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甜言蜜语

    娄晚君怎么也想不到, 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闻声而来的婢子催促了几声,几乎是把她推了出去。怎么可能,她想,天底下怎么可能有男人不在乎这种事。她夜会的不是别人,是和她订过亲的男人啊。
    他怎么能肯定他们不会旧情复燃?她姨娘这个样子, 谁能保证她不会——
    然而到底被请了出去。
    尉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不安, 看到她出来方才放了心, 迎上来道:“你和公主说什么了?我阿舅没有发火罢?”
    灯色太暗了,他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死灰。他原也不是这么细心的人。
    周乐厉声问她:“你这样对得起豆奴吗?”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他, 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她是不甘愿。
    可是她能有什么法子。已经是孤注一掷。碰到宫氏是意外, 她那个骈头不好控制,何况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华阳公主说得没有错,只要她娄氏与段氏有一日仍在周乐手底下, 她就不可能真拿他们威胁她。
    阿韶冷着脸说以后不会再管她。尉灿极其不安地问:“真的没事吗?让阿舅知道我骗他,他会剥了我的皮……”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已经赌出去了。血本无归。娄晚君终于没能忍住, 哭了出来。
    ............................
    盏碟一样一样送进来。嘉语原是打算和嘉言一起晚饭,特地吩咐厨下多做了几样, 结果嘉言没有回来,她又哪里吃得了这么多,都便宜了周乐。嘉语又让婢子送酒, 周乐按住她道:“不须酒。”
    嘉语诧异地看住他, 周乐接着就道:“戒了。”
    嘉语:……
    “如果不是上次喝醉, 也不至于陷你我入如此险境。”
    嘉语这才“唔”了一声。
    周乐紧用了几口饭, 腹中有底,才有闲暇与嘉语说道:“从前二娘也不是这样的,不知道咸阳王妃与她说了些什么。”——他就算不念豆奴和阿韶的面子,也要看在娄昭的份上,饶她这次。
    嘉语苦笑道:“我表姐一向是很会说话。”
    她记忆里娄晚君也不至于此,大概是她没有见过她走投无路的窘迫。想到她方才昂着头与她说“便是爹娘、姐姐姐夫一齐逼我,我也是不会应的”,心里颇不是滋味,因说道:“一定要把她嫁给豆奴么?”
    周乐道:“也说了别人,她不肯点头,后来豆奴央我——”
    嘉语:……
    “她是对将军不死心。”
    周乐闷头吃了一口菜,觉得人生处处都是陷阱。
    嘉语见他如此,不由“噗嗤”一笑:“……将军是很能讨小娘子喜欢。”
    周乐慢条斯理把饭菜咽下去,瞅住嘉语道:“三娘这是不服么?”
    嘉语:……
    “服。”
    ...............................
    见周乐快要吃好了,嘉语装作漫不经心:“李郎君当初见到将军,怎么会说到我订亲?”
    她这一问,周乐也就想了起来,当时情况,李愔怎么好与他说,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我的未婚妻——那不是找死吗?
    却揶揄道:“那时候不知道谁托他给我带金子……”
    嘉语面上一窘,讪讪道:“我不知道事情会改变多少……要按从前算起,将军当时应该是手头窘迫。”
    “也所以,三娘那时候推算我该是成了亲?”周乐问。
    嘉语“嗯”了一声。
    “那如果我确实已经成了亲,我赶来豫州,三娘还会跟我走么?”
    嘉语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从前的事,将军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就该知道我当时……是没有选择。第一次看到将军,就已经在元昭叙帐中,我那个堂哥……”
    周乐眼睁睁看着她面上露出怨恨的表情,他有点后悔,其实不该问这些。他知道她从前过得不快活。
    “……那时候有人肯带我走,凭他是谁,我也都认了。”元昭叙就是她父亲手里的狗,她父亲不点头,他连叫都不敢叫一声。然而后来她父亲不在了,“但是这一次,如果将军已经成亲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
    周乐心里一沉,暗道了一声侥幸。他就知道三娘没这么大方。又问:“你去找谁?”他知道她没有领兵的能力。
    嘉语勉强笑道:“将军一定要问吗?”
    周乐料想她父亲手下,虽然有元昭叙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没准也还有一二忠义之士,就算是绍宗屈服于洛阳,也不是对始平王全无感念。这样的人恐怕为数不少。也就笑道:“三娘不想说,我就不问。”
    嘉语看了他一会儿,终道:“与将军说了也无妨——后来独孤将军来见过我,说如果将军待我不好,可以求救于他。”
    原来是独孤如愿,周乐放下心。他见过独孤如愿,知道他与昭熙交好,恐怕也就是看在昭熙的份上。
    一时眉目又生动起来:“那怎么……三娘当时没有跟他走?”
    嘉语低眉道:“我已经先遇见将军了啊。”
    周乐哪里听过她这样甜言蜜语,登时喜不自禁。如果不是已经身份不同,少不得起来翻上十个八个筋斗哄她一笑。这时候只能心里痒痒,笑道:“三娘明明不怕我误会,怎么又巴巴地给我解释李兄的事——你去找李兄,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还没小气到这个地步。”李愔又不是萧阮。
    嘉语看他一眼,说道:“我知道将军不至于疑心我,不过李郎君是与将军说了谎,恐怕将军找他为难。”
    这人横起来自己倚重的长子都下得了手,她可不敢赌李愔的运气。
    “……订亲这件事,原怪不得李郎君,将军知道的,正始五年秋,他们兄妹在西山遇伏,八娘惨死,那之后他就想找个能给他遮风避雨的势力;我在洛阳名声不好,母亲又热心与我说亲,实在推脱不得。”嘉语道,“后来李家灭门,我送他出城,被内卫追击,连翘她……李郎君请我为他与连翘证婚。”
    周乐“啊”了一声:“原来连翘——”怪不得后来就只有半夏了。说来可笑,三娘这个做未婚妻的,反而要为未婚夫与贴身婢子主婚,简直天方夜谭。都到这份上,还能有什么私情可言。
    又想,三娘也不是随随便便肯牺牲贴身婢子的,恐怕是李愔与连翘有情在先。
    “……他当时发誓,说此生不再续娶。”嘉语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李愔甚为可怜,“我当时已经受封了公主,订亲这件事,他有全程参与,对于公主订亲的流程和礼仪,比我要清楚得多。”
    周乐反应过来,敢情三娘去见李愔,竟是为了商议与他订亲的事,他要为了这个误会,李愔何止是冤屈。
    嘉语接着道:“……原本我父亲没了,母亲与阿兄、阿嫂都不在,身边并无能为我做主的长辈,好在今儿娄娘子给我把宫姨娘送过来了。”
    “宫姨娘?”周乐大吃一惊,“她怎么出的城,还能寻到这里来?”——他大致知道是嘉颖烧了药材,逼得嘉语出府,却并不知道里头有宫姨娘的缘故,只道宫姨娘和谢云然一般,还被围困在始平王府。
    “可不是,”嘉语欣然道,“真是意外之喜——我还没来得及问姨娘话。”
    周乐笑道:“那我一会儿陪你去看望姨娘罢。”话音落,就听得苁蓉在外头通报:“段将军来了。”
    周乐与嘉语对望一眼,都知道是来请罪的。周乐道:“让他进来罢。”
    “段将军……”苁蓉犹犹豫豫地道,“还带了一个……一个半人。”
    “什么叫一个半人?”嘉语脱口问,又立刻醒悟过来,喜得连声道,“快、快请他进来!”
    片刻,段韶被请进来。
    跟他进来的,果然是始平王府的侍卫统领方志,方志手里还抱着婴儿襁褓,看到周乐也就罢了,待看到嘉语,不由面色惨然,跪倒在地:“公主……”诱拐王府女眷,哪朝哪代都是砍头的重罪。
    嘉语正要开口安抚,周乐给了她一个眼色,登时就住了。周乐喝道:“方统领好大胆子!”
    嘉语知道周乐是在唱白脸,把红脸让给她唱。
    ——当时他们兄妹是让他护送宫姨娘去找贺兰袖,怎么就变成到眼下情形,连孩子都有了。要宫姨娘自个儿愿意的也就罢了。就怕宫姨娘糊涂,被人算计了去。何况还有落在嘉颖手里的玉佩。
    然而嘉语心里清楚,从前周乐在人前是惯于做好人,不然哪里能哄得人死心塌地跟他。这会儿倒是捋起袖子做恶人了。转念又明白过来,方志是她的部曲,他大约是觉得她手里总该有些人。
    就像之前把她父亲旧部交给她一样。
    方志原是陆家部曲,从前在周乐手下受训,自然认得人。这会儿看见他和华阳公主并肩而坐,心里多少惊惧。
    也不敢怠慢,一五一十说来。
    宫姨娘原本不是什么大有主见的,只是爱女心切,一时血气上涌。然而她生平就没出过几次门,在洛阳城里都未必分得清东南西北,何况出了洛阳城。渐渐地主事权就不得不移到方志身上。
    方志一路打探消息,也是暗暗叫苦。起初听说云朔快要平了,不知怎的又乱了,到处是散兵游勇,他们这鲜衣怒马,就是大好肥羊。他倒是想要劝宫姨娘待时局稳定再走,宫姨娘又固执不肯。
    进入到云朔地界就出了事。方志这时候想起来,可以肯定,那是谁家部曲,人数既多,战斗力也强。他们被打散,马,兵甲,粮草和药材都被抢走。他护着宫姨娘往山里逃,沿途丢下金银财货买路换命。也还是受了伤,他伤得重,宫姨娘伤得轻,在山里躲了好些时候,天气转凉,入了冬。
    要仍在洛阳,方志不敢有这等贼胆,但是落到山野之中相依为命,避嫌无从说起。宫姨娘比王妃大上几岁,也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当,在美人如云的王府、皇宫固然排不上号,也不是寻常妇人可比。
    方志觉得头顶上目光针一样刺过来,心里战战。他进门就留意到了,他家公主还梳的小姑髻。他要说孤男寡女,难免生事,恐怕会被她身边那位生吞活剥了。只硬着头皮含混道:“后来姨娘有了身孕……”
    宫姨娘痛哭了一场,觉得对不住始平王,没脸去见昭熙兄妹;方志也有点慌,这特么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是要掉脑袋的问题好吗!一个舍不得腹中块肉,一个只能咬牙一条道走到黑。
    但是别的尚可,到月份大了要分娩,方志就傻了:他没当过爹也知道这是要命的事,不得已带宫姨娘出山,在附近村落住下。
    周乐问得极细,方志也不敢打马虎眼。他知道周乐厉害。
    去年十月,宫姨娘生下孩子。人没有孩子的时候,餐风露宿也都过得,到多了一个只会张嘴要吃的奶娃儿,情况又不一样了。大人能将就穿兽皮、麻衣,小儿肌肤娇嫩,哪里吃得了这个苦。
    何况宫姨娘产后也需要补身子,需人照看。
    村里却又不太平,隔三差五的散兵游勇,大军过境,杀烧掳掠,村里人纷纷往山上跑。然而别人能跑,方志拖着个才生产过的妇人和嗷嗷待哺的娃儿如何跑得动,不得已拿出从前的手段,杀了七八个。
    他也知道事情不能善了,不敢回洛阳,便动了心思想要南下投奔老主子。谁想村里人见识短,从前只道他是山里独居的猎户,交易上占些便宜,如今识得他本事,心里不安,竟连夜出首告了。
    方志没栽在贼人手里,却栽在村人手上,被绑了去见贼首。好在那贼首不傻,知道乱世里如方志这等能耐人,笼络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杀,留了方志在身边做亲兵队长,连宫姨娘也都入了贼营。
    周乐问:“那贼首叫什么?”
    方志报了名字,原来是葛荣手下小头目。方志道:“小人虽然狼心狗肺,也不敢与王爷为敌……”
    双方开战,方志趁乱斩了小头目,带着宫姨娘跑了。
    始平王吩咐守住各处关卡,招揽散兵游勇,方志哪里敢停留,一路如惊弓之鸟,马不停蹄往河北来。宫姨娘却并非那等强壮妇人,这年余辗转云朔,早就吃不消了,这时候惊惧交加,竟半路病倒。
    方志口才平平,然而这等际遇本身实在惊心动魄。嘉语光想到宫姨娘这一路艰险,心里也是酸痛交加,后怕不已。又庆幸有方志在身边,不然宫姨娘一个人,如何撑得到这时候。
    方志这一年多,不是在照看孩子就是在照看宫姨娘,也就在贼营里略微听说了一二时局。到后来宫姨娘稍稍好些,再向路人打听,听说太后没了,始平王也没了,登时目瞪口呆,不知道何去何从。
    到八月李愔领兵路过,因听说是去冀州,方志想着这穷乡僻壤也不是办法,就带着宫姨娘和孩子进了军营。
    方志嘴紧,便人盘问,也只说是六镇降户,葛天王旧部,也指得出一二旧人——当然都是死人。但是他不露马脚,宫姨娘那头却是个筛子。
    娄晚君容色比不得嘉语姐妹,在这里也算是个标致人,说话又和气,口口声声都是平城故人,处处予以方便,很快就赢得了宫姨娘的信任。
    之前娄晚君对嘉语的了解其实主要来自于贺兰袖和周乐。她见贺兰袖的机会少,周乐也不会多说,反而宫姨娘思念两个女儿,难免与她说些旧事。
    “……到今儿下午,二娘子说有贵人召见。”方志说。他只道是周乐,心里虽然忐忑,倒不十分害怕。谁想娄晚君带了宫姨娘一去不返,却是段韶来,提了他们父子。待见到嘉语,自然唬得魂飞魄散。
    ——她可是正经苦主。
    嘉语听到宫姨娘在娄晚君手里没吃苦头,已经是大大松了口气。
    周乐与方志说道:“姨娘今儿就歇在公主这里了,你留下孩子,且随阿韶回去。”
    方志心里一沉。他与宫姨娘相处日久,渐渐地也就知道她与昭熙兄妹感情不同寻常,只要不是落在始平王、始平王妃手里,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就不一样了。如今又让他留下孩子。他留恋地多看了孩子几眼,方才恋恋不舍跟着段韶出去。
    嘉语往婢子手里一瞧,只觉那孩子眉眼与宫姨娘甚像,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那孩子原本不见了父亲就在瘪嘴,又被偷袭,登时“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满屋子都跟着震响。
    嘉语:……
    周乐:……
    周乐强忍了笑,说道:“方统领的话如今听来是没什么破绽,不过三娘还是先问过姨娘的比较好。”
    嘉语讪讪应了。
    “要方统领没什么问题,日后就让他领兵护卫你。”方志妻儿都捏在他手里,倒不担心他有异心。
    嘉语又应了声,见天时已晚,便让周乐回去休息,自己起身去见宫姨娘。却又被周乐拉住,嘉语回头,那人凑过来低声道:“日后我们要有了孩儿,可不许乱戳。”
    嘉语:……
    嗯,这位是想得挺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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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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