了局。
    自她兄长丢了羽林卫之职, 便不能再常常往宫里来。宫里没有太后、皇后, 元祎修又那么个名声,她嫂子不方便进宫。渐渐就绝了外头的消息。宫里流言蜚语是不少, 然而那些自小长在宫里的宫人、阉人并没有太多见识, 传出来的话破绽百出。
    她阿兄明明为天子所厌弃,不知怎的又得了圣心,领兵出征。谁知道是战败。明月到这会儿才知道始平王世子在邺城登基了。元祎修与始平王世子之间,她不知道兄长怎么会选元祎修。他从前不是和世子顶好么?——她到底年幼, 也想不明白。
    后来宫里封锁了消息,要打听点什么就难了。到过了九月, 形势急转直下, 惶惶不安的氛围如密云不雨,她才又听说了一二:始平王世子已经打到司州, 两军对峙, 要过了司州,就是兵临城下。
    和始平王世子对峙的不是别个,正是她哥哥。
    她宁肯她兄长像前两年一样,空有爵位,无官无职。也不想到如今。她人在深宫里,并不能知道元祎修治国如何, 天下民生。但是就个人品行, 她当然情愿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始平王世子。
    这数年来, 宫里宫外, 她和兄长终究是生疏了。兄长总当她小, 取笑她“一个小娘子问这么多做什么”。是啊,她问这么多做什么,她不过想好好活着,她和兄长幼时吃过的苦,可以有所补偿。
    然而兄长并不领情。
    明月瞪着眼睛看帐顶,宫里说到那支直奔洛阳而来的军队,一时说是世子,一时又有说是华阳公主,她也分辨不出哪个话真,哪个话假。但总归是他们兄妹。当初洛阳城破,始平王府被围,她兄长就不该袖手旁观。
    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她兄长就对世子有了心结?譬如羽林卫最终落到世子手里,再譬如世子背后有始平王,所以羽林郎对世子与对她兄长终究不同,又或者——明月想得头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无论如何,这人心涣散的当口,哥哥怎么都不该去给十九兄拼命……最后闪过的念头。
    她堕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回到正始四年的那个初夏。那时候她和哥哥已经被从宗寺里放出来大半年了。终于不必再看那些人的嘴脸,吃粗糙发臭的食物了。然而日子实在也说不上好过——家产和爵位都没了。
    首先宅子就要不回来。
    她父亲是世宗的亲弟弟,也得宠过,京兆王的府邸自然是好的,当初周肇占了,辗转过了几手,他们兄妹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要得回来。爵位就更不用想了,她爹当初是谋逆伏诛。
    说来可笑,王子皇孙,哪个靠自己双手吃饭了?
    人被逼到这份上,无非是不要了脸面。京里宗室众多,似她家这等近支其实不多,有些家中豪富、门第不高的人家愿意请了去做宾客。宾客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帮闲,陪人打猎,游冶,斗鸡走狗。
    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介绍这个活的堂叔笑嘻嘻抽了大笔的成。时隔多年,明月已经想不起是哪位堂叔,只记得脸上有很大一颗黑痣。
    日子这么过下去,昔日京兆王的千金,也少不得亲手洗衣、烧饭,缝缝补补。
    而兄长觉得屈辱。洛阳就这么大,富贵人家游乐的场所就这么多,劈面碰见,躲也躲不开。同是高祖子孙,境遇上的云泥之别,有人嘴贱,有人只能忍气吞声。
    冬天比夏天难过。冬天没有厚的袄子,更别说裘衣,皮靴,脚趾冻得发肿,肿破了流脓。好在渐渐开了春,入了夏,兄长心疼她总也长不高。
    太后生辰,兄长原不想去自取其辱。她劝兄长还是去走一趟。横竖太后不会稀罕他们送礼。私心里想着总要露个面,让叔伯兄弟知道他们兄妹的存在,指不定谁发了善心,能拉他们一把。
    然而并没有——在梦里没有。
    借来的马车半路上就坏了,吃了好些嘲笑与白眼,还有挡路的谩骂。宫门都没进得去:去得迟了,宫人不肯通融。
    兄妹俩守着坏掉的车子,哭也哭不出来。
    后来境遇渐渐好了些,手上有了闲钱,拿去送礼,得了稀罕的小玩意儿,送给这个堂叔,那个堂姐。久而久之,总算有人记住了他们,兄长封了邵县侯,入宫当值。开支用度渐渐就不愁了,正始六年,兄长娶亲,她出阁。
    兄长娶的是伏氏娘子。
    伏氏先祖号称青海王,后来归顺燕朝,曾得封西平公,族中女子嫁入皇室者甚多。她父亲是兖州刺史。人生得秀美,讷言,生性节俭,以他们兄妹的际遇,兄长能娶到这样的娘子,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她丈夫姓侯,门第不是太显贵。族中也出过高祖的妃子,后来渐渐败落。她在梦里看不清楚他的脸,大约是不太中意。虽然他待她也不是不好,像是很亲密,但是并没有多久,他就因病过世了。
    她是没有娘家的人,虽然兄嫂都好,但是已经出阁的小姑子,一个寡妇,怎么好长居兄嫂家中。但是也由不得她,侯家欺她孤苦无依,上门来讨房产。他们都说,她没有孩子,总是要改嫁的,怎么能赖着不走。
    那时候她兄长还很得天子信任,带了宫里侍卫来给她解围。侯家也没敢太过分。但是那年秋天,她兄长与天子密谋,要诛杀郑侍中与随舍人,以清君侧。事泄免官。侯家因此越发肆无忌惮。
    兄长让她搬回家中,然而她不想连累兄嫂。
    侯家扰得四邻不安,渐渐地流言也出来了,处境越发不好。她坐在屋里,听到外头不断有石子丢进来,她那时候想,她出世的时候父亲已经没了,母亲被问罪,何苦还挣扎着生下她这么个厌物累人累己。
    她在这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那个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年轻人说他姓封,单名一个陇字,是冀州人,来洛阳游历,新租在她家隔壁。
    这个人,她便是在梦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封陇赶走了侯家人。他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甚至还大大咧咧放出话去:“我是新丧了娘子,我就是歆慕元娘子贤惠,想要求娶,你待怎样?”明月笑出眼泪来:哪里来这么混不吝的人。
    转头却与她道歉:“……是权宜之计,娘子莫要生恼。侯氏无赖,娘子居于此处,终不能长久,不如我帮娘子把这处宅院卖了,另置新宅?”明月自负容色,这人却是纯粹的打抱不平,她反而生了心思。只是不好出口。又担忧侯氏无赖,远近闻名,哪里还有人肯买她的宅院。
    封陇虽是外乡人,效率却是极高,过得三五七日,果然找到了买家,是个粗髯大汉,江湖豪客,一看就不好惹。明月这才放了心,也还将先前纠葛与他细说了,那大汉说:“娘子心善,我都知道了。”
    她搬了家,封陇又挨着她新家租赁了院子,住了半年,侯家再没有来闹事,方才放心离去。后来明月总记得那半年,一墙之隔,春天里花树抽芽,那人在院子里练剑,从墙头看过去,剑光如雪。
    婢子在下面急得直喊:“娘子,这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那又怎样。兄长府里头新摘了果子给她送过来,她也给他送一份。他进山中打猎,得了好皮子送与她,她给他做了围脖。她问他怎地过新年也不回冀州。他笑嘻嘻地说,家里已经没人了。
    世人总有伤心事,不得细问。
    渐渐天气热了,葡萄藤垂满了院子,月亮也清朗起来,她得了一坛好酒,壮着胆子与他送去。夏日里都穿得轻薄,虫子在草丛里唧唧地叫。月光照着酒水。他喝了不少,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热。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然而这个话,也还是需要仗着醉意方才能够出口,她问他:“我记得从前郎君说娘子没了,是不是真的?”
    他当时僵了一下:“不是。”
    她原以为他说笑,后来才知道真的不是,他在家里是有娘子的,他娘子并未过世。她是京兆王的女儿,总不能与人作妾。
    这年初夏,隔壁宅院忽然就空了,新搬进来的一家人,吵吵嚷嚷的热闹。
    后来帝后之争有了结果,她兄长重又起复,封了南阳王,宾客盈门,连带她的境遇也好了不少。她守完夫孝,便有人上门求娶,她都拒了。她想他有妻子,是她没有福气,但是他怎么可以走得连说都不说一声。
    因兄长得意,她虽然是寡居,日子却比从前好过。冗从仆射孙腾不知怎的听说了她的美貌,两次三番地纠缠不休,他是始平王手下爱将,她兄长不敢过于得罪。只是她不松口,兄长却也不舍得为难她。
    但或者是——那时候兄长已经在为天子谋划刺杀始平王,自然不能把她推进火坑里。
    这年冬天,天子手刃始平王父子,京中大乱,孙腾逃离京城,她也就此躲过一劫。然而过几年他又回来了,他投靠了新的主子,如今在大将军手下,升了官,比从前更得意。
    而她的兄长,已经不能再庇护她了。
    那是件十分可笑的事:她兄长是帝党。
    帝后相争,她兄长替天子出谋划策;天子与始平王反目,她兄长仍替天子出谋划策,只是这次学了乖,做了反间,没到台前来。
    大将军进京,当初被始平王妃进谗清算过一轮的帝党遭遇了第二轮清算,据说是大将军独宠华阳公主的缘故。
    她兄长侥幸躲过,却被孙腾抓住把柄。孙腾开诚布公与她说:“我如今是三媒六聘想要求娶娘子,娘子要是不肯,他日娘子求上门来,我就是要娘子为姬为妾,恐怕娘子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来下聘,足足十余辆车堵上门口。她当时想,她待不认,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她兄长失势时候,侯家不过高阳王门下走狗,也能欺到她头上来,何况大将军心腹;待要认了,孙腾这人又实在不讨她喜欢。
    她初嫁已经是不甚如意,难道再嫁还要委曲求全?
    忽然婢子一路大呼小叫着进来:“封郎君、封郎君回来了!”
    明月:……
    他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这次回来,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他因为协助大将军于广阿大破元昭叙而得封安德公,官拜侍中。京中传闻,大将军将以他为吏部尚书,只是圣旨还未下来。两队人马,在她家门口斗了个旗鼓相当。
    整个京师都轰动了,不少人闻风而来,想要看看这位先京兆王的女儿究竟有多美貌。
    明月对孙腾还能以礼相待,对封陇却来了个闭门不见:他当初怎么就不告而别,如今再来,却是什么意思?他家中的娘子呢?
    ——人往往如此,对于不相干的人,乃至于仇人都能虚与委蛇,反而对心上人多有苛责。
    她在屋里头生闷气,那人却翻墙进了院门,婢子在院子里大叫:“封郎君……哎,封郎君这不合规矩!”
    那人道:“从前你家娘子在墙头看我,难道是合规矩的?”
    明月:……
    所以你并不能知道,人什么时候就给自己挖了坑,被埋在里头了,还叫不出来。
    他隔着门低声下气与她解释,从前叔伯受人挑唆,害了他父亲,还要逼死他母亲,占了他的家产。他把他娘外嫁了,照他们的安排娶了妻,然后孤身一人游历四方。她当时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过节,他说家里没人了,那是真的。
    他家里有娘子,那也是真的。
    待后来大将军到信都,他得了机会清算从前的帐,与娘子和离。
    他说:“我总不能骗你。”
    她倒情愿他骗她,就像他当初买下她的旧宅,哄骗她说是卖给了江湖客一般。
    破镜重圆,那原本该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并不是。孙腾不依不饶,说六礼走了一多半,怎么能反悔;封陇这里说的是:他与二十五娘原有旧约,只是战乱耽搁了提亲,孙仆射当有成人之美。
    一个说南阳王一女许两家,一个说孙仆射仗势欺人,官司打到大将军面前,大将军也头疼,最后闹到德阳殿,元祎修失笑,诏令南阳王带妹子进宫觐见,说要看看是怎么个天仙美人儿,惹来君前重臣大打出手。
    自此被留在宫里。
    封陇被构陷谋逆,人证物证俱全,大将军全力担保,方才只是免官;孙腾亦被免官,外放出京;两家鸡飞蛋打,再无人敢问。
    次年开春,受封平原公主。
    她兄长这回是真救不了她了。世事荒唐,莫过于此——大将军与天子之间,她兄长第三次做了帝党。
    大将军纵权势滔天,也犯不上为了个宗室女的婚嫁与天子杠上。别说她了,华阳如此受宠,她妹子不也在宫里。始平王的幼女,她幼时曾见过,那样骄傲的一个美人儿,身陷囹圄,无能为力。
    元祎修留了三个堂妹在宫里,除了她和琅琊,还有清河王的女儿安德公主。理由也充足:皇后年幼,需人陪伴。
    元祎修的皇后是大将军的长女,年方五岁。时燕朝有早婚之俗,虽然是成了亲,但并不行夫妻之礼。当初大将军进京,扶立天子,天子投桃报李向周家提亲,起初大将军不允,不知怎的后来又松了口。
    周皇后稚弱不晓事,并不曾薄待她们——大约也是不能。
    那还是大将军与天子精诚合作的时候,这个时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是所有的傀儡皇帝与权臣一样,迟早走到了分崩离析。
    当然那与后宫不相干,周皇后也还没有长到玩弄权术的年纪。
    如此过了年余,孙腾和封陇先后被召回京师,先后另娶。听说是大将军亲自主婚,他娶的范阳卢氏的女儿。
    想来范阳卢氏贤惠,不似她腌臜。
    这个消息是元祎修特意说与她听。大致是要她死心。她早死了心,不然能如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元祎修不肯放人,她们就得在这深宫里,公主不算公主、嫔妃不是嫔妃地过下去。外头人嘲笑她们不守规矩,诵诗说“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就好像是她愿意似的。
    是的那诗里只提了她的名字,因为天子独宠。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无论是天子独宠她这个平原公主,还是大将军独宠华阳。皇室的穷途末路,金枝玉叶,沦落到以色侍人。
    连大将军与天子的决裂,也最后落到了她们姐妹身上:吴主遣使北来,索要他的皇后,元祎修就忙不迭把自己的族妹双手奉上。他这时候就只记得她是大将军的女人,忘了她还是他元家的女儿。
    未几,前线传来大将军回师的消息。
    都说大将军震怒。
    那阵子元祎修整夜整夜地不能睡,他总觉得他一合眼大将军就会闯进宫里来,要了他的命。他总说先帝还能落得个三尺白绫,恐怕大将军连这个都不会给他。她那时候就想,他是想要逃了。
    丢下洛阳,丢下他元家宗庙所在,取个好听的名字叫西狩,其实就是逃命。仓皇逃命的时候,女人总是第一个被丢下的。将士能打仗,骏马提供脚力,婢仆服侍,她这样的女人,没的拖累他的行程。
    不必再服侍元祎修,原本是她心中所愿,然而真到了这天,她却害怕起来。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这个深宫,她还出得去吗?外头人怎么看她?她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了。她兄长定然会跟了元祎修西去。她一个人留在洛阳吗?一个人。从前有兄长庇护,也不过这样一个下场。
    她不知道封陇是不是还惦记她,多半是已经不记得了。她再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便有人提,她也能顺利地把话题滑开去。不然呢?难道让她听说他婚姻美满,儿女绕膝,高官厚禄?不不不,她不想知道这些。
    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也不想再见他——那比继续服侍元祎修更让她觉得痛苦。
    树倒猢狲散,个人有个人的打算,最欢喜莫过于周皇后,她收拾细软,一溜儿回了家。
    琅琊和安德最终没有走,也许是不想走,也许是元祎修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带上她们。后来听说安德自缢,琅琊不知所踪。
    她跟着大军西进长安,途中艰辛,一言难尽。长安虽然是汉时故都,这几百年来,已经残破。但是风气整肃,却不似洛阳浮华。
    起初元祎修急于反攻洛阳,被宇文泰压住。又过了小半年,他才不得不认识到,长安的实力实不如洛阳,这是其一;宇文泰不是大将军,不似他和颜悦色,这是其二;他仍然是一个傀儡天子,这是其三。
    她做好了长居于此的准备。
    但是并没有,并没有什么长久——过得月余,宇文泰上书,说平原公主长居于宫中,于礼不合,请求天子遣平原公主出阁。
    元祎修暴跳如雷,说“我身边统共就剩了这么个知冷知暖的人儿,他还要把你要了去”。
    明月并不认为是如此。
    从她得到的消息来看,宇文性情刚毅方正,恐怕是真不能容忍天子这般悖德悖礼——但或者,他不过是找个借口,试探元祎修的底线。大将军尚且能在明面上保持对于天子的恭敬,他连这点面子都不想给天子留了。
    但是无论如何,既然他站出来说话,明月心里未尝不是松了一口气。这里是长安,不是洛阳,就算离了宫,也不会撞见故人。她依兄长而居,日子也能过得下去。这长达近十年的噩梦,总算是到了尽头。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宇文泰将元祎修的失国归咎于红颜祸水,就更不能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泰昌元年十二月,明月听说兄长驾车来接她,雀跃而出,是夜,死于鸩酒,时年二十七。
    失去平原公主的元祎修与宇文泰反目,同年闰月,暴毙于逍遥园。
    次年正月,元祎炬登基称帝,年号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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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并不知道她做了多么稀奇古怪的梦,也并不知道她这辈子因早早进宫,和两位公主一起受教,比从前多了眼光和见识。
    但纵是如此,她出不得宫,有些事便无可奈何。从前先帝在位,两位公主不说有多得宠,总还是天子亲妹,有太后照拂,她也跟着沾光,到帝后先后故去,换了元祎修,公主的待遇就一落千丈了。
    一个对天子没有影响力、不能带来好处的公主,就徒然只剩了尊贵。太妃、太皇太妃也尊贵,谁稀罕来?从前服侍的婢子、宫人,有办法的都另攀了高枝,留下来不过鹌鹑三两只,当不得用。
    伶俐人总在得宠的妃嫔那里,不是没有道理的。
    自己手里没有人,便只能借力。明月心里盘算这宫里的宠妃。元祎修后来纳的美人,她是一个不识。唯有平原公主与李贵嫔,一个是堂姐,一个是先帝妃子,说起来算有渊源。然而她对这位平原公主,实在心存戒心。
    ——当初平原进宫,有不得已,曲在元祎修;然而她哄华阳公主进宫,当时震惊到了明月:在明月看来,华阳姿色还在平原之上,如果不是元祎修忌惮始平王要利用宋王,难免不一并收用了。
    这等自己身陷泥淖,还要拉人下水的行为,让她自觉离她远远的。
    相形之下,李贵嫔能在灭门之后,从先太后手里逃出生天,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如果能得她相助,事情就好办得多。
    明月这样想着,思量了半宿,用过早膳便往李十娘宫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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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如今这宫里最六神无主的还是嘉颖。
    元祎修还有国事作为寄托,嘉颖如今却无事可忙。才进宫时候元祎修是很宠过她一阵子,但是随着地位越来越稳固,渐渐就有了心思发掘更多美人。宫里总不乏美人,就算不够美,也够新鲜。
    年初她兄长出征,没有回来。起初还抱有一线希望,到四月底就得了确凿的消息,说是被活剐了。传得绘声绘色,说周大将军如何寻了十里八乡最快的刀,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如何亲临刑场,如何一刀下去,众人放声叫好……据说是熬了整整三天才断气。
    他们说大将军忧心华阳公主受不住血气,几次劝说她离开,都被拒绝。她就坐在那里,一壶酒,一支笛,等着他断气,最后酒倾于地,祭奠父亲在天之灵。也有人夸她音律之妙,吹的是一曲《国殇》。
    嘉颖没有听过嘉语吹笛,也不知道她有这等情趣,在她的印象里,华阳姐妹美则美矣,都不是什么风雅人。
    她一定是恨死了他们兄妹。
    然而当初,是谁让她见到郑忱,是谁给她可乘之机——她这会儿已经想不起当初对郑忱的惊艳,想不起是自己执意要嫁。记忆带给她错觉,错觉让她理直气壮:如果没有三娘,兴许她就不会有此一劫。
    不会在郑府受辱,之后便不会被抓进宫里,不会被天子瞧见,不会被胁迫引她出府,之后又联络兄长,害了始平王。
    要没有这些,她安安分分给张家守寡,也好过如今日夜惶恐。
    但是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多如果——从来就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李十娘想活,她也想。
    她从前住在平城,到洛阳没多久就嫁了郑忱。郑忱自个儿离群索居,也不许她出门,与人往来。之后更进了宫。如此两年有余,竟没攒下多少人脉。她与兄长说不得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是进宫之后,嫂子和妹子长年被拘在始平王府,就只剩了他们兄妹,倒多少生出了相依为命的悲怆感。
    如今也没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人家的哥哥!羽林卫不要了,父亲旧部不要了,单枪匹马一个人跑到河北,七拼八凑出来的人马,总共也不过三万;他领了二十万去,竟然被打了个丢盔弃甲,身死人手。
    人和人不能比命。就像她从前寄居始平王府,也只想过郑忱,没敢多看宋王一眼。她们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她爹没用,爵位也没有,军功也没有,更没有能耐娶到太后的妹子。缩在平城,窝窝囊囊一世就没了。
    那些日子嘉颖喝了很多酒,醉了就睡了,什么都无须想。然而有天起来,看见镜中浮肿的面孔,移开手,背后婢子的眼神。她忽然想,如果三娘当真进了洛阳,进了宫,恐怕这些人会直接绑了她送上去。
    如果能一刀给个痛快倒又还好,就怕落在她手里,没那么痛快。她兄长就是前车之鉴。
    但是她能怎么样?
    她也不是男人,骑得了马,打得了仗,就算是个逃命,她个养在深宫,足不出户的小女子,还比不得粗使仆妇。
    嘉颖自艾自怜了一阵子,脑子又活了过来。趁着华阳兄妹还没有进洛阳,是该早寻生路才是。出宫是不可想,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出了皇城,她连东西都分不清楚。反而不如在宫外的嫂子和妹子。
    想到嫂子和妹子,心里一激灵——她们如今还拘在谢家。她恍惚听说,谢氏改嫁了广阳王,但是从前在府里,她堂兄与谢氏的恩爱她是记得的。登时从床上下来,一迭声呼婢唤仆,要梳洗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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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祎修听说平原公主求见,不自觉皱了眉,十分不喜。他如今新宠的路美人模样儿可招人疼,就是李十娘都只分得出三分心去,哪里还记得这个旧爱。
    推说了不见。
    到这边好事毕,传膳进来,伺候的宫人多嘴说了一句:“奴婢方才进来,瞧见平原公主跪在外头,可是什么事儿恼了陛下?”
    路美人娇滴滴地道:“陛下可赶快和姐姐解释去,莫让姐姐误会了是我挑唆得陛下不见她……”
    元祎修笑着摸了她一把:“哪里就叫上姐姐了……”
    又吩咐宫人:“扶公主回宫去,与她说,便是要跪,也不要跪在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招了人眼。”那宫人踌躇了一下,元祎修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你个奴才,是又收了她银子还是怎么地?”
    那宫人是他近侍,素日里也是有脸面的,这时候笑嘻嘻道:“平原公主能有几个赏,让奴婢这么见钱眼开了。奴婢不过是怕误了陛下的事儿——方才平原公主与奴婢说,她就只是想和陛下说一句话,要陛下不见她,奴婢代为转达也是可以的。”
    元祎修懒洋洋地道:“什么话,你去问了她来。”
    那宫人领命去了。
    嘉颖也没有想到元祎修竟真能绝情到这个地步。然而到这个时候,也再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与那宫人说了,又捋了一对镯子塞在他手里,那宫人方才笑容满面地去了。
    “……问候她嫂子?”元祎修呆了一下,那宫人提醒道:“不是袁氏,是谢氏。”
    元祎修这才如梦方醒,他怎么就忘了,他手里还有谢氏这张牌。虽然是被他逼得改嫁了。不过既然华阳口口声声说她阿兄没死,那就把这位前世子妃推到城墙上去让她瞧瞧,看这个箭他们是敢射不敢射。
    元祎修美美地想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这个事情不可行。且不说谢氏已经改嫁,便没有,也已经归家。他要能把谢家的女儿绑出来推到城墙上去,不必始平王世子打进来,洛阳城里就得先给他反了。
    不过,也是该让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了。听说那瞎子自娶了谢氏就足不出户,恐怕还不知道吧,元祎修阴恻恻地笑了:前儿宜阳王为了这桩婚事,可是送了金山银海给他,不然,他哪里打得起广阿、韩陵两仗。
    打仗这件事,是永远不嫌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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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阳王府。
    听说宜阳王来访,谢云然与昭熙不由相视一笑:差不多也是到时候了。
    因为昭熙身体的缘故,再加之广阳王府捂了这么个大秘密,谢云然一直深居简出。但是再怎么深居简出,娘家人的探望总不能次次都拒了。尤其谢冉来得勤快。谢冉原本就聪明细致,府中人又不能总拦他,多来几次,便看出了端倪。谢云然见瞒不过,索性与他明说了。谢冉听到他阿姐竟然杀了人,脸都白了。心里寻思特么她阿姐找了个惯常杀人放火的姐夫,真是近墨者黑。
    这时候再想起他阿姐答应改嫁广阳王前后异常,便知道是早有预谋。一时后怕,倒又恼恨起他阿姐瞒他:广阳王虽然盲目,终究是个男子,要当时凶性上来,恐怕他阿姐不能幸免。谢云然哄了他好一阵子方才好了。
    当时韩陵之战尚未有结果,谢云然心里发愁,也不敢向昭熙透露半分,全赖谢冉与她解忧,分析说韩陵之战虽然胜算不大,但是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待昭熙伤好,找了机会出城,事情尚有转机。
    谁想韩陵之战竟然是大胜了!
    昭熙这头又惊又喜,又深为遗憾。喜的是能打出这么个结果,大仇得报;惊的是他这两个妹子如此强横,他从前对于妹妹的全部构想,到这会儿算是被毁了个干净。三娘订了亲也就罢了,嘉言——
    嘉言从前可晕血。
    想起来未尝不是心疼。
    如果他在,如果他能上战场,又哪里需要两个妹子这么拼命。比起年初,他如今身体已经大为好转,至少是行动自如了,再过得月余,能再骑马射箭也未可知——但是他这会儿还被困在广阳王府,不得出门。
    他私下里与妻子说:“总要赶在最后一战之前——”
    他心里明白,如果寸功未立,也不曾与这些人并肩战斗过,他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说到人心与服众,恐怕是有不够。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总让人觉得惶恐。
    但是如论如何,韩陵大胜、元昭叙授首的消息传来那天,他是美美地醉了一场。他想他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他们兄妹都在,团圆可期,该是能瞑目了。
    .......................
    宜阳王心里是崩溃的。
    唯有他知道他这个瞎侄儿的能耐。十九郎那个竖子,当他的金山银海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五郎这么多年不容易,难得他张嘴要什么,虽然说一半家产让他心头滴血,为了娶个侄媳妇儿,他也认了。
    这下好,眼见得人家要打上门,开口就要他去见谢氏——尼玛这么没胆,当初又怎么逼得人家不得不改嫁?他去见谢氏,还能让五郎与谢氏和离不成?就算五郎肯离,那也得十三郎还肯收啊!
    他觉得自己虽然是个无赖,要说信誉,却比龙椅上那位要好得多。
    他这辈子,官也做过,仗也打过,贪也是贪了,最后认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也就认了,剩这么个空头爵衔撑门面,人家不来欺负他,他也不想着整人——上回在郑忱手里摔的那一交够他受的了。
    谁想——
    五郎自成亲之后,过得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莫说他了,冯翊去几次都没见到人,冯翊都气坏了,回来与他嘀嘀咕咕,说得亏五郎没机会继承大统,不然妥妥的要美人不要江山。还让他笑话了。
    他带着这个目的去五郎能给他好脸色看?
    便五郎谅解他的苦衷,他心里也过意不去——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吗?然而背后跟着羽林郎,他哪里能说个不字。宜阳王苦着脸,让看门的老苍头进去禀报。老苍头很快就回来了:“王爷请宜阳王进去。”
    招待得很客气,酒水,鲜果,各色小食,轻歌曼舞,异香盈室。宜阳王心里越是发慌。他这个侄儿能耐是能耐,性情却是有些阴,他们这样的血亲,他一帮儿女当中,除了冯翊,其余也不大上门。
    当初冯翊被封公主,姊妹弟兄眼红,他就是一句:“他应得的,不然你常去探望五郎?”
    封住所有人的嘴。
    他这里忐忑不安,跟来的羽林郎却是惬意。如今天子不安,宫里头氛围也是诡异,能出这趟差事,对方是有名无实的空头王爷,都盘算着能美美敲一竹杠——瞧这里美人歌舞,就知道家底薄不了。
    等了一刻钟有余,主人家还不出来,羽林郎也坐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问:“怎的广阳王对王爷这个王叔也能避而不见?”
    初冬时节,宜阳王擦了一把汗,强撑着说道:“你们也知道五郎眼睛不便——”
    “广阳王不便,王妃也不便么?”
    “谢氏自然要服侍五郎……”
    一句话未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两个羽林郎年纪既轻,又常年在宫里养尊处优,宜阳王却是成日里泡在吃喝嫖赌中的玩家,用心一嗅,就知道不好。五郎消息灵通,多半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他不知道五郎怎么个打算,不过好歹仗着叔父这张面子,总不至于有大碍,因放心地倒了下去。
    两个羽林郎对望一眼,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也步了宜阳王的后尘。
    ................................
    宜阳王醒得很快,面上湿冷,一激灵就睁了眼睛,然后看到谢云然——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前始平王世子妃、如今的广阳王妃,不过光从神态上也能认出她是此地女主人。因说道:“谢氏——”
    才两个字,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她身边的男子。一时张大嘴,几乎要惊叫出声——但是身后的人制止了他。
    “十、十三郎……”宜阳王心里暗暗叫苦。十三郎从前在京里少,和他没有什么往来。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在这里,五郎在哪里?不对,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不是说在邺城吗?
    虎牢关守得如此森严,他能插翅飞进洛阳来,还能在五郎府里……实在细思恐极。
    “宜阳王叔,”昭熙神态倒是轻松,“很久不见了。”
    宜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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