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乱世佳人

    李十娘做了一个梦, 梦见她回到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在并州当刺史,她随父上任,住在并州首府晋阳。
    父亲公务繁忙,母亲早逝, 身边不过几名姬妾, 又哪里管得住她。也不敢管。起初有过不识趣的, 没准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约束过她,说一个小娘子, 不在家里好好学些针黹女红, 成天外头疯跑什么。
    她下巴一抬,扬长而去。
    那妾室气不过,使人盯她。过了阵子, 就瞧见她带了个少年回来,把臂游园。那妾室倒也谨慎, 再三使人看了, 确实是个少年,不是小娘子, 这才兴冲冲去告了她父亲。她父亲大惊,过来看时,却是府吏的女儿。
    她跪在父亲面前哭诉说:“要姨娘心里没鬼, 干什么整日里疑神疑鬼?我跟父亲来晋阳多少时候了, 难得有个知心人, 都被姨娘惊走——我知道姨娘不过是想在我面前抖抖做娘的威风, 要我亲娘要在,也舍不得这样为难我……”
    她父亲原是个软和性子,哪里禁得住她这哭,又果真疑心起那妾室来,渐渐就冷落了,隔年换月,有客卿辞去,索性将那妾室送了他。
    后来她得了机会,让父亲发现那府吏膝下一双儿女原是双生。她父亲哪里舍得怪她,倒是笑她机灵,更悉心栽培。
    再无人敢管她,争先恐后地讨好,群星捧月似的奉承,日子过得着实惬意。进父亲书房看文书也好,假扮小厮跟父亲赴宴也罢,再得了空,借人作掩,去城外骑马打猎,住帐篷,逐水而居,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晋阳不像洛阳,城外大片的草原,青青地一直覆到天边,像一张极大的绿毡毯。白的云一团一团,飘落下来变成石头、羊群,还有河流,河流里流着鲜花,鲜花底下藏着鱼儿,脱了鞋,成群结队亲吻她的脚底。
    有少年摘了大捧的花过来,往她脚下一丢,打马就跑远了,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
    长什么模样原也不重要,她是要回洛阳的,那个锦绣铺地,珍珠作帘的地方。她在青山顶上眺望远不可及的洛阳,像将军遥望他的战场。阳光底下,她的笑容和阳光一样夺目——晋阳城的少年这么说。
    她十四岁的时候离开了晋阳,再没有回去过,她想她是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初回洛阳,她确实艳惊四座,不止是艳,琴棋书画,哪一样都拿得出手,骑射更是漂亮,就是她的骑装,也是所有姐妹中最别出心裁。若非如此,怎么叔母去宝光寺,老祖宗就非嘱她带上她呢。
    但是梦里不是这样的,梦里从回到洛阳就开始不一样。她在闺房调制胭脂,父亲遣人进来说:“有贵客临门,请十娘子出去奉一盏酪。”
    她心里想,那是怎样的人物,父亲竟然舍得他最心爱的女儿端茶侍水?
    却束发扮了小厮,往酪里加三勺盐,托盘出去,客座上两个少年,都穿了猎装,弓箭还放在手边。
    唔,她见过,她想,她见过左边那个少年,去岁秋她跟随堂兄出猎西山,他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过去,就像是刀剑,或者烈酒,黑色大氅,笑声朗朗,回首时候,容颜如冰雪。堂兄说,是始平王世子。
    她把加了料的酪递给他。
    他才尝了一口,面孔不可思议地扭曲,他抬头向她看过来,她垂着脸,稍稍倾斜的托盘,托盘上托腮美人,美如皓月。
    那少年便笑了。
    后来他们成了亲,她做了始平王世子妃,任谁见了都须得赞一声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起初好得蜜里调油。
    她弹琴,他听她弹琴;她行猎,他陪她行猎;她要回娘家省亲,他送她回家;他骑马,她也要骑马,双骑并辔,车如流水马如龙;上元节,灯满洛阳,她一家一家猜过去,无有不中,出尽了风头。
    到最后一只灯楼,却被难住。她怏怏不乐,昭郎为讨她欢心,特特去找了灯楼主人。她记得她穿得简淡,妆也简淡,站在天底下最最繁华的洛阳城里,清雅得像五色缤纷中一抹水墨痕,不知怎的就教她心惊。
    昭熙说,谢娘子真是雅人。
    因了这句话,她打马狂奔,负气而去。
    昭熙没有追上来。
    那有什么呢,李十娘不解地想,她无法明白当时心情,那大约是,梦里女子没有进宫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她没有经历家破人亡。在梦里那个女子看来,大概全世界都是因为她而存在,只要她想的,没有她得不到,她心里有的,眼睛里就不可以再有第二个人。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绵绵不绝的梦,长得像是人生。
    她央父亲买了两个绝色的胡女,绿眼睛,水蛇腰,肌肤雪白,交给教坊调·教,过得三两月,辗转送进崔家。未几,就听到崔九郎别有幸宠的传闻。她笑吟吟说给昭熙听,昭熙气得与她大闹了一场。
    那是他们生分的开始。
    原本他不必为一个外人与她动怒,她气了好些天,等昭熙与她赔不是,但是她没有等来昭熙赔礼,等来他出征的消息。
    一出征就是半年,回来不过几日,再出征又是半年。时光消磨,感情渐渐地就淡了下去。
    始平王府清净,王妃的心思更多放在太后和天子的掐架上,两个小姑子,三娘没两年就出了阁,许的全洛阳最俊美的王侯,却难得回来,回来也并不与她说话,她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
    六娘子和她也不亲近,她在洛阳土生土长,很有一帮子手帕交。在宫里时候也多。
    偌大的始平王府,像是就孤零零就住了她一个人。
    宫姨娘倒是时常过来与她说话,黏糊糊的市井妇人,素日里也就知道念念儿女经,催她快快生个孩子——一个妾室,给她充什么婆婆款!要不是她女儿是皇后,她恐怕也不能容她与她胡说八道。
    其实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就是没趣儿。三月三去洛水边,看见骑白马手持弹弓的少年,活泼泼跳胡旋的少女,越发觉得始平王府像个金打的笼子,恨不得有朝一日胁生双翼,能飞出去就好了。
    那些日子老往娘家跑,忽然有一日听说始平王回京了。
    昭熙也回京了,然而他们并没有再亲近起来,崔谢氏的那件事始终卡在他心里,像一根刺。
    她渐渐就有了和离的念头,她父亲不许。她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许,始平王正日比一日权势熏天。从前始平王也是君前重臣,皇帝倚赖他,太后信任他,后来皇帝和太后分了胜负——这时候始平王人马已经进京。父亲给她打比方,说:“你想想看,如果你是进宫,还有可能全身而退么?”
    这个比方让她毛骨悚然。
    她嫁的不过是始平王世子,并非东宫,更不是天子。
    人人都说始平王想做天子……那时候她愁眉苦脸地想,昭熙要真做了天子,也决然不会立她为皇后,她不得宠,却再出不得宫,这日子真是没法过。
    但是他终于没有做成天子。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她那时候就如脱困的鸟儿,扑棱扑棱往家里飞。干脆利落一刀两断,没等父亲为她择婿,她就遇到了周六郎。六郎比她小很多,原有妻崔氏,父亲不愿意,但是她愿意啊。她在他眼睛里,看到当初晋阳那些捧花少年眼睛里的光。
    可惜那样的日子,也并没有好太久。
    有时候你猜不到命运会有怎样的后手,就好像她没有想过始平王父子死后,华阳公主姐妹竟然活了下来,六娘子进了宫,华阳得到了大将军的宠爱。
    那时候京中人有求于大将军,不得其门而入,便有人出主意,说可以拜访华阳公主。曲线救国一向是官场捷径。
    然而华阳公主也不是这么好见的。斯时周六郎两个兄长俱已过世,六郎犯事,将被贬出京,他求她,她不得已去见华阳。华阳倒是见了她,也没有追究她没有为她兄长守节,只是对她所求,只当是不懂。
    像从前一样,她眼睛里就没有她。
    那之后不久,有天她出门,被一个少年拦下车,他笑嘻嘻地轻薄她:“小娘子长得可美……”
    那个少年生了极出挑的一双桃花眼。
    大将军的长子周澈,少年丞相,年方十四。
    这让她想起若干年前她送胡姬进崔家。
    六郎改迁北豫州刺史,没有带上她;未几,叛逃长安。那少年鲜衣怒马来见,得意洋洋:“娘子今日肯依从我了吗?”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是六郎托人将她送了他,就像当初她的父亲将妾室送与客卿。
    后来她知道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这就算是完了,但是不,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你以为完了的时候,它还长着呢,你以为还长的时候,它才突然咔嚓一声,宣告剧终。
    ..........................................
    身如浮萍。
    不仅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的姜娘这么想,被元昭叙带走的华阳公主这么想,自晋阳进京之后,这辈子再没有离开过洛阳的李十娘也这么想——那个俊美的少年公子得意洋洋问她:“如今娘子肯依从我了吗?”
    李十娘低眉,洁白的额抵在狱栏上,像一株垂死的兰花。
    她知道她没有选择。周六叛逃,大将军念及同族没有株连,但是周六一房跑不掉的,作为他的妻子,按律当斩。
    周澈得了她,不过新鲜几日也就撂开了手。这位周大公子的后宅异常热闹,好在他敛财有术,对女人亦大方,吃穿用度得周全。横竖她也不争宠——她从前多少狐媚手段,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她灰了心,想就此终年,但是命运并不就此放过她。过了五年,或者七年,日子糊涂,她也记不得太清楚,影影绰绰记得华阳公主已经过世,随后皇帝西奔,未几,死于鸩酒。
    故人一个一个死去,每死去一个,她过往的岁月就崩塌掉一部分。
    周澈死在八月,木樨开始香的时候,在他父亲亡故之后两年,在他即将篡位登基前夕。遇刺身亡。
    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都在意料之外。
    丞相府里乱成一团,到处是哭泣的女人,嚎啕小儿。周澈的正妻冯翊长公主长跪在棺木旁,肃然答礼。身边是她的儿子,周澈唯一的嫡子,年仅三岁。烛光摇曳得厉害,李十娘看不到她的表情。
    是庆幸还是哀痛。周澈的死,延缓了燕朝之亡,然而她和他青梅竹马,感情一向是不错的。
    她很小就嫁进周家,七岁或者八岁。自此被她的婆婆娄氏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她能在她的神色里看到娄氏的刚硬,但她还是长了元家人的眉眼。李十娘在这个瞬间想起昭熙,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都说是冯翊长公主的兄长、当今圣上策划了这场行刺,但是抓到的凶手来自南朝。凶手被当场格杀,剁为肉酱,及时赶到的那个人是周家二公子周洋。于是也有人说,周洋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因为周澈死后,周家全部的权势,就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女人不关心这些。周洋就算为难他的嫂子侄儿,也不会为难到她这样一个无宠无后的姬妾身上来。李十娘有时候不得不庆幸自己膝下尤虚。如有了儿女,便有了牵挂,便须得为他们打算,为他们活着。
    如今要为周澈守节,抚育儿女的是他的妻子。作为主母,她有权处置他生前的莺莺燕燕,受过宠的,费过心的,没有得到诰命的——所以人永远不要以为名分没有用,它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保障。
    李十娘没有诰命。
    她打小见得多了,自己家里,族里,那些得过宠,碍过眼的姬妾在丈夫死后会有怎样的遭遇,被逼了殉葬,被卖给过路的外乡人,或者流落烟花之地。她虽然不至于此,但是未必就不会被打发去家庙里青灯黄卷了。
    是到了该自谋出路的时候。
    周洋的妻子姓李,是她堂兄李愔的女儿。
    周家自发达之后,致力于与高门联姻,连周澈的妾室里都有姓王姓柳的。就和当初元家一样。
    李明霞见了她,笑吟吟地说:“姑姑要再年少得几岁,我可不敢让郎君看见姑姑。”
    李十娘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她也知道自己是过了以色侍人的时候。她是来求她,让她进渤海王府,在娄氏身边做个女官。她那时候已经知道周家必然会篡位,而周家篡位之后,娄氏就是太后。
    娄氏有六个儿子,无论谁做天子,她都是妥妥的太后。
    又到临门一脚的时候。
    李十娘不无唏嘘地想,如果当初始平王膝下不止昭熙、昭恂,而是多几个成年的儿子,也轮不到他周家来与她耀武扬威。
    她进了王府,后来进了宫。宫里婢子极多,她虽然在娄氏身边,倒不劳亲手服侍。她小心行事,娄氏还算喜欢她。周洋忙于国事,不常来看他娘,常年盘踞在她膝下的,就只有九公子周湛和周澈的庶长子周琅。
    两小儿同岁,都生得漂亮,尤其九公子周湛。
    宫里丝竹不断,周琅便躲到偏殿里去,他父亲没了,天下人都忙着贺他二叔登基,他也要上贺表。没有人怜惜他丧父之痛。
    周湛在园子里找桑葚,他说:“阿琅爱吃这个。”
    这孩子性情阴郁,但是喜欢谁,就对谁贴心贴肺地好。周琅守父孝,听不得丝竹,他就陪他下棋。他下棋不如周琅,连着输了好些局,终于恼了,抬手翻了棋盘。周琅也不响,捡了棋盘重新摆好。
    “不下了。”
    “九叔在怕什么?”周琅心平气和地问。
    周湛不说话。
    “九叔不必担心我。”周琅又说,一粒一粒把棋子安上棋盘。玉石相击的声音,清脆,在偏殿里回响。
    李十娘听出来了,他在复盘。
    “谁说我在担心你了,”周湛冷笑,又闷声说,“他今年年底要出征柔然,你以为就你逃不过?我也要去的。”
    战场上最好杀人。从前周六郎总忿忿与她说:“我五哥死得冤枉!”
    周洋登基称帝,周澈被追封,他的儿子们都封了爵,场面总是要做足的。几百年前天下方乱,孙权得了兄长的基业,也追封了兄长长沙王,但是他的儿子,要么养死,要么养废,没有第三条路。
    不过,那与她什么相干?李十娘摇头走开去。这后宫里她就只有耳朵,没有嘴。
    又过了十年。
    这回她记下了时间,是十年没有错,周洋死了。他喝了太多酒,打了很多仗,杀了很多人。有人恨死了他。他醉酒的时候总是说,要灭了长安,打过长江。然而并不能如愿。天子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
    他临死之前很犹豫,他说他的儿子周琏年幼懦弱,想要传位与六弟周沅,但是最终没有。他舍不得大位旁落。
    李明霞的兄长与顾命大臣谋划将周沅、周湛外调为刺史,像他们那些庶出的兄弟一般,在外头拱卫京师。
    新君年幼不能决断,回宫问询母亲。
    李明霞生得极是貌美,当初盛装出席,连冯翊长公主也压不住她的艳色,周澈因此恼恨,找过周洋的茬。她凭美貌被娶进周家,亦凭美貌坐稳后位,却并非心有城府之人。新旧交替之际,最是慌张,她拉着她的袖子问:“姑姑你看……这事儿可行?”
    李十娘握她的手说:“新君年幼,有国舅辅佐,幸甚。”
    转身去见了娄氏。
    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是天子,天子之上是太后,不是太皇太后。
    这年十一月,常山王周沅与长广王周湛逼宫,周琏逊位为济南王。李明霞气得将玉玺掷于地,哭着骂她:“贱婢卖我!”
    李十娘笑吟吟地走近,拢住她额上的碎发,附耳低声道:“如今明霞尚年少,已经被长广王看见了……”
    李十娘其实并不能确切想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命。也许是落在周澈手里的时候,也许是知道周六郎出卖她之后。反正她是已经认命了,她没有能够给家族添彩,家族也不能救她于水火。
    这件事没什么可怨的,当初周家父子的权势,就是李家全搭进去,也救不了她。她不因此怨恨,但是她再度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晚辈的羞辱,她忽然发现,她还是原来那个记仇的李十娘。
    她记恨李明霞,记恨当初周澈,记恨整个周家,她就想看看,他们还会有怎样的结局。
    长广王答应送她去宝光寺。当初的九公子已经长成秀美的青年。这十年,在他兄长的猜忌与折磨下,日子还不如她好过。
    乱世铜炉,王侯将相,高门世族,都不过如此。
    往后……李十娘淡淡地想,她手中有金,名下有地,身边有婢子服侍,上头有宝光寺庇护,远离是非,还可以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马车辘辘地往西走,她盘算她仅有的,她不知道一支长箭正破空而来,三息之后,钉在了她的喉间。
    鲜血绽开,像一朵花。
    人都说临死,会回到自己这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候,那大约是她将托盘微微倾转,她看到那个少年的笑容。
    ..........................
    是始平王世子么?李十娘诧异地想,她见过始平王世子,却并没有这样的恋慕。
    她惊得醒过来。
    “十娘,”元祎修奇道,“怎么哭了?”前儿嘉颖连累他被谢氏坑了一把之后,渐渐就被冷落了,他这些日子很宠爱她。
    “做了一个梦……”李十娘说,她摸到眼角的眼泪,奇怪,她怎么哭了。
    “梦见谁了,哭得这么伤心?”元祎修轻佻地问。
    “梦见……”李十娘努力想了一会儿,她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光怪陆离,但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瞟了元祎修一眼,却笑道:“梦见我十二兄了。”
    “你那个……驸马没当成,惹来一身骚的堂兄?”元祎修哈哈笑了一声。
    “陛下!”李十娘嗔道,“人家正伤心呢。也是合该我家倒霉,高攀不上你们元家的公主——”
    “高攀不上公主有什么关系,”元祎修凑近来,狎戏道,“攀得上天子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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