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破釜沉舟

    嘉言问嘉语:“阿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贺兰表姐生分的?”
    嘉语奇道:“阿言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初春的阳光从窗纸外照进来, 嘉言伸手在上面画字, 沙沙地响。她记得从前她阿姐和贺兰袖好得一个人似的, 无论在平城还是来洛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苦苦地想,什么时候开始,阿姐不但与她亲近了, 还和贺兰袖翻了脸。
    她不讨厌贺兰袖。没有人能够讨厌她,那个总轻言细语为人排忧解难的小姐姐, 她不止一次看见她在廊下安抚被责骂的婢子。就心细如发、善解人意这件事,她见过的人里, 只有嫂子能与她比。
    当然谢云然清雅, 是贺兰袖远有不及。
    她后来想起来,就只记得在德阳殿里, 阿姐不肯嫁宋王, 贺兰袖泪如雨下,说她替她嫁,再后来就被她阿姐逼了殉葬——
    嘉语想了想,能说的不能说的理由都过了一遍脑, 最后说道:“袖表姐那时候谋嫁宋王。”
    嘉言:……
    “说到底还是为了宋王。”她心里一直隐隐的不安:她阿姐能为了宋王与贺兰袖反目,焉知不会有一日,为了周乐与她反目。
    嘉语看了她一眼, 说道:“表姐并不在宋王的求娶目标之内。姨父早亡, 贺兰氏没有能够给她借力的地方。其实表姐当时最好的选择是进宫, 而不是宋王。她要是进了宫,可以借父亲之力……”
    “阿姐?”
    嘉语摊手道:“如果当初表姐进宫,那么咱们家与表姐就会形成一种互惠互利,而不是单方面表姐仰仗咱们家。除此之外,表姐很难摆脱这个仰人鼻息的局面——那正是表姐竭力想要摆脱的。”
    没有人愿意寄人篱下,也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战战兢兢,看人眼色行事。什么善解人意,如果可以,谁特么稀罕去知道别人想什么!
    她知道嘉言不懂这些。她生来就是始平王府的小公主,人人都知道她前程无量。
    嘉言皱眉:“阿姐这话我就真不懂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她选择宋王——”她就只是单纯喜欢宋王么,就像她阿姐一样?
    “宋王的人才,表姐心慕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且——你不是看到了吗?宋王前儿在金陵登了基。”
    “但那还是正始四年啊!”嘉言叫了起来,“正始四年,表姐怎么能知道——”
    “她当然知道,不但她知道,洛阳人都知道。”嘉语道,“宋王是定然会南下的,宋王定然会回到金陵,完成他父子夙愿。只是那时候圣人以为他回到金陵,是十九兄回到洛阳方式。”
    如今想来,也讽刺得很。燕朝养他父子两代,尚未见成效,却被吴国塞了个皇帝过来。
    “……她想要谋嫁宋王,就须得借力。”其实贺兰袖想要嫁给萧阮,唯一能走通的仍然是她前世走的那条路。前世她做了皇后,手里有了资本,方才能与萧阮你来我往,开价议价。她从前是成功了。
    这世上的人,一旦成了事,便都以为是自己的本事。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就该得到更多。
    所以她贪心了。
    嘉语微微舒了一口气:“……谁会借给她这个力,父亲,还是母亲,或者哥哥?都不会。她与宋王成亲,并不能够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便姨娘疼她,去求父亲,父亲也不能强逼得宋王娶她。”
    她父亲并没有经营南朝的想法,开疆拓土,那是皇帝的野望,不是做臣子的。
    “所以——”
    “所以她只能打我的主意,谁让我和她亲近呢。”嘉语笑了一声,“我当然是不会与宋王做平妻的。”
    嘉言:……
    嘉言森森觉得这个脑回路太曲折了。
    怪不得她阿姐那么恼她,非逼得她给宋王殉葬不可。嘉言道:“那阿姐当初怎么不和我说——”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嘉语道,“后来……后来我和父亲说了,哥哥也知道。你?你那时候小,这些腌臜事,没的污了你的耳朵。”
    嘉言:……
    嘉语偏头问:“你是看到檄文了吗?”
    嘉言低声道:“阿姐也看到了?——简直一派胡言。”
    嘉语笑而不语。
    双方交战,出个檄文互相吐口水不稀奇。都在抢占道德的制高点。不过她这边名义上的主帅还是昭熙,对方却揪着她骂个没完。多少年前的旧事都翻出来,八卦得不要不要的,当然是贺兰袖的手笔。
    嘉言脸上直发热:“我不该拿这个来问阿姐。”
    嘉语摇头道:“问清楚了也好。”
    贺兰袖和她一样,是多活了一世的人。她原就比她精明厉害,如果不是出身上先天劣势,压得她动弹不得,又遇人不淑,成就当远不止于此。她是过于迷信自己前世所达到的高度,又比她贪心——她最好的机会其实还是元祎钦。以元祎钦当时的处境,未尝不能翻盘。是贺兰袖没有想清楚。也是她拦了她进宫的路。
    又或者是——她后来在金陵漫长的岁月里,对萧阮有了更多的感情,那是她所不知道的。
    就这篇檄文,还是打到了要害。檄文里倒是承认了昭熙在军中,已经登基的事实,却又指出,近一年过去,昭熙的身体状况也仅能露面而已,以后能不能登基处理政事,可疑得很;全程都是华阳公主在出面,华阳公主什么人?她是吴国的皇后!她燕朝的政事要他吴国的皇后来插手吗?
    文中气势汹汹地称,华阳公主在河北所为,是受吴主指使,乱我燕朝天下。
    其实萧阮虽然称帝,诸事繁乱,都还没来得及立后。就嘉语看来,该立的也是苏卿染,不然江陵苏家出了这么大力气,岂肯善罢甘休。
    檄文中又历数嘉语当初与萧阮的纠葛。这等闺中情·事,原不合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公诸于众。嘉语自个儿看得都尴尬,不知道周乐看了怎么想。又字字都指向周乐横刀夺爱——也难怪嘉言心存疑虑。
    嘉言道:“如今宋王已经南下,也另娶了苏娘子,与阿姐也好、贺兰表姐也罢,都再没了干系,她又何苦再扯出那些事来——按说,阿兄登基,她也是皇亲国戚,不比在十九兄手下强?”
    她是不解,昭熙再恼,看在宫姨娘的份上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元祎修能给她什么好处。
    嘉语心道她就是知道昭熙不在军中,才打死不敢降:周乐可是知道她底细,上次饶她,是为了把她从豫州带回来,这次要再落到周乐手里,哪里还有活路。就不说她心里还残存有当初皇后的傲气,怎么肯低这个头。
    当然这个话不可能与嘉言说,便只含混道:“阿言又天真了,我不是与你说过,她从前利用我,阿兄是知道的,就算姨娘要紧,阿兄也不会再待见她。反倒是陆将军手下兵强马壮,尚有一拼之力。”
    又补充道:“她到如今,已经用不到我,又没有闲到无事生非,自然就不是针对我。”而是刚刚好,不巧得很,她又挡到了她的道。
    嘉言便不作声。
    “兵强马壮”四个字足以让她沉默。眼下相州压力极大。元祎修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之前的失误,许是许了高官厚禄,或者是都押了人质在京城,这些人终于不再尽想着捞好处,竟是精诚合作起来。
    他们才得相州不久,势力亦不如信都稳固,这城中恐怕是有不少人与朝廷军暗通款曲,周乐既是恼火,也是无可奈何。
    独孤如愿那头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竟迟迟未到。
    这样的局面,谁都不敢说必胜。
    贺兰袖再来这么一篇檄文,正是火上浇油。
    反而是她阿姐并不慌张,她的镇定,多少给了她信心。周乐亦喜欢找借口过来,嘉言猜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在之前,她少不得又恼。但是这会儿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规矩不规矩的,其实老早就不重要了。当初在秦州,他其实是可以跟着绍宗回洛阳,安安稳稳做个征西将军的,嘉言有时候会这样想。
    嘉语走过来抱抱她,她原想与她说“不要怕,阿爷在天之灵,会护佑你我”,但是终究没有,只忽然笑道:“其实周将军从军以来,尚未打过败仗。”
    嘉言:……
    嘉言气恼道:“阿姐偏心!”
    一般的上战场拼命,怎么就信他不信她了!
    ........................
    要说嘉语心里不慌,其实也不尽然。
    人没有不怕死的,父仇未报,哥哥也还没有找到,和周乐两世没有结果,并非不是遗憾。
    只是事情逼到眼前来。贺兰袖倒是敢一口咬定周乐会赢,嘉语却也和她一样,实在不清楚他上次是怎么赢的。上次他手下的人马恐怕还多于这次。而且上次他的对手只是元昭叙,背后没有元祎修。
    奇怪,她从前和萧阮,从来没有起过这等长久的念头,到起的时候,已经是快要离城,转瞬灰飞烟灭:当时丧父的痛,她顾不得他。反而是这时候,姨娘和妹子都在,唯一的缺憾不过是哥哥没有找到。
    为父报仇这件事,她尽力了,便不算太可惜。
    ..................
    朝廷发了檄文,河北自然也有反击。不过和朝廷的侧重点不同,全篇都在骂元祎修。
    嘉语估计元昭叙也不是不想骂昭熙,只是昭熙身上黑点少,统共就只有一个“夺人·妻”。倒是元祎修,黑得像只胡麻饼。有些是嘉语知道的,有些她也是头次听说,正骇笑不已,就听有人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却是周乐走进来。
    嘉语“咦”了一声:“你几时进来,怎么没听到通报?”
    周乐笑道:“佳人进来通报,是你没有听见。”
    嘉语也就不在意,推了檄文给他看,周乐摇头道:“我早看过了,李兄捣鼓出来的——”
    “从前不知道李郎君有这等刻薄。”
    周乐“哼”了一声:“他自然不让你看到。”
    嘉语:……
    嘉语便看住他笑,周乐被看得挂不住脸,也只好笑了:“不过是些嘴皮子功夫,提提士气。真打起来总不能指望这个。”
    嘉语道:“那是自然。真一支笔当得了十万军,朝廷还养这么多人做什么,早省了这开支作脂粉钱也好——今儿这么这么早?”军情吃紧,他便来得少,便来,也就是少坐,说几句话便走,没有这么闲的。
    周乐道:“五叔过来了。”
    嘉语吃了一惊:“信都那边——”
    “二叔让他过来,说信都就不守了,”周乐道,“这一仗再胜,洛阳就完了,要是败了,退回去信都还不如相州。”他在她这里一向是不忌讳说胜负。
    嘉语微微颔首道:“破釜沉舟。”
    “什么?”
    “秦末,秦将章邯麾下四十万大军,楚霸王项羽将军六万,双方战于钜鹿。楚国上将宋义踌躇不前,被项羽斩了,项羽引兵渡河,砸了渡船,烧了帐篷,将士身边只带三日口粮,与章邯决战——”
    “他赢了吗?”
    嘉语笑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周乐的眼睛闪闪发亮:“钜鹿在哪里?”
    嘉语竟呆了片刻,转头往窗外道:“钜鹿是古地名……”
    “嗯?”
    “……治所平乡,就在漳河以北。那附近有座山,淮阴侯曾屯兵于此,叫韩陵山。”韩陵就在邺城境内。嘉语忽然想起,从前周乐在这里打了胜仗,在此修建定国寺,并命手下勒石以记。因文采飞扬,所以她记得。
    周乐不由笑道:“真是好兆头——三娘可知道我五叔一向被人称颂有霸王之勇,这个霸王,可是你说的楚霸王?”
    嘉语讷讷道:“……是。”她也有点目瞪口呆,难道真有天命这种东西?
    周乐便要出门,嘉语赶忙喊住他:“我方才看檄文,有个想头。”
    周乐笑吟吟道:“三娘也想拟一篇不成?”独孤如愿迟迟不至,不知道武川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周五自信都过来,倒是能补上独孤的缺,但是他挂记没有信都这条后路,一战不胜,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经嘉语这么一提,倒又有了新思路,赶着去去和李愔商议。
    嘉语道:“我看了朝廷檄文,檄文中颇多旧事,恐怕是袖表姐所拟。”
    周乐气恼那檄文中把嘉语和萧阮的过去写得恩爱缠绵,活像他就是个劫掠民女的山大王,十分不堪。因说道:“你那个表姐很能兴风作浪。”
    嘉语却道:“那说明袖表姐很得陆将军信重——我想去见见她。”
    周乐:……
    嘉语不慌不忙道:“姨母再嫁,总须得与她知会一声。”有宫姨娘在这里,贺兰袖不敢杀她。
    周乐摇头道:“你不要乱跑——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说?”
    .........................
    贺兰袖见到方志,不免吃了一惊,整个心都揪紧了:“——是你护送我娘出的洛阳?”
    “是,方志不敢欺瞒表姑娘。”方志心里也是忐忑,“世子命我护送宫……宫姨娘去朔州找表姑娘。”
    “那我娘——”
    “姨娘还活着。”有人掀帘走进来,摘去兜帽。贺兰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一张脸。登时脸色就变了:“你拿我娘威胁我?”
    “是,”嘉语面色平静,“我拿姨娘威胁你。”
    “你——”
    贺兰袖做梦也想不到,嘉语会耍这等无赖。长期以来,宫姨娘都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平衡点,她不会与宫姨娘说三娘做过什么,三娘也不会拿她威胁她——她是她娘,也是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姨娘。
    然而如今,三娘破了这个规矩。看来是急了。她有求于她,贺兰袖想。
    “你要什么?”
    嘉语道:“我是为表姐好。”
    贺兰袖冷笑一声。
    “让陆将军退兵。未必就我一个人这么想,表姐也是希望他全身而退的吧。”嘉语道,“如今表姐既不可能南下,又害怕落到周郎手里,就只有陆将军能够庇护表姐,如果陆将军有个万一——”
    “你怎么不想你那个周郎有个万一——”
    嘉语笑了一下:“表姐知道为什么。”
    “我没有进宫,阿言也没有,表哥却娶了谢娘子,三娘,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所以我才来找表姐,”嘉语道,“当初是宇文将军得了关中,如今宇文将军势力还不如陆将军——
    她看住贺兰袖笑道:“我听说宇文将军不近女色——”
    贺兰袖心里苦笑。她也没见过宇文泰几次,但是以当时关中艰苦,年复一年的苦战,年复一年的死里求生,能撑到周乐过世,这样的坚韧与决心,在陆俨身上,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但是如今她手里只有陆俨。
    姐妹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良久,贺兰袖方才开口道:“三娘高估我了,陆将军效忠洛阳,我说服不了他。”
    “那就让我会会他。”
    贺兰袖目视于她:“三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嘉语不由笑道:“表姐总指着我还像从前……”
    “从前三娘说不愿意与萧郎成亲,我总是不信,”贺兰袖叹息道,“今儿再见到三娘,我算是信了。”
    嘉语不理这话。
    贺兰袖又道:“三娘不怕被陆将军扣下?”
    嘉语甜甜地说:“表姐带姐夫来见我,平白无故的,我扣下姐夫做什么。”
    贺兰袖:……
    嘉语又道:“要说服姐夫,恐怕还须得表姐帮忙。”
    贺兰袖怒道:“三娘要想清楚,如今是你有求于我!”
    嘉语点头道:“正是我有求于表姐。”贺兰袖见她这等有恃无恐,也是无语。她娘在三娘手里是安全的,三娘不会伤害她,但是三娘人在这里,她娘就落到了周乐手里,那个混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仗的就是这个。
    她也知道她会谋取关中,因为只有得了关中,才能与周乐对抗。
    贺兰袖忽笑道:“三娘今儿把关中拱手相送,就不怕有一天后悔?三娘大概是不知道,你的周郎六伐关中未果,最后死在玉璧城下。二十年之后……国灭。”
    “表姐也知道我如今不过是饮鸩止渴。”嘉语却退一步,示弱道,“三娘不比表姐,有母仪天下的志向,三娘原本不过是盼着父亲和兄长这一次能够好好的,不过这么点指望,也没有能够如愿……”
    “……我如今只想杀了元祎修和元昭叙报仇,其余都顾不得了,二十年……三娘有没有二十年可过尚未可知,”嘉语微叹了口气,说道,“待见了陆将军,提到正始五年陆皇后的死,恐怕还需表姐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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