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少年心事

    “醒醒、醒醒……天亮了!”出了公主府,周乐伸手在段韶眼前晃了几晃。
    段韶:……
    李愔乐得大笑:“阿韶可算是见识到美人了。”
    段韶低头不说话。
    他心里仍然是惊的。之前见到华阳公主, 也承认公主是个美人, 但是方才看到严娘子……唔, 那定然是个假名字,不过公主呼她“阿严”——那瞬间的艳光,就好像在漆黑的夜里,突然有光照进来。
    他问周乐:“二舅从前也见过严娘子么?”
    “见过的, ”周乐嘻嘻一笑,“不过我的魂还在。”
    段韶知他是嘲笑他丢了魂, 当即反驳道:“那是二舅眼瞎。”
    周乐:……
    小兔崽子,还翻天了!
    李愔忍不住摇头:“少年人啊——”
    “什么?”段韶扭头看他。
    李愔语重心长:“少年人血气未定, 戒之在色。”
    段韶哼哼道:“李郎老了, 尚能饭否?”
    李愔:……
    这小子素来话少,今儿为了美人也是拼。
    李愔道:“傻小子别想了。六娘子当初在洛阳就有美名, 却到如今还没有订下亲事, 你猜猜为什么。”
    段韶赶着求问:“为什么?”
    李愔看了周乐一眼,收住话头。周乐道:“阿言才多大——我当初见她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
    李愔指着他道:“将军言不由衷了。”
    周乐“哈哈”一笑:“好吧我收回这句话,阿言从小就是个美人, 就是爱瞪眼珠子,气呼呼的,倒是三娘不怕我。”
    段韶奇道:“公主为什么要怕你?”他听周乾说过, 周乐与公主初见是在信都, “二舅是世子亲兵, 就算公主从前没有见过,也该认得服色。”周乐笑而不语,他在宝光寺里绑架长安县主的事自然不好对人说。
    段韶却艳羡地想道,他二舅真是好运气,华阳公主手无缚鸡之力,说救就救了,换作严娘子,吓!不被她救就不错了。
    李愔道:“六娘子年纪虽然小,不过洛阳人家,订亲早的也有。”
    段韶“咦”了一声:“不是年纪小,那又为什么?”
    “眼界高啊。”李愔叹了口气,“她家里情形你该也听说过,她这样的容色,要不是宗室,自然是要送进宫里的。你看看公主的婚事,公主订下的尚且是宋王这等人才,而况六娘子。”
    周乐:……
    怪不得这货要多看他一眼才肯说。
    “这话不是我说,要始平王在世,”李愔看了看周乐,摇头道,“公主也轮不到将军。如今始平王虽然不在了,始平王妃还在。王妃是管不到公主,如何能不管六娘子。”
    段韶:……
    懂了,丈母娘那关难过。
    周乐喝道:“你好端端教阿韶就成了,干什么又扯到我!”
    李愔大笑:“有人恼羞成怒了。”
    周乐:……
    这个死鳏夫!自己不好过,还不让别人好过!
    ...............
    昭熙醒来的时候不是太多。
    他在地牢里呆了近十个月,要加上之前在宫里东躲西藏,足足一年有余没有得到过充分的休息和好的食物。也就他打小身体底子好,又一直念着要活下去,才没有彻底垮掉。饶是如此,也就剩了半条命。
    地牢里没有白天与黑夜。广阳王有心打乱他对时间的感知,进食也是乱的。
    昭熙出了地牢之后,心神一松,昏昏沉沉了好些天才醒过来。他总担心是梦,一醒来就没了。不分白天黑夜的,时时要有谢云然在才能放心。到过年,出了正月,清醒的时候方才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就住在广阳王府,并没有逃出去。
    谢云然杀了广阳王,在郑忱的帮助下处理了尸体,再把昭熙扶上来。郑忱在广阳王府半年有余。他是有心刺探,并不难摸清楚广阳王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他是不善于为政,不是不懂得人心。
    三个月前他找到谢云然,手里有了银钱和人手,渐渐就活动开来。府中杂役,粗使丫头,然后王府长史。掌握一个王府,特别广阳王这等人少,与外界往来亦不多的王府,需要拿捏的,其实也就三五七个关键人。
    能近身服侍广阳王的原本就不多。
    阖府上下都知道广阳王重视王妃——在他们成亲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又哪个敢冒险多嘴。
    谢云然便在这里狐假虎威地过下去。
    她以“王爷身体不便”为由拒绝了三朝回门,也拒绝了冯翊的上门探望。冯翊坚持要见,谢云然便松松挽了个发髻出来会她,唇上残红未褪,没开口先红了脸:“阿姐真要见王爷?”
    冯翊一半是羞,一半也是恼:“他成了亲,就不要我这个阿姐了吗?”
    谢云然道:“阿姐要是不恼,就跟我进来。”
    冯翊强撑着跟她到门口,隔着屏风,隐约看到斜倚在床头衣衫不整的男子,披散着发,屋里欲散未散的浓香,到底没撑住,退了出去。拿住谢云然一顿好训:“我知道你们新婚燕尔,但是阿弟他……他不懂你也不懂?”
    谢云然只管唯唯称是,末了低头道:“我哪里管得住王爷……想来过得月余,也就好了。”
    冯翊甩袖走了。
    她管天管地,还能管他们夫妻恩爱?也是看不出来,谢氏从前那么个知书达理的样儿,和始平王世子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怎么就这样了,思来想去,还是她那个阿弟缠人。从前也没人这样照顾他。
    冯翊这样想着,便消停了些日子没有再过来。到后来事发,得知广阳王这时候早已命丧黄泉,不由放声大哭。她那天怎么就不能多问几句呢,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早知道——
    她早知道有什么用,她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他去得这样干脆利落,连梦也不曾托与她。连梦也不曾托与她……这时候她站在长安最高的地方往东眺望,便穷尽她所能,也再不能看到往昔点滴。
    她不知道她的这一生,最后会远离洛阳,一直到死,都没有再回去——然而那并不算是不好的结局。
    .............
    “我登基了?”昭熙再一次醒来,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失笑,“三娘真是胡闹。”
    谢云然含笑道:“还没有恭贺陛下。”
    昭熙点了点她的额:“你也来取笑我。”思索片刻,又奇道:“便是要拥立,也该拥立三郎才是。我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谢云然道:“多半是找了人做替身——不然汝阳县公有大义名分,三娘那里总是吃亏。”
    昭熙沉默。
    才醒来时候,他是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广阳王说的那些话里有哪些真,哪些假。但是谢云然并不敢与他实说,一味只是敷衍。去医馆请人,也不敢请许千秋,就请了他孙儿许之才过来长住。
    到出了正月,他精神渐渐旺健,谢云然才瞅着时机一样一样与他说了。父亲没了,他有了孩儿,明明是个女孩儿,却取了乳名叫玉郎——谢云然没有带她来见他,“总会看到的”,她这样与他说,又忍不住夸耀玉郎乖巧。
    再然后,才慢慢让他知道三娘与嘉言的下落。河北军中有个鬼面娘子姓严,军中都说是世子重伤未愈,遣了身边姬妾出来代为作战。谢云然猜是嘉言。三娘当初被宋王带走,不知怎的辗转去了河北,口口声声起兵报仇,后来又传闻她与周乐订了亲。
    怎么会是那个小子,他想。
    他不知道是不是周乐乘人之危,挟恩求报,便是,他也无能为力。这么些时日下来,他才能慢慢在院子里走几步,不能走太久就要歇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从前——光想想都觉得遥遥无期。
    “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云娘这样安慰他,“昭郎在这里受苦,我明明知道,却——”她从郑忱口中得知昭熙的下落,到她终于见到他,这几个月里,哪天不是心在油锅上煎着,也只能任它煎着。
    “原本为父亲报仇,该是我的责任。”他低声道。
    “王爷是昭郎的父亲,也是三娘、六娘的父亲,怎么就不是她们的责任了。”谢云然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周将军——”
    昭熙道:“我见过他。从前便觉得古怪。”他当然不是三娘在平城的故人。他始终不知道他如何与三娘相遇,如何得到三娘另眼相待,他不愿意做他的亲兵,却给三娘训兵,难不成他那个时候就——
    可是三娘后来还是与宋王成了亲。
    “三娘和宋王……”他犹豫了一下,“是和离了吗?”
    谢云然只能苦笑:“隔太远,说什么的都有。”
    说得好听,是三娘为了复仇不肯过江,不好听的也有,他们困守洛阳,就只能听听消息。“对了,”谢云然忽地想起,“上月的消息,宋王已经进了金陵,这样算起来,宋王与昭郎,竟是前后脚登基称了帝。”
    昭熙:……
    这特么都什么事啊。
    .....................
    新年的喜气渐渐弥散,像清晨的雾气。贺兰袖看着窗外抽新芽的树,欣欣向荣的绿意,想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她知道昭熙不在军中,却没有想到嘉语索性就拥立了他为帝。自古以来,这么登上帝位的,恐怕还是头一位。这样荒唐的事,也只有她这个好妹子做得出来——就像当初非逼她殉葬不可。
    文武朝拜——拜的是谁?
    光想想都可笑,但是她笑不出来。陆俨得到消息也是吃惊,吃惊到过来问她:“袖娘不是说始平王世子已经没了么?”贺兰袖也只能无奈回应道:“多半是使了替身。”他这是对她的话起了疑。
    “天子用替身?”陆俨骇笑。
    又安慰她道:“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打紧,他手里才多少人,之先广阿不过是因着大伙儿不能齐心协力。”虽然是败了,朝廷军实力在这里,再拼凑起来,也有十几万人马,河北才多少人,死一个少一个。
    又叹息:“前儿云朔之乱,始平王平得不容易,华阳公主也是知道的,如今正休养生息时候,她却非要与圣人斗个你死我活,天下百姓何辜?新鬼烦冤旧鬼哭,便是始平王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贺兰袖微微别转面孔,笑道:“三娘不过一个小女子,哪里来这样忧国忧民的胸怀。”
    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在不以为然。
    如果不是她当时走投无路,她并不认为陆俨是个合适的人选——她至今这么认为,而且越来越这么认为。
    当初他妹子没了,也没见他杀到德阳殿里去讨个说法。也许在他的角度看来,始平王没了,三娘就该老老实实接受自己的命运,留在洛阳也好,跟萧阮南下也罢——天底下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但是——不、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怨恨嘉语,却并不觉得她起兵为父报仇有什么不对,天下是谁的天下,反正不是她的,父亲却是她的。
    她给陆俨谋划占了河南之地,鼓动他出兵不出力,能收多少人马是多少人马。陆俨也是赞同的。但说到胜负,他仍然认为朝廷的赢面比较大。
    从前这时候贺兰袖已经跟萧阮南下,她并不清楚周乐怎么赢的这一战。光从人马对比来看,她不反对陆俨的看法。
    但是她知道结果。
    她劝陆俨收了人马,趁乱进入关中,等候时机对蜀用兵。如果能够拿下蜀中,则天下到手一半。她说得委婉,陆俨仍是吃惊不小。他像是头一次看到她,他说:“诚然蜀中富饶,却不容易拿下。”
    他想的还是他那一亩三分地。河南道十三州已经是不小,消化起来需要时间。他手中有兵,脚下有地盘,关上门就能自立为王。南北要打起仗来,双方都得顾忌他,如此,朝廷自然对他客客气气,优待有加。
    他陆家也算是翻身了。
    造反?他没想过。他如今所占的河南,是四战之地。一旦造反,南北都会扑上来咬一口。腹背受敌,得不偿失。
    贺兰袖觉得自己就是命苦。咸阳王当初埋怨因为她而被贬出京师。他要知道天下有今日,会计较当时那一点眼前得失吗?他和始平王一样,是宗室里难得的天才战将,论身份血脉,始平王又远不及他。
    一手好牌被自己砸了锅。
    如今陆俨——他是个很好的臣子,却缺了那么一点人主的气魄。
    萧阮那里她是没法想了,他已经入主金陵,登基称帝,她彻底没了机会;周乐也不必想,三娘运气好,早她一步遇见他——当然没有前世那段牵绊,贺兰袖也并不觉得自己对付得了这个军汉。
    掐指算来,剩下就只有宇文泰还没有定局。
    她上次进京,他已经娶了冯翊公主。天底下的男人。但凡有了那么一点资本,想的不是五姓女便是公主。她这时候再去,也是个妾。当然她在陆俨这里,也并没有更高的名分。总是妾室,她娘是妾,她也是妾,上辈子作妾,这辈子还作妾,贺兰袖说不清楚心里是怨恨更多,还是懊恼更多。
    她像是永远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宇文泰那里还是个未知。陆俨有一千个不好,也还有一个好处:他待她好。贺兰袖心情复杂地想,从前,从元祎钦到萧阮,都是她使劲讨好,她摸清楚他们的性情,为他们冲锋陷阵。但是陆俨不是这样的。
    他看她的目光,几乎能品出目光里的温度。她不由自主地想,周乐那个混蛋提起三娘,也是这样的眼神。
    如果他有萧阮那样的本事,或者周乐那样的志气……那该有多好。关起门来自立为王——他难道不希望他头顶上再没有别的人,再没有别的人来管束他,所有人在他的面前都必须仰视,都必须战战兢兢吗?
    “至少先拿下关中,”她再一次努力游说他,“关中形胜,有三秦之地,长安旧都……”
    陆俨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试试。”
    贺兰袖登时就泄了气。
    试试?争夺天下是一条你死我活的不归路,其中艰辛,所需要的坚韧,百折不挠,哪里是“试试”这样的态度足以胜任,别天下没有争到,反误了卿卿性命。
    陆俨说:“打仗是男人的事,袖娘就不要操心了。”
    贺兰袖叹了口气,她再一次觉得嘉语是值得羡慕的,她不但有个能打仗的男人,还有个能打仗的妹子。
    她丝毫都不怀疑那个戴面具装神弄鬼的严娘子就是嘉言。世子姬妾?笑话,她表哥前后两辈子都没有纳过妾,哪里来的姬妾。
    嘉言的命运算是彻底被三娘改写了——她如今能统兵作战,自然不可能再被元祎修收入宫中。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末出宫的马车上,三娘恶狠狠地对她说,她的妹子,定然能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寿终正寝——没准还真能有这个运气。
    忽听陆俨问:“袖娘为什么觉得,河北能赢这一仗?”时近三月了,漳水两岸,战云密布,他也需要决断。
    贺兰袖愣了一下,幸而她一早就备下说辞:“从前他在我姨父手下,就十分出色……瓦解葛荣一战,有他的功劳。”
    陆俨忽笑道:“要始平王知道他会图谋华阳,就是再出色,也不能让他出这个头了。”
    贺兰袖:……
    “儿女情长,”贺兰袖十分灰心地道,“这也是我姨父最后功败垂成的原因。”
    陆俨并没有听懂她的这句话。
    ....................
    战鼓是越来越紧了,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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