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海棠花谢

    谢云然每天都临一幅字。
    她知道外头如今怎么说她, 跌宕起伏的人生难免落人话柄。然而比起正始五年初夏的际遇,这次已经好很多了。
    落下最后一笔,方才偏头去看摇车中小儿。天底下没什么比小儿长得更快了,昨儿看他眼睛还睁不开,过得几日, 已经水汪汪藏了葡萄;早些日子还是肉团团坐起来费劲, 如今已经能扶着车沿颤巍巍站起来了。
    玉郎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回头看她, 喜得脸上肉成一团,伸手呀呀要抱。谢云然看一眼窗外, 已经是深秋了, 天高云远,凉爽有风。抱了玉郎出门,她院子里种了桂花海棠, 一阵风过去,簌簌地遍地落金。
    “桂花。”谢云然指着桂花树, 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小儿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闭了眼睛不看她, 伸手抓脸,谢云然仰头闪避, 就听得一声笑。谢云然也没有回头,只道:“阿冉今儿这么早?”因防着玉郎事泄,如今能进她这院子的, 除了寸步不离的四月, 就只有谢礼夫妇和谢冉了。
    没有听到回答, 谢云然抱紧玉郎转身, 看见海棠边上站了个以手巾遮面的陌生男子。谢家内闱岂容陌生男子随意进出?谢云然心思转了转,她方才出来得急,四月留在屋子里打扫,身边无人。
    周遭亦无人。
    谢云然不敢把心中惊怒泄露于眉眼,只含笑问:“阁下——”
    “世子妃不认得我了。”那男子道,声音粗嘎,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竟不大会言语了一般。
    谢云然心道你脸上包裹得这么严实,统共就露了两个眼珠子,这样我还能认出你——除非是昭郎。这人当然不是昭熙。想是从前见过的人。但是“从前见过”这个条件未免太过宽泛,谢云然只能摇头:“抱歉——”
    “无妨。”那人却道,“正要认不出才好。”
    谢云然还在寻思什么叫“正要认不出才好”,那人逼近一步,谢云然心里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却听那人低声道,“我找到了世子……”
    “什么?”
    谢云然盼这句话,不知道盼了多少个日夜,真到眼前来,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他还活着吗?她想要问,无论如何也都问不出口。他定然还活着吧,她每次都这样回答自己。
    这次轮到别人来回答她。
    “世子妃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吗?”陌生人的眼睛冷下去。
    “不——他在哪里?他如今人在哪里!”如果不是手中抱着玉郎,谢云然几乎要伸手去抓住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的惶急,终于让陌生人收起了冷意,他点点头,说道:“我需要世子妃的帮助。”
    ................
    谢冉来看玉郎的时候,院子里就只剩下谢云然抱着玉郎发呆。谢冉心细,见她眼角似有泪痕,忍不住问:“阿姐有心事?”谢云然张嘴,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听说——”
    才说三个字又堵住了。
    谢冉心思玲珑,哪里猜不到,登时就说道:“那些风言风语,阿姐理它作甚。你和玉郎能回来住,爷娘心里欢喜着呢。”
    何况华阳公主在河北磨刀霍霍。
    如今朝中有多少人在曹营心在汉。不过与当初始平王兵临城下是不可比了。当初押始平王的人更多一点,如今押元祎修的人更多。上次都以为他在劫难逃,谁想这小子是真有几分天命。就冲着这个,洛阳算是让他稳住了。
    谢冉觉得甚为可惜。
    他也没有想到,华阳一介女流,能不依不饶和元祎修杠上。国子监里迂腐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点评,说公主不识大体,不顾苍生,他都嗤之以鼻,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不轮到自己头上,多理智的话都说得出来。
    当然更多扼腕叹息,说可惜了是个公主。言下之意,如果是世子,就好办多了。信都声称世子在军中的话没有传到洛阳,或者是传到了,被压了下去。大部分人还是相信,河北不过是华阳公主在搞事。
    那个话谢冉也不信。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元祎修几乎是把洛阳翻过来,一寸一寸地找,他谢家也在找,他相信还有别的人,希望他死的,不希望他死的……都在找,但是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今儿绍宗请他喝酒,说是请他,其实一个人闷头浇愁,末了来一句:“我知道谢小郎瞧不起我……”
    谢冉:……
    这都哪儿跟哪儿。
    能做官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做贼,这不是很正常么。
    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对他的部将,他的家族、他的妻儿负责。换他在他的位置,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只是可怜了小玉郎,谢冉抱着外甥。小儿进谢家,好生调养了半个月,又养得胖嘟嘟的了,掂在手里沉甸甸的。眉眼像世子,雪白一张皮子,却是他谢家遗传。如今还小,到大了些能满地乱跑了,免不了被人怀疑来历。
    不过——
    谁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呢,想当初他阿姐出阁,不都人人艳羡她得了个好郎君么,谁想不过一两年,始平王府会破败成眼下情形。
    就听他阿姐说道:“……我就是听说,这些天,有不少上门提亲的,烦扰到父亲大人。”
    “那又怎样,”谢冉不在意地道,“我谢家又不是那等平民小户,生怕家里多一口抢食,阿姐且放宽心,阿爷阿娘不会点头的。”
    “我是想,”谢云然看着玉郎,眼睛里掉下泪来,“就算是阿爷阿娘不舍得为难我,时间久了,族里岂有不说的……”
    “阿姐就是思虑太过了。”谢冉怜惜地看着他阿姐,想是独撑王府的这半年苦了她,其实不过双十年华。日后当然是要再嫁的,但是眼前这么个情形,那些上门来提亲的,就没一个人样,哪里配得上她!“不吃他们的,不穿他们的,也不占他们一分祖产,谁嚼舌根,让他们来和我嚼!”
    谢云然听了谢冉这话,不由一笑。她这个弟弟,从来寡言少语,精于学而疏于人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长成这样有担当的人物了。如果不是……她还真想就顺着他的口气说道:“那敢情好,我和玉郎就指着阿冉了。”
    但是那人说、那人说——她知道这些话不能和任何人说,不能和父亲母亲说,不能和阿冉说,连四月都不能说。唯一能听她倾诉的,就只有什么都听不懂,所以也不会多想,不会阻拦她的玉郎。
    他说昭郎就在广阳王府,他说之前她出阁那日的幕后主使就是广阳王。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她怎么能信这个话呢。谁做得出这样的事!
    她出阁那日……谢云然当时打了个寒战,并不是因为冷。那日死了多少人他知道吗?
    她有什么值得……她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心心念念,不惜毁天灭地?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值得。是因为、因为他看不见的缘故吗?
    她不知道。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超出她能够理解的范围。那也许就像她当初不能够理解陆靖华为什么要毁了她。
    求而不得……真的有这么恨?
    那要是得到了,发现不过如此呢?
    “我没有信物,”那人说,“世子如今情况,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信物,让我带给世子妃。”
    “你是谁?”谢云然没有忍住问,“你能……让我看看你是谁吗?”他到底是谁,昭熙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他?
    “世子妃当真要看?”那人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极其难听,像栖在树杈上的夜枭。
    谢云然顿时就反应过来,这人的声音,定然是毁过的,那么他的脸、他的脸……“看来世子妃猜到了,”他说,“世子妃就是看了我的脸,也认不出我来。”
    “谁毁了你的脸?”
    谢云然也听过豫让漆身吞炭的典故,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世上竟真有这等义士,他是受过昭郎大恩吗?
    那人沉默了许久,久到谢云然疑心他是不肯回答了,但是最终还是听到他叹了口气,他说:“世子妃还记得郑三吗?”
    恐怕就是广阳王策划了她出阁那日的屠杀也不能比这句话更具有冲击力了,他站在海棠花边上,他当初好看得就像一树海棠。倾动天下的艳色,都以为他不在了,有人写诗嘲讽他祸乱朝纲,不得好死,也有人惋惜风流散尽,美人绝世,谁能想到他还活着,又谁会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形态活着。
    谢云然过了许久才舒出这一口气,她对谢冉说:“你帮我和阿爷说,如果有合适的,我愿意改嫁。”
    谢冉呆呆抬头来,“啊”了一声。
    “不过我有条件,”谢云然说,“我不想委屈了自己,要再嫁,第一不嫁与仇人,第二爵位不可以低于昭郎。”
    谢冉“哦”了一声,他觉得他阿姐是真聪明,这两个条件一亮,那些上门来提亲的浪荡儿都给他有多远滚多远。他猜第一个条件是防着元昭叙,那小子蠢蠢欲动想娶个五姓女,也是朝野尽知了;第二个条件,啊哈,难道洛阳适龄的王爷很多吗?
    ..............
    广阳王最近可以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他频频去探望地牢里的那个人,告诉他谁谁谁上谢家提亲了,谁谁谁拦下了去上朝的谢祭酒口称“小婿”,谢祭酒怎样恼羞成怒,那人又如何污言秽语,气得谢礼告病。
    他人生得秀美,气质温润,若非亲眼目睹,谁也不会相信广阳王还有这样残忍粗俗的一面。他也不会让人看到他的这一面,让人看到,他们就不怕他了。所以带进地牢里的就只有个又聋又哑,丑得没人忍心看第二眼的花匠。
    经了长史调·教,花匠的脚步细碎得几不可闻。地牢里没有光,广阳王自个儿眼瞎,也不容别人看到光。郑忱扶着阴冷的石壁跟着广阳王往前走,他比他走得快,在这里,他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
    有时候他也会疑惑,有时候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为什么会到这一步。想当初初见昭熙,是正始四年腊月,始平王父子凯旋归来,旌旗猎猎,天子郊迎,将士铠甲映着日光,那气派!
    后来再见,已经是在宫里。他绯衣艳色,哪个不多看几眼。始平王世子却是个方正人,目不斜视,全不像他妹子和娘子。想他当初躲债到宝光寺,她们可没细问他什么,光看他的脸,就决定救了。
    这些细碎的事如今想来全是趣味,他想他是快要死了。
    他原本早就该死了,想杀他的人可真多啊这天下。可是不,他不会让任何人得偿所愿,他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华阳公主和宋王成亲那日,他和昭熙从宫里出来,昭熙挂记他妹子,这么高的火焰也一头撞了进去。后来宋王府的人赶过来救火,他趁乱走了。他从前答应过华阳公主的事,到这时候算是践诺。
    奇怪,他其实并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人物。月下花前,他许过的诺言多了,所谓海誓山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偏偏就没与念儿说过。陈词滥调,总觉得她未必想听,后来想起来,也不是不后悔。就算俗气的,傻气的,多少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许确实会不屑一顾,但那些都不是他。
    后来……想说也没地儿说了。
    他拼命找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想要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消失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最后一个得她信任的人,竟然是与他郑家全无关系的华阳公主。大约就是如此,他记得她的托付。
    那天他从宋王府出来,天黑得透透的,他觉得他该去见她了。虽然他脸上留了疤,不如从前好看,她兴许会认不出来,但是不要紧,他成天缠着她,说他们从前没说过的话,做他们从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慢慢儿地,她就会重新爱上他了。
    他虽然成过亲,有过妻子,身边也从来不乏女人,但是他像是从来没有过像寻常人一样,油米柴盐的生活。
    从前是过不起,风月场上浪荡儿,要什么油米柴盐;后来……后来就是笑话了。
    这些想头,是洛阳城破之后,他和昭熙躲在宫里养伤时候生出来的。他这时候往回想,从前和爷娘兄弟一起过活,也没有始平王府这么清净。他娘是妾室,家里兄弟多了,总会别苗头。他打小贪玩,不上进,也没什么讨人喜欢的长处,长得好有时候占来的不是便宜。后来他那些兄弟倒是沾了他不少光,如今不知道该倒了什么血霉——他没刻意去打听,不过那都是很会见风使舵的货,也犯不上他操心。
    始平王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很有凶名,对妻女却像个寻常男子。始平王妃这么个性子,竟有这等福气。
    昭熙说也就是娶了云娘,家里方才热闹些。天冷的时候,两个妹妹带三郎过来,云娘蒸了雪白的糕点,三郎馋着要吃,嘉言抱三郎于膝上,自己吃一半,剩下一半喂了他养的狸猫,三郎被气得大哭起来。
    “换我也哭。”郑忱记得自己当时乐不可支。
    昭熙笑了一声:“我倒忘了,郑郎也是三郎——我看三郎你也不是个掌权的料,待我阿爷回来,我问他讨个好花好酒的闲职,让你种种花,听听戏,逗逗鹦哥儿,娶个好娘子,这日子也就过得有滋味了。”
    他也看得出他日子没滋味;娶个好娘子?他想娶的那个不能娶,他娶了的那个……他乜斜着眼睛看他:“二娘不好?”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嘉颖放火逼了三娘出府。
    昭熙当时摇头说:“也不是不好,我和二娘见得不多,就只听云娘说她心思细。似我这等粗人,娘子心细,刚好把日子过得细致些,三郎不妨找个心粗的,便是三郎恼了她,她也笑笑就过去了。”
    他想他说的其实不是心粗,而是心宽,没什么放在心上,人生于世,得过且过。那也不是不好,只是以这样的标准,岂不是念儿也不合适?“那还是不要了。”这句话到嘴边,却变成:“那二娘怎么办?”
    “三郎是没有听说过寡妇再嫁么?”昭熙嗤之以鼻,“三郎心里没有她,何必勉强呢。”
    他也知道他心里没有她。郑忱忍不住觉得好笑,寡妇再嫁,他倒是为他长长久久打算起来,知道郑忱这个身份不能再用,横竖他脸也毁了,有始平王府的庇护,改头换面,再从头来过算不得什么。
    只是——
    他不知道他是没有以后的人。
    那天晚上宋王府闹得这么热闹,灯火繁华,他独自走开,影子茕茕。他是想要寻死,华阳公主和宋王大婚,是难得的好日子,他不想扰了他们的兴,虽然华阳未必还记得他——她大约也会以为他早就死了。
    怕惊动人,没敢骑马,他信步走去,走得远远的,远到他一时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洛阳城破之后,城中多了许多废墟,无主的断壁颓垣里长出茂盛的草木,肥硕的兔子惊得跳起来,从他身边跃过去。
    他环视四周,忽然想起来,这是桐花巷。
    郑忱踉跄走在黑暗的地道里,地道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只有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才能够从容去想这些旧事,他没有死成,纯粹是个意外,意外到他难于启齿——绳子断了。他听说上吊是痛苦最少的死法,虽然会很难看。
    他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意外。
    然而到如今,他未尝不庆幸这个意外。也许是念儿不想见他,虽然他报了仇,但是他答应华阳公主的事,还没有做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始平王会死在洛阳城外——天底下能料到这个的实在不多。
    他循着羽林卫这条线索找到了郭金……的家人。郭金已经死了,连他手下的羽林郎,都是被毒死的。倒是死得痛快,他的妻子痛哭流涕,说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就不忙着逼他为新君效力了。
    世界上没有“早知道”这回事。
    他不想泄露行踪,所以也没有容她活下去。他知道昭熙没有落在元祎修手里,不然他早就昭告天下了。
    他回烟花之地混过一阵子,一来方便混吃混喝,二来打探消息。要说消息,全天下也没有比这里更灵通的了。他没了从前俊俏的模样,自然不可能再得到姐儿们青睐,当初他在这里厮混的时候,如今平康坊最红的姐儿还在给他提鞋呢。
    天底下的风云变幻让他始料不及,他并没有怎么想过自己在这传奇中占了怎样的位置,如今平康坊也没有人再提从前的郑三郎,从前和他好过的姐儿们有的从了良,有的做了鸨,有的人老色衰。
    最后得到昭熙的线索,落在一个洗衣婢的身上。
    广阳王府张妈的侄儿和洗衣婢约好了私奔,落在他手里就是一把火,洗衣婢死了,张妈的侄儿被烧得面目全非,哑了。
    然后他进了广阳王府。
    给昭熙送了半个月的饭菜才得到机会,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郑”字。他摸到昭熙的骨头,他就只剩了骨头,骨头上蒙着一层皮。他看不见昭熙,昭熙也看不见他,昭熙伸手摸他的脸,摸了许久,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
    奇怪,他哭什么。
    堂堂始平王世子,半世英雄,也不怕人笑话。
    他当然知道他如今不好看。从前他听人说丑人多作怪,忍不住骇笑,其实美人才真真作怪,美人在乎自己的皮囊,远甚于丑人。不好看的人,索性镜子少照,免得烦恼,然而美人如何舍得不照镜子?
    不在乎容貌的其实只有一种人,死人。
    他就当自己是死了,如今苟延残喘,不过是有事情没有完成。他怕他到了地下,念儿问他:“你在人间,可还有什么因果未了?”
    他总不能说,有一个人说过会给他挑个好花好酒的闲职,让他种种花,听听戏,逗逗鹦哥儿,娶个好娘子,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后来他身陷囹圄,他却没有救他,只是因为——因为他着急来见她。
    念儿兴许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要娶谁?”
    “娶你。”他就这么回答她。
    她总在那里,他想,她总在那里等他,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了,那就再多等片刻罢,总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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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那章里有部分李十娘的前世回忆录,不想看前世回忆录的麻烦跳过……
    谢谢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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