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双喜临门

    “怎么是周……将军?”宫姨娘忽然问。
    嘉语让苁蓉抱了孩子跟她去见宫姨娘。宫姨娘原本在跟辛夷抹眼泪, 看见孩子,眼睛蹭地亮了,又哭又笑。那孩子好不容易被苁蓉哄住,见了母亲哭泣,又跟着大嚎起来, 母子俩一唱一和的热闹。
    待双双平息下来, 孩子倦倦睡去, 嘉语再细问宫姨娘这年余际遇,知道方志大体上没有说谎, 才放下心。
    谁知道宫姨娘接着抛出这么一句。
    嘉语反而愣了:“不是他, 该是谁?”
    宫姨娘抱着孩子不响。她离开洛阳之前,李家已经灭门。她也知道李愔是不成的了。别说什么一诺千金,哪个做爹妈的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个逃犯。何况王侯。便王妃狠心, 也还要顾虑始平王。
    她走的时候并不十分担心,是知道嘉语已经不是才到洛阳时候的嘉语了, 王妃不至于亏了她。
    ——当然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之后的风云突变。
    离开洛阳之后, 她听到的消息既杂且少,大部分在方志那里就拦住了。一直到遇上娄晚君, 才补上一些天下皆知的事。譬如太后没了,皇帝没了,始平王也没了——就是这个消息, 让娄晚君察觉了她的来历。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 姐夫会没了。她总觉得, 便是她没了, 姐夫也还在的。当初她丈夫病逝,族中人欺上来吃绝户,姐夫一斧头砍在门上镇住了他们。她带着阿袖依附姐姐、姐夫过活,也有两三年。
    后来姐姐没了。
    她这时候再想起姐姐,已经是很遥远了。时间过去得毫无痕迹,如果不是跟前两个小女儿一天一天长大的话。起初时间是一个月,两个月那么过,到后来一年两年,再后来有一天往回想,已经十年过去了。
    阿袖到了二八年华,然后三娘及笄,昭熙更是成了亲,眼看着就要有孩子。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对得起姐姐了。
    当年姐夫没有娶她这件事,她虽然不很怨恨,心里还是有结的。
    她是性子软和,也是比不得王妃有个做太后的姐姐撑腰,但是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平白无故的,怎么肯给人作妾。那阵子每天闭了眼睛都能梦见姐姐,指着她骂“宫家的女儿怎么能与人作妾!”
    她也不想,可是她出了这个门,能到哪里去。她也不是那等能干人,一手一脚能打个天下出来,更何况还有姐姐一双儿女,还有阿袖——出了这个门,就算有姐夫照拂,阿袖也不能再过上这等日子了。
    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有时候也羞愧自己的软弱无能,但是舒服的日子就像是泥淖,让人一日一日地沉下去。
    如果不是阿袖出了意外,她大约会在王府里一直呆下去,一直到死。她知道姐夫会善待她,三娘和昭熙也会待她好,她的日子是一眼看得到头的——但是阿袖出了意外。她没有想到那之后还有更多的意外。
    她跟了始平王十余年,聚少离多,先是给她姐姐守孝,后来他又娶了王妃,和她在一起少之又少。不夸张地说,还不如方志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多。但是她知道那个人,待她是好的。他也问过她要不要改嫁,他说会像对自个儿妹子一样给她发嫁。她那时候只低着头说:“我答应过阿姐的……”
    她答应过阿姐看着昭熙兄妹长大。
    后来渐渐地便不再提这话。
    到娄晚君说他没了,她记得她那时候抬起头来,夕阳将下,漫天红霞都像是血。她想要问他怎么死的,想问他死的时候有没有很痛,想了那么多,一句话也没能出口,就只听见娄晚君吃惊地问:“方娘子,你怎么……哭了?”
    是啊,她怎么哭了。
    她不是已经想好了,待找到阿袖,就一心一意和方志过日子,再不回洛阳去。也就再不会见那个人。
    然而听到他死亡的消息,就像是一座山轰然崩塌。她被埋在那山的阴影里。她想阿姐会怪她,你怎么没有照顾好他呢?
    她想要辩解,说姐夫娶了王妃,他不需要我照顾。
    没有人听她辩解。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娄晚君怕她出事,也不敢放她回去,找借口留她在帐中,过了三两天才放她走。
    她没有与方志说这件事。她为了阿袖离开王府,离开洛阳,离开之后才又渐渐知道人世艰难。那就像是中间中断了十余年的岁月,她重新开始学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像一个独自面对风雨的人。
    那之后她也反复想过,留在王府的一双儿女,昭熙是不需她操心了,他有云娘呢。三娘却教她记挂,记挂到不敢问。
    “……我以为会是宋王。”她说。
    嘉语“哦”了一声。再听到这个人,她已经很平静了:“他南下回金陵了。前儿传来的消息,娶了苏娘子。他如今也不叫宋王了,是建安王,再过几日,恐怕要改口称吴主了。”嘉语估计宫姨娘就只知道她爹死了,也不敢问她爹怎么死的,不然就不会提到萧阮了——不敢问也是正常的。
    宫姨娘闷闷地道:“那却是可惜。”
    宋王与阿袖订过亲,三娘为了这事儿,气得要逼阿袖给他殉葬。她便知道三娘心里是有这个人的。她私心里想着,阿袖也好,三娘也罢,想来这人做她的女婿是做定了——谁知道竟是这么个结果。
    戏文里说红颜祸水,她可没有见过哪个红颜祸害人比宋王厉害。那么亲密无间的两姐妹,愣是为了他反目成仇。
    “如果宋王不急着南下——”
    “姨娘!”嘉语打断她,“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如果。”
    “可是周……”宫姨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周乐订亲这件事,太委屈嘉语。
    嘉语道:“姨娘从前不是见过他吗?”
    宫姨娘:……
    她从前哪里能想到,就这么个小子敢觊觎她的心头肉。这时候努力往回想,卖相倒是好的,可是洛阳卖相好的小子,何止成千上万。论家世人才,莫说宋王了,就是差李愔也差得太远。
    大约如今,就仗着手中兵马罢了。
    宫姨娘道:“我知道三娘是报仇心切……还有昭熙呢,报仇是男人的事,你……你阿爷要知道你……不得心疼死。”
    嘉语道:“不光为了这个。”到底羞怯,没把话说完整,只硬生生转折道,“姨娘知道,三娘是舍不得委屈自己的。”
    ——她没敢把昭熙的情况说与宫姨娘听,要说昭熙下落不明,怕宫姨娘说漏嘴;要说昭熙就在军中,又拦不住宫姨娘要见他;就只含混推说不在信都,在外头领兵也就罢了。
    宫姨娘见她如此作答,也是没奈何,只得自嘲道:“三娘如今,是人大主意也大了。”
    嘉语安抚她道:“姨娘且歇上几日,待他得了闲,让他来拜见姨娘。”她也觉得要说服宫姨娘难度略大,不如让那个吹嘘自己很能得小娘子喜欢的家伙自个儿来好了。既然能得小娘子喜欢,想来讨她姨娘喜欢也是不难。
    宫姨娘小心翼翼又问:“三娘可有、可有阿袖的下落?”
    嘉语到如今也知道母女天性,没有道理可讲。贺兰袖便万般不是,对她这个娘还是尽心。她失去父亲,疼成那个样子,让宫姨娘忍受失女之痛,也是不应该。便不动恼,平平说道:“袖表姐如今人在豫州,陆将军那里。待日后局势稳了,姨娘要是思念表姐,我派人护送姨娘过去就是。”
    宫姨娘讪讪道:“知道她无事就放心了。”
    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阿袖怎么又和豫州的陆将军有了瓜葛。她这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能耐,都不需要她了。如今需要她的,就只有怀中小儿,吃喝拉撒,时时刻刻都离不了她。
    却听嘉语又道:“当时朔州叛乱,是周郎找到了她,也是周郎护送她去的豫州。”
    宫姨娘:……
    她还能说什么呢,三娘这么护着那小子。
    “姨娘且安心为我准备订亲诸事,不会让姨娘等太久,”嘉语又补充道,“如今整个冀州都在抢收麦子,待仓禀充实,十九兄的大军也该到了。”是生是死,是回洛阳还是去见她爹,在此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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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灿成亲和周乐订亲都定了日子。因公主身份尊贵,所需准备极多,所以反而尉灿在先。两桩喜事连着办,多少有冲喜的意思。人人都知道大仗在即,未必人人都有命回来。都想着热闹一下也好。
    以尉灿与周乐的关系,少不得各方来贺。
    照例出阁是要哭,娄晚君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段娄氏抚她的背说:“出了阁,就是别家的人了。从前那些想头,就都收起来罢。阿姐瞧着尉大郎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对你也好,你不要负了人家。”
    娄晚君道:“我是想阿昭。”
    提到娄昭,段娄氏也伤心。从前她们阿兄也是个人物,要不是阿兄没了,也不用二娘这么抛头露面,经营产业,养成如今这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就是碰上公主,也要争上一争——吓,哪里来这么高的心气。
    原想着阿昭也是个能够顶立门户的,谁想又——
    “人家出阁都有兄弟背,”娄晚君哭道,“阿昭到如今,生不见人——”
    原本周乐与她娄家认了干亲,娄昭不在,他背她上车也是可以的,但是如今他以男方长辈自居,自然不可能来背她。也幸好如此,娄晚君想,不然,由他将她送到另外一个人手里,光想想都觉得凄凉。
    段娄氏打断她:“阿韶一直在找,兴许哪天就找到了呢。”
    只要一天没看到尸体,就能骗自己一天人还在,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但是人一定在的。
    娄晚君却比她阿姐要现实得多,说道:“父亲年事已高,我出阁之后,家中就只能指着阿奇……”阿奇是她们长兄的遗腹子,今年不过八岁,“……阿姐要记得提点阿韶,莫让他……莫让他们忘了阿昭。”
    段娄氏叹了口气:“二娘糊涂!前儿你算计公主,要不是看在阿昭的份上,你倒以为,今儿公主会来么?”
    “我原也不指着她来”这句话在娄晚君心里转了一转,没有出口。她也知道公主莅临是多大的面子。外头催妆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大多是军中同袍。娄晚君甚至能听出一些人的声音。周乐不在其中。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次她是真的要成亲了,再不会有别的转机。嫁给尉大郎,固然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他,但是也断绝了其他可能。他是很疼他这个外甥,明知道不堪用,还一直留在身边。
    想到真要嫁给这样一个粗人,娄晚君心里忽然充满了恐惧。
    “不能再哭了,再哭妆就花了。”段娄氏提醒她。
    娄晚君没能忍住,伏在她阿姐肩上哭了出来:“阿姐,我心里好苦……”
    段娄氏一怔,她是真没有想到,她这个妹子执念如此之深。她有些慌了:“二娘,这桩婚事,你是点过头的。”
    娄晚君只是哭泣。
    段娄氏渐渐也就回过味来,她只能笨拙地安慰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待成了亲,只要他待你好,慢慢儿的,慢慢儿的……就能忘掉了。”
    其实未必就能忘得多么干净,她想,她有时候还能想起来,那个少年趴在墙头,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总看不清他的脸,也许是在梦里的缘故。“你在上面看什么呢?”她仰头问。“看你。”少年红了脸。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阿兄带了段荣回来,把她许了他。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她父兄没有对不住她,给她找的是门当户对、品貌端庄的良人。何况后来有了阿韶。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是遗憾——谁没有遗憾?绣娘指下错针,书生落笔错字,将军麾下亡魂,都是遗憾。
    “……人还是要认命的。”她说。
    “那为什么她不认命?”娄晚君脱口道。
    “谁?”
    娄晚君却又不出声了。如果所有人都认命,为什么她不认命?她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原本该是怎样的,原本她父亲死了,她兄长也死了,原本她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却想着鸠占鹊巢!
    阿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不知道她娄家失去了什么……
    “二娘……”段娄氏还待劝说,忽然外头鼓噪起来,那声音像是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欢畅,一声接一声,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呼喝。“不会出什么事吧。”段娄氏嘀咕着,吩咐婢子打起门帘。
    娄晚君泪痕未干的一张脸,也往外看去。
    人齐齐让出道来,那马一直走到门外,马上少年的脸在火光里越来越清晰,段娄氏张大嘴,发不出声响。娄晚君也忘了哭泣。
    那少年说:“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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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昭的突然出现被视为天降祥瑞。
    其实方策也一度疑心他早被剁成了肉酱,只是他估计着,开战之前找不到娄昭,他们兄妹迟早被段韶丢进山里喂狼。所以格外卖力,万幸总算找到了,只是伤得重——当时被一刀砍进了心窝子里。
    娄昭听说他二姐出阁,怎么着都要回来。
    方策这时候去段韶跟前缴令,面上不由微微浮起笑容:不管怎么说,命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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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语这里也是意外之喜:半夏也回来了。
    嘉语上赶着问她这些日子都躲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冷不防嘉言在一旁冷冷道:“半夏姐姐这梳的什么头?”
    嘉语一惊,才发现半夏换了妇人发髻。
    有宫姨娘这个前车之鉴,倒不难想发生了什么,然而嘉语还是呆了一下。如今娄昭尚未成气候也就罢了,日后立功赏爵,岂有不嫌弃半夏出身?就不说无媒苟合,如何过娄昭父母那一关了。
    半夏这年余都在嘉语身边,已经是摸透了嘉语的性子,并不怕她责难,倒是对嘉言——嘉言戴了面具,也瞒不过她这等王府旧人——有几分畏惧。这时候见嘉语脸色不好看,登时跪下来磕头请罪。
    嘉语心里盘算,如果不是这次订亲需李愔出面执兄长之礼的话,兴许看在连翘份上,李愔愿意认了这个妹子也未可知,如今是不成了;周乐也不行,他出面近乎威压,难免招怨……
    她这里不作声,也不叫起,半夏终于怕了起来,求道:“姑娘——”
    “阿言,”嘉语却问,“那些……人如今在你手里,可还听话?”
    如今嘉言手里有一千骑兵,两千步兵,共三千人不到。部分是崔嵬山贼人,部分是始平王旧部,还有部分她从洛阳带出来的陆家部曲,这部分人最少,不过几十人——其余都留在武川镇护卫王妃母子。
    当初“始平王世子”在秦州现身,因为感念始平王父子昔日恩惠而改投周乐的旧部有千余人,当时血勇,过后难免犹豫,毕竟华阳公主不能带兵;六镇降军是他们手下败将,无人能服众;还怕被推出去当炮灰。
    ——军中旧俗,恶战时候,先把俘虏推出去,杀得一个算一个。虽然周乐后来是降了始平王没有错,但是那才多久,他们当中随便一个都比他资历老。就不说他还是被六镇降军推出来的带头人了。
    如果六镇降军有心报复,他们是怎么都逃不过。
    于是路途中陆陆续续又逃了一两百人;一直到冀州,听说周乐要与华阳公主订亲,才又稍稍捡回来一点信心。
    谁知道空降来一个戴面具的严娘子——这世道,女人都能打仗了吗?起初不服,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个严娘子的治军手段颇得世子真传。渐渐地谣言四起,最离谱的说法是严娘子其实是世子妃,她早就逃出洛阳城了,不过是怕连累谢家,所以不敢声张;不过更多人相信严娘子只是世子身边姬妾。
    无论哪个身份,她背后有世子是肯定的。
    嘉言不制止这些流言,跟她来冀州的陆家部曲嘴上都安了锁,横竖是一问三不知,再问就亮军法。始平王旧部先服了,反过来帮着压服崔嵬山的贼人,一来二去,这月余时间虽然辛苦,好歹把军队带了出来。
    如今冀州各部,要说步兵,自然周乐占有压倒性优势,他手里有两万余人,要论骑兵,则周乐也不过三千,嘉言一千,周昂千五,冀州其余豪强各处部曲,来历既杂,号令不一,防守也就罢了,真大战起来只能做个补充。
    始平王旧部到这时候才真真放下心来:周乐能拨出这么多兵甲粮草给严娘子,可见对于给始平王报仇这件事出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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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言这时候听她阿姐问及,也就笑道:“阿姐莫要小看我。”
    嘉语道:“娄将军安然回来,方氏兄妹算是保住了性命。我瞧着方策是个狠人,要是阿言你降得住——”
    “阿姐要用他?”嘉言奇道,她是知道她阿姐在这人手上吃过苦头的,她可是想好了双倍奉还。
    “我记得他也是世家子,”嘉语指着半夏道,“想给这丫头找个出身。”
    半夏也没有想到嘉语闷了半晌,却是在给她找出路,顿时流下眼泪来。狠狠给她磕了几个头,说道:“姑娘——”
    嘉语伸手扶起她,说道:“娄将军前程远大,你跟了他也是好的。”停一停,却笑道,“只是……我却用不起将军夫人做婢子了。”想这个丫头跟了她两世,总算该有一世,有个好点的结局吧,她想。
    半夏也知道这时候原该顺着她的话说“半夏永远是姑娘的婢子”,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出口,她想她和姑娘这年余动荡,原也不需要说这些矫情的话;平心而论,能做人上人,谁愿意做个被呼来喝去的奴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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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卡卡君和玉米君投雷^_^
    网上看书体验和看纸书不一样,容易略过一些东西,也有背景冷僻的缘故,有的人没看明白或者受套路文影响比较深会认为逻辑不对……所以会写作话。
    不过我还是全部删掉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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