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生死无常

    宜阳王又看了谢云然一眼, 喉头一动, 好半晌方才问出来:“五、五郎呢?”
    谢云然不作声。
    昭熙道:“王叔就不要问了。”
    宜阳王便知道他这个侄儿再没有生理了。登时一悲,两个眼睛里淌下泪来:“……你要是不肯, 五郎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就算是使了手段,那时候十三郎下落不明,他也是、他也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王叔,”谢云然打断他道, “广阳王做了什么,恐怕王叔也不知道吧。”
    宜阳王惊了一下, 这倒是真的, 他哪里敢过问五郎。只是想着这个瞎眼的侄儿二十几年不容易。他素日坐在这里,冰肌玉骨, 风雅天成, 他心里就感慨,要不是瞎,可比他那几个不成才的儿子像样多了。
    就这么没了。
    他早劝过他,这天下的女人,求才也好,求貌也好, 求贤惠更是容易, 哪怕非要求个家世门第, 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要求样样俱全, 就是贪心了。偏他死心眼——这个女人也是狠。
    原本他并不担心华阳进洛阳之后会如何如何;京中都疯传十三郎其实早就没了,如今那头就华阳在撑着;特别在听说了领军的大将军名讳之后,只差没大笑三声:他道是谁,却原来是当初西山脚下的酒友,那小子如今发达了,要真能进京,凭着他们从前的交情,未尝不是幸事。
    谁想——
    五郎没这个福气。
    昭熙说道:“如今我进了城,王叔有什么打算?”
    宜阳王:……
    他能有什么打算,他这些侄儿一个两个的龙精虎猛,只要不短了他的财路,谁上位他不得老老实实三呼万岁。
    他并非那等能耐人,自忖也没有本事给侄儿报仇,要十三郎宽宏大量,允他给五郎收个尸,也就罢了。因苦着脸说道:“如今是我落在了陛下手里,这话该我问陛下才是,怎么反倒是陛下问起我来。”
    昭熙不由一笑,他早听说他这位王叔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
    两个羽林郎醒来,已经下午了。门口是宜阳王铁青的脸。
    宜阳王进宫复命,唉声叹气:“五郎这孩子死心眼,从前是非谢氏不娶,如今就是一口咬定,这官司就是打到阎王殿上去,也是他占理——他占个什么理哟!”宜阳王急眉赤眼的,像是要哭了。
    元祎修心里凉了半截:“那守城——”总不至于一毛不拔吧,就算始平王世子没了,华阳回来,他也讨不了好。
    宜阳王只是叹气,装没听懂。老狐狸油光水滑一身皮,元祎修竟然揪不住他,只得放了人。去嘉颖宫里大发了一番雷霆。
    嘉颖也是委屈:“陛下心慈手软——”
    “我待要不心慈手软,又能怎么样!”谢氏确然已经改嫁了广阳王。钱在宜阳王手里,广阳王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瞎子,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陛下就放出风去,说谢氏和玉郎在陛下手里——”
    “玉郎早就没了!”
    “但是除了陛下,外头谁又知道玉郎没了呢,”嘉颖道,“何况始平王世子远在千里之外。”
    元祎修心道这就是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
    要始平王世子果然已经没了倒也罢了,华阳对于兄长遗孤自然着紧;但要万一世子尚在,他又不是始平王,玉郎也不是他悉心培养了二十年的继承人,他青春鼎盛,一两个毛娃儿没了就没了,还愁以后没有?
    他原本是笃定始平王世子出不了洛阳,笃定他不在相州军中,然而连日来的坏消息,竟然连这点信心也都动摇起来。
    .....................
    永安二年十一月,司州被围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洛阳城里人人惶恐:好容易安生了两年,又要打仗了吗?无良赌坊更是开了堂口,赌始平王世子与当今天子胜负。被元祎修知道了,又好一阵气恼。
    然而法不责众。
    京中悄然流行起了新的童谣;更可怕的是,宫里人口口相传,说羽林卫思念故主,都在热切盼着始平王世子归来。
    元祎修抓了一批,又严刑拷打一批,有嘴硬不认的,也有胡乱招供的,却没有揪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然而昔日的羽林郎却当真得到了一个消息,他们都说、他们都说,坐镇邺城的其实是李御史,也就是从前华阳公主的未婚夫,而始平王世子,已经绕过司州,悄然进京了!
    ....................
    司州,虎牢关。
    吊篮从城墙上缓缓下移。
    围城的将士纷纷举起弓,箭尖对准吊篮里的人,一直到吊篮稳稳落到地上。让他们吃惊的是,吊篮里竟是三个小娘子。
    自然有人汇报上去。刚巧封陇巡营经过,排众而出,喝问:“什么人?”
    “我姓李,赵郡李氏,我听说我堂兄在你们军中,特来投奔。”这句话,李十娘前后推敲过无数次,眼前——虽然围观的人比预料的多,目光也比她想得更为凶狠,她还是镇定地说出了口。
    声音朗脆,并不似一般小娘子娇弱。
    封陇脑子一转,赵郡李氏,军中就只有一位赵郡李氏——如今却在邺城,并未随军。然而他也知道李司马是周乐倚重的心腹,如果这位这小娘子当真是他堂妹,虽然来得蹊跷,却是不可怠慢。
    眸光扫过李十娘身上的男装,扫到她身前的小娘子身上:“这位——”
    “这是二十五娘,南阳王的妹妹。”李十娘袖口微卷,让封陇看到她手里的匕首,刀尖抵在明月背心。
    一时众皆哗然:南阳王如今是司州城里守城主帅。
    私下里便有人咂舌:乖乖,这份礼可是不小。
    封陇摸不透这位李娘子的身份:他也听说过李家灭门,她还活着,那多半是当时已经许人。却不知为何不依靠夫婿,反而来投奔堂兄。再看那个被她劫持的小娘子,一直低着头,也看不到脸。
    因踌躇了片刻,又问吊篮中第三人。
    李十娘道:“……是我的婢子,没有她,我却到不了这里。”
    封陇寻思这位李娘子颇见大家风范,兴许当真是李司马的妹子也未可知。但无论她还是这位南阳王的妹妹,都是贵人家的女子,等闲不会被外人看了去——唯有严娘子,身为世子姬妾,可能见过。
    因低声吩咐手下,待那手下匆匆去了,方才说道:“那李娘子可知道,令兄并不在这里?”
    李十娘略怔了怔:“那他如今……人在哪里?”
    “邺城。”封陇盯住她的眼睛,见她面上表情不似作伪,便笑道,“李娘子莫急,便军司马不在,大将军使人送娘子去邺城,也不过举手之劳。”
    李十娘道低头想了片刻,不太情愿地应道:“……那就有劳大将军了。”
    这说话时分,人群里又一阵骚动,将士们纷纷让出道来。李十娘抬头看时,不免吃了一惊:来人面上纵横往复,全是疤痕。那人见了她,却也是一惊,脱口叫道:“……李贵嫔!”
    将士哗然。
    竟真是位贵嫔。封陇心情十分复杂:如今司州未克,虎牢未下,皇帝的妃子竟然跑到阵前来投亲,简直闻所未闻——就这么个小娘子,怎么出的深宫,又怎么出的洛阳?
    李十娘出城前,元祎炬与她交代过,说周军中有个鬼面将军唤作严娘子,军中都传闻是世子姬妾,因不曾取下面具,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脸——就只知道她与华阳亲热非常,也很得大将军看重。
    想必就是这位了。
    她不曾与始平王府深交,自然不记得世子身边姬妾。也不知道这位严娘子什么时候见过她,还是听说过。这时候只问:“将军如何识得我?”
    嘉言道:“我自然识得,是军司马的堂妹没有错——不过贵嫔娘娘身手一向不错,还恕本将无礼。”
    向左右喝了一声:“请贵嫔出来!”
    “慢着!”李十娘叫道,“还是先请二十五娘出来罢。”
    嘉言听得“二十五娘”四个字,不由一怔,这才看到明月。她走上前去,抬起明月的脸,围观人众发出失望的唏嘘声:都道南阳王的妹子有多美貌,却远不如她身后蓬头垢面的李贵嫔。
    封陇见过嘉语,是个清秀佳人,料想南阳王的妹子与她是姐妹,该有几分相像。如今见了正脸,却颇觉不如。尤其在李十娘面前,几乎是灰头土脸,连眼睛都疲倦得了无光彩。
    唯嘉言一眼看出来,这丫头是脸上抹了油,故而姿色不显。从前明月亲近她阿姐,但是如今她与南阳王对阵,这丫头……到底是南阳王的亲妹妹。
    李十娘进宫得迟,见得少,明月见她时候却多。嘉言压沉了声音说道:“那就先请二十五娘先出来。”
    乌灵和乌容上前,依次扶了明月、李十娘和她身后的婢子出吊篮,搜过身,卸了凶器,方才冲嘉言点点头。
    嘉言吩咐道:“都带了去我帐中。”
    明月挣扎了一下:“贵嫔答应过,出了城,便放我回去——”
    嘉言问李十娘:“可有此事?”
    李十娘犹豫了片刻,小声道:“确、确有此事。”
    嘉言笑了:“小娘子天真,既出了城,哪里还由得了李贵嫔?娘子当这还是宫里么?不过也不用怕,大将军还不至于为难了你这么个小娘子。”
    一时众人轰笑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嘉言面上不动声色,擦肩而过的时候,却低声交代了封陇:“都散了吧。”
    封陇点头应了。
    ...........................
    进了军帐,嘉言吩咐亲兵给她们送水和吃食。到掌灯时分,嘉言巡营回来,乌容便与她禀报了帐中人言行:“李贵嫔吵着要见大将军……”、“二十五娘与李贵嫔拌了几句嘴……”
    “都吵了些什么?”
    “二十五娘骂李贵嫔寡廉鲜耻,李贵嫔说二十五娘忘恩负义……”
    嘉言:……
    嘉言从这些言语中摸清楚了之后李贵嫔的际遇,大致是托庇于济阴王,后来心忧小公主的下落,露了行迹,到元祎修上位,被元祎修收用——可笑得很,当初先帝封她贵嫔,元祎修又封她贵嫔。
    明月是一直龟缩在宫里,与两位公主作一处。不知怎的被李贵嫔瞧中了作护身符——如今元祎炬带兵守虎牢,元祎修也不敢为了一个女人害了他妹子。
    嘉言不由地啼笑皆非:“那李贵嫔要见大将军,却又为什么?”
    “说是有要事禀报。”
    嘉言心里想李贵嫔这么个厉害人,虽然是来投奔堂兄,恐怕不会空手。又问:“那婢子呢,那婢子说了什么?”
    乌容道:“那婢子本分得很,一句话也没有说。”
    嘉言“啊”了一声,却道:“这不对。”
    乌容奇道:“这有什么不对?”
    “自来小娘子拌嘴,哪里有亲自上阵的,自有婢子冲锋陷阵,先开口吵了,做主子的再假惺惺来一句,多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方见气度。”嘉言笑道,“李贵嫔是个中翘楚,身边婢子哪里这么不晓事。”
    乌容:……
    在跟嘉言以前,她也不曾与人做过婢子,更别说贴身婢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心里忍不住想,幸好六娘子并不如此。
    嘉言又道:“就不忙着见大将军了,我先去会会她。”
    嘉言使人单独提了李十娘过来,那婢子这次倒是哭嚎了一阵,让乌灵给按住了,乌灵回来与嘉言说:“那婢子力气非常。”
    嘉言心里便有了数。
    ....................
    嘉言打量李十娘。当初在京城,李十娘颇有美名,骑射·精绝,一笔隶书尤为出色。然而——那管什么用。她只长她一岁,这年余经历,也是惊心动魄。
    她打量李十娘,李十娘也打量她:她从前可没听说过有女子能从军,以至于领兵打仗。这位始平王世子,能养出这样的姬妾,也是个妙人。可惜了有缘无分。却听嘉言道:“李贵嫔有话,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李十娘笑道:“那怎么一样。”
    开玩笑,功劳自然是要做给上头看的,这位鬼面将军虽然得大将军信任,要她的功劳,却还不够格。
    嘉言把脸一沉:“贵嫔这是……信不过我?”
    李十娘面不改色:“岂敢信不过将军,只是事关重大,恐怕非大将军不能听。”
    嘉言心道这等故弄玄虚的把戏,我阿姐使得多了。正要再唬她一唬,乌容却进来与她说:“大将军使独孤将军过来问李贵嫔情况。”
    嘉言:……
    嘉言不由恼道:“大将军恁的不是东西!”
    永安二年初的韩陵之战中独孤如愿及时赶到,却因为嘉言挨了一箭。当时凶险,以至于嘉言顾不上元昭叙的审讯。
    周边人都不是傻子,只是作为长姐的华阳公主不开口,又哪个敢吱声。
    段韶不声不响地献殷勤,嘉言起初只作是不知道。后来周乐胡乱掺和,给段韶提供机会,她才发了怒。周乐只得与她赔不是:“我就是心疼阿韶……”嘉言一句话怼回去:“我还心疼我阿姐呢!”
    周乐:……
    段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有日上门求见,与她说道:“是我言行不当,六娘子莫要恼了大将军。”
    嘉言见他眉目里颇见憔悴,反而生出歉意来:“就是大将军多事!”
    段韶忍不住笑了。华阳公主这个妹子打仗归打仗,脱了战袍就是个小姑娘性子,可怜可爱,奈何——
    嘉言被他看得脸热,虽然还隔着面具——大约也是隔着面具,他才有这样的胆子。嘉言局促地道:“将军如今年纪尚小……”
    段韶:……
    她十六,他十五。她好意思说他年纪尚小——是非要到独孤如愿那个年岁,方才不小了吗?
    “……前途无量。”嘉言又憋出一个理由,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她阿兄是天子,进了洛阳她就是妥妥的长公主,从她嘴里说出的“前途”总有几分不对劲。于是匆匆忙忙又添道,“洛阳有的是好女子——”
    段韶忍无可忍:“六娘子言不由衷。”
    嘉言:……
    人生如此艰难,就不要戳穿了。
    段韶却低一低头,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打扰六娘子了。”
    嘉言实在过意不去:“我也不是故意……故意让将军难过。”
    “我知道。”
    “只是我已经……我先遇到了如愿哥哥。”
    段韶只觉得心里痛得要裂开了一样,却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他柔声道:“情之一事,并无先后之分。”她心里喜欢的是独孤如愿,和先遇见谁没有关系。
    段韶推门走了出去。
    嘉言看着他背影挺拔,脚步也一直都很稳,就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只走到二门处,扶槛站了一会儿。那样子看得她心里一紧。
    那阵子段韶频频主动请战,周乐也觉察出不对,私下里盘问过,段韶只是嘴硬,反问:“二舅怕我抢了功劳?”
    被周乐踹了一脚。
    后来周乐与嘉语抱怨:“……阿韶又要强。我原本是想调了他去打泾州,两下里错开不见,只是他自个儿不开口,我却不好伤了他颜面。”泾州、灵州、豳州人马之先都跟着元昭叙出战,颇为得力,元昭叙一死,树倒猢狲散,到底需要人去收拾。原本是孙腾、刘贵往那个方向去,贸然换帅其实也不妥。
    嘉语道:“诚为可惜……段将军有君子之风。”
    周乐觉得落在他手里的敌军定然不这么认为。却喜道:“原来三娘也觉得阿韶可惜——你当真不管管六娘子么?”
    “管她?”嘉语奇道,“将军对独孤将军有什么意见?”
    周乐:……
    好吧当他没说。
    自那之后,但凡碰上须得求到嘉言,周乐一律都派独孤如愿传话。嘉言气恼道:“你就这么听他的!”
    ——以官属论,独孤并不直接受命于大将军。
    独孤只是笑而不语,这个傻丫头,不知道是他想要见她吗。
    嘉言问:“……大将军怎么想起要提了她去?”
    独孤如愿道:“大将军说他与贵嫔有旧。”
    ——他不好直言,周乐说的是“李贵嫔性情机巧,又曾屈身事贼,恐怕不讨六娘子喜欢,所以劳烦将军替我走这一趟”。
    嘉言哼了一声,又与独孤说了那婢子举动不寻常。
    “孔武有力,不似人婢?”独孤如愿猜道,“李贵嫔如今又口口声声要见大将军,难不成想要行刺?”
    两人相对骇笑:始平王遇刺已经是极大的意外,同一招能使两次么?就不说无论李贵嫔有多么惊爆的消息,都不可能达到当初昭熙人头这个效果;以周乐与李十娘的关系,也不可能屏退众人,私下相见。
    便退一万步,这些条件都能达到,李十娘以为自己有宋王的运气,全身而退么——宋王要不是侥幸得了接应,怕也未必有命逃出生天,而况李十娘。就是司州城里这时候杀出来,也赶不及救她。
    李十娘又不傻。
    谨慎起见,嘉言还是决定亲自押了李十娘过去。
    她进帐与李十娘说:“贵嫔运气好,大将军说要见你。”
    李十娘心道果然被元祎修料准了,周乐对她堂兄倚重非常。不由心情愉悦,笑吟吟道:“将军可否容我稍事梳洗?”
    她眼下情况说得上狼狈,穿的布衣,发髻凌乱,脂粉未施:自出洛阳之后,便不可能再像从前宫里一样,动辄数十人服侍——虽然无论元祎修还是元祎炬,都并没有亏待她的意思,但还是数天不曾好生梳洗。
    嘉言是很知道洛阳那帮子贵人的习气,又想起周乐说的“有旧”,心里一阵不舒服,却还是喊道:“乌容!”
    李十娘赔笑道:“我自有婢子。”
    嘉言心里头火蹭地一下蹿了上来:“你那个婢子——她当真是你的婢子?”
    李十娘垂头道:“自然……”
    嘉语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喝道:“说实话!”
    李十娘哪里受过这个,登时惊惶,脱口道:“不、不是——”
    “你想要行刺大将军?”
    李十娘干笑道:“大将军何等人物,我……将军是觉得我能行刺得到大将军?”
    嘉言放开她:“料你也不敢!那你说,你那个婢子到底什么人?”
    李十娘沉默许久,连日委屈涌上心头,眼睛里忽然掉出眼泪来。
    嘉言傻了眼:她从前认识的李贵嫔何等雍容华贵,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竟二话不说就……哭了?
    但是很快,李十娘收了眼泪:“……让将军见笑了。”
    嘉言艰难地道:“令兄……令兄如今在大将军面前得意,贵嫔既然来了,大将军自然不会薄待,纵然还要些日子才能回洛阳,邺城也是个安稳的去处,贵嫔……不必害怕。”
    “我不是害怕。”
    “那,”嘉言道,“伪帝那里有什么可留恋,你原是先帝贵嫔,先帝待你也不薄……”说到这个,她心里也有些发虚:诚然李家灭门是太后的意思,但是产子被身亡,那总归不是宠妃该有的待遇。
    李十娘抬头来,却笑了一笑。
    那笑容嘉言看着也是心酸,停了一会儿方才又往下说道:“令兄如今为大将军效力,大将军自然、自然——”
    “将军不必说了,这些我都懂。”李十娘道。
    “那为什么——”嘉言猛地记起,脱口道,“是因为公主么?”不会是元祎修拿了她和先帝的女儿要挟她吧。
    李十娘噗嗤一下笑了:这小将军恁的可爱。她的女儿——她倒是恨过那不是个儿子,虽然也挂记过,但是有限。她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奶过她,也没有养过她。生恩有限,养恩全无,又过了这么些时日,哪里还记着。诚然这世上是有把孩子看得比天大的女人,但并非人人如此。
    她出身赵郡李氏,年纪尚轻,美貌不减,离了元祎修,求娶之人如过江之鲤,自然还会有别的孩子。
    从前那些,不提也罢了。
    却轻描淡写道:“自太后过世,我便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她提太后,嘉言觉得自个儿脸上又挨了一巴掌。从前听这些,灭人满门也好,杀母夺子也罢,她是王府里的小公主,最多陪着可惜几句,直到自己家破人亡,姚佳怡死得不明不白,方才知晓其中滋味。
    便收了性子,说道:“那——”
    “下毒。”李十娘终于不再与她故弄玄虚,直接说道,“汝阳县公说洛阳城如今朝不保夕,他自知留不住我,便放了我来投奔堂兄,就只有一个条件:带上那个婢子,借口有军机禀报,只要让她见到大将军,就与我解药。”
    嘉言皱眉道:“所以贵嫔——”
    李十娘笑了:“我不过是想以梳洗为借口去见他,先把解药哄到手再说。”
    嘉言道:“这不对……”
    “哪里不对?”
    嘉言揉了揉额角,李十娘是元祎修放出来的,假定她是真心想要投奔李愔,被迫服毒,被迫带那个婢子去见周乐,伺机行刺,那么、那么——
    “二十五娘!”嘉言脱口道,“怎么南阳王竟然舍得二十五娘跟着贵嫔来冒这个险?”
    “这主意原是二十五娘出的,”李十娘道,这丫头素日不声不响躲在两个公主身后,胆子却是奇大,“她想要见南阳王,所以与我出了这个主意,说是我单枪匹马出城,怎么都无法取信于大将军,如果手里有人质,那就不一样了——”明月在宫中日久,又不大露面,元祎修几乎想不起宫里还有这么个人。
    “那南阳王——”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十娘道,“想来南阳王也是觉得,大将军不至于为难二十五娘这么一个小娘子罢了。”
    嘉言:……
    这是封陇的原话。
    “可是,”嘉言道,“假定那婢子行刺成功,他死活不论,贵嫔娘娘和二十五娘,都无幸理……”
    “南阳王会出兵配合,”李十娘道,“还说军中会有人接应。”
    嘉言吃了一惊:能在周乐遇害之后配合凶手的人,恐怕位置不会太低。
    越发踌躇起来,是放了李十娘和那个婢子同去,引蛇出洞呢,还是保守起见,只带李十娘过去?
    李十娘察言观色,说道:“大将军帐中谁是内奸,将军、大将军有的是机会慢慢搜寻,不必冒此大险。我不过是进去哄了那婢子要到解药,就求大将军送我去邺城——我们兄妹,总算是劫后余生。”
    嘉言心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虽然揪不出内奸颇为遗憾,不过这等结果难测的大战中,有人首鼠两端原就不奇怪。
    因点了头。
    叫乌容送李十娘过去梳洗,将要出帐的时候,嘉言忽然想起:“那贵嫔这里,到底有没有必须禀报大将军的军机?”
    李十娘回眸一笑,说道:“那却是真有。”
    .............................
    嘉言与独孤如愿说:“总还是觉得不对。”
    独孤如愿笑道:“总归只带贵嫔去见大将军,有你我在侧,便有事,也是无碍的。”就不说周乐身边原有亲兵,周乐自个儿武力值也不低。
    他们在这时候听到了惊叫声。
    嘉言和独孤如愿几乎是同时拔腿就跑,待掀帐进去,还是吃了一惊:李十娘倒在地上,喉间有伤,血汩汩地往外突。
    “大夫、快叫大夫!”嘉言叫了起来。
    “来不及了……”那婢子嘎嘎笑着,丢下刀片,冲东边拜了几拜,“陛下,奴婢去了……”身子一歪,血从七窍之中流了出来。
    明月骇得面无人色。
    军医摇头:“将军,准备后事吧。”
    嘉言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直跳:李贵嫔进她帐中,才这么会功夫,说没就没了。这事情怎么说得清!
    “死间!”独孤如愿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战场杀人是常事,但是对李贵嫔这等手无寸铁的美人,亏他下得了手;最可怕的还是元祎修,李贵嫔可是他的枕边人……这叫他们如何与李愔交代!
    他一时间也摸不清楚到底是李贵嫔企图哄骗解药失败,双方起了冲突,导致那婢子横起杀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最初的惊骇过去,嘉言叫人扶了明月出去,又使人打扫现场。周乐很快就到了,看见李十娘眼睛还圆睁着,多少不甘心。想起正始五年秋,他们兄妹西山遇伏、前来求助时候,楚楚可怜的美人,头发上还滴着水。
    那之后,多少次该死,她都逃过了。她出了宫,出了城,只待见到李愔,就可以从头开始——她仍然是赵郡李家的小娘子,有无数的可能。
    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周乐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这时候却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起初是觉得她来得蹊跷,怕嘉言上当——不想还是得了这么个结果。
    嘉言懊悔道:“……她说那婢子是伪帝的人,我就该叫人再搜他的身——”
    “不怪你想不到,”周乐道,“换我来想,也不过是反间或者行刺。都等封陇问过二十五娘再说。”
    嘉言道:“不如我去问罢——从前在宫里时候,我和二十五娘也是亲近的。”她想摘了面具,二十五娘总该与她说实话。
    周乐却摇头道:“你先歇会儿。”方才她受的冲击也是不小。这里满地都是血。
    ........................
    明月在发抖,她吓坏了。
    封陇问嘉言借了婢子,服侍她梳洗过,换了衣裳——她脸上、衣上全是血污。想她长这么大,该是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血。梳洗过的小姑娘还有点呆,然而明眸皓齿,灵韵自然,就远非之前可比了。
    原来是作了伪装,封陇想。这丫头倒是不笨——韩陵之双方檄文互喷,河北所出的檄文就详细解说了元祎修如何不顾伦理纲常,以族亲为妃嫔。这个小娘子年纪虽小,却是个罕见的美人。
    美色当前,放在平常,兴许封陇会有别的心思,但这不是平常:大将军让他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封陇看了明月一眼,又一眼,想好的话就是出不了口。要是个男子,他早威逼利诱,轮番上十八般武艺了,但是这么个小娘子——
    最后叹了口气:“南阳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啊。”
    明月听得这句,放声大哭:“我阿兄、我阿兄他不要我了!”
    封陇:……
    别说封陇没见过这等哭法,其实就算是元祎炬在这里,恐怕也须得说一声,他妹子从来没这么哭过。她打小就不爱哭,受了委屈,或者面无表情,自个儿慢慢受了,或者笑嘻嘻的,当没有发生。
    哭得这样惨烈,封陇觉得自个儿肠子都被她哭断了。要不碍着她是宗室女,恐怕早就揽了入怀,好生安抚。
    良久——
    明月哭得昏天暗地,一半是恐惧,一半是伤心,全然不知道时间怎样过去。而等候在外头的亲兵已经溜进来与封陇说道:“将军——”
    “嗯?”
    “大将军使人来问了。”
    封陇抚额道:“你先去敷衍着……”
    亲兵:……
    嘛都没有,怎么个敷衍法啊。
    封陇又交代道:“去打盆温水来,还有干净的手巾……”这般哭法,哭完了能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又痒又疼。这丫头一看就知道是没经验。
    明月哭得眼泪都快尽了,像是过去十余年里全部的委屈,一次都哭了出来,嗓子也哑了,方才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他说:“好了、好了……”泪眼蒙眬,她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疼惜。
    手上一热。
    “敷敷眼睛。”他说,“不然会疼——”
    明月不声不响接过手巾,按在眼睛上,酸痛果然大为缓解,但是水滴又沿着面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衣裳瞬间就湿了一大块。
    “你和你阿兄吵架了么?”那人问。
    明月手一抖,没有作声。
    那人便叹了口气:“我去找婢子进来服侍你,今儿晚上你先好好睡一觉罢。”他起身,明月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你——”明月嘶哑着喉咙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那人犹豫了一下:“……没有。”
    然而明月已经想了起来:“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要问李贵嫔的事?阿舍……那个宫人叫阿舍,李贵嫔与他说,鬼面将军已经答应了带他们去见大将军,李贵嫔问他可不可以先解了她身上的毒——”
    “要不要先喝点水?”那人问。
    明月点了点头,那人递过来一只水囊,温水入喉,声音里的逼仄感也缓解了许多。她想了一会儿:“阿舍说要见过大将军才给她解药。”
    “那李贵嫔——”
    “李贵嫔说,要不就先给解药,要不就一拍两散,她去找鬼面将军,把事情招供了……”
    封陇心道怪不得——双方是撕破了面皮……等等,如果那人的目标是大将军,那么即便李贵嫔索要解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舍反应为何如此过激?杀了李贵嫔,他哪里还有机会,别说见大将军的机会了。
    除非——
    除非他一开始想要杀的就不是大将军!封陇一激灵,脱口问:“阿舍怎么说?”
    “阿舍说,他就知道李贵嫔、李贵嫔……信不得。”明月把“水性杨花”四个字吞掉了,她没有办法理解那个宫人当时何以如此咬牙切齿,乃至于歇斯底里,她把恨意表露得如此露骨,“然后从靴子里摸出刀……”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李贵嫔……她万万想不到李贵嫔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方才她还在这里,活色生香,言笑晏晏,然后突然,很突然,一抹血色,突然睁大的眼睛,她捂住喉咙,血从指缝里漫出来。
    喉咙里咕咕作响,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但是什么都抓不住,她惊骇地往后退、退……几乎踉跄摔倒。
    她说的话,她也没有听清楚,那些含混的声调,从喉间的伤口漏掉了音节。
    李贵嫔死了,她想,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几个字,她死了。她想起她去见她的那个清晨,秋天的阳光,她光洁的面容和美丽的眼睛,窗外竹影,有风过去,她笑吟吟地说:“很久不见了,二十五娘。”
    她记得她。她像是记得宫里每一个人,她凭借她的聪明和机警,一次一次地死里逃生,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逃得过。
    那样粗暴的一刀,在她颀长的颈项上,阳光曾经照拂过的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
    “……她死了。”她怔怔地说。
    那个男子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到这会儿,屋里再没有声息,方才微舒了口气,说道:“……已经过去了。”
    “她死了。”明月再说了一次。李贵嫔是个很精明的人,她知道她是吞了元祎修给的毒·药,但是她到最后也不知道,李贵嫔出城,到底是为了给元祎修做间,还是真的想要投奔李愔。她看不透她。
    她记得她与她说过她从前跟着父亲在并州,说并州的草原与河流,她觉得她是想念那里,但是她同样热衷于洛阳的繁华。
    而最后,她死在了司州城外,一顶不甚华丽的帐篷里。
    “娘子……娘子节哀。”那男子低声道。
    明月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隔着手巾,她还是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
    谢谢卡卡君和小驼君,玉米君投雷^_^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