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问君三语

    嘉语听从李愔的主意, 挑了齐家和曹家娘子帮忙处理杂事,又通过周乾请了崔七娘过来坐镇,手头方才渐渐闲了些。
    方策几乎把信都附近都翻过来,还是没有找到娄昭。娄氏姐妹伤心一场,渐渐也就过去了。娄晚君和尉灿的婚事提上日程, 嘉语嘴上不说, 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娄晚君的战斗力她是知道的。
    这日原是和嘉言说好了一起吃晚饭, 结果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自个儿怏怏吃了, 就听得外头婢子禀报说段将军求见。
    平心而论,嘉语对段韶还是大有好感,虽然从前也没见过几次, 但是脑子清楚,话又不多。让婢子传进来, 段韶与她行过礼, 却不开口,嘉语奇道:“段将军来见我, 就没有话要说吗?”
    “公主恕罪,”段韶低头道,“……想见公主的不是我。”
    嘉语便明白过来, 敢情还有这么曲线救国的。她与段韶说道:“将军一向看重你。”
    段韶面有惭色, 垂头不语。
    嘉语也知道他为难——谁还没个三亲六戚, 却不过情面?因沉吟了片刻, 又说道:“下不为例——辛夷,传她进来罢。”
    段韶给她磕了个头,方才退出去。
    过得片刻,果然辛夷领了娄晚君进来。嘉语道:“娄娘子应该知道,我是不愿意见你的,我今儿见你,是娄将军和段将军的面子。”
    娄晚君道:“我知道。”
    嘉语这才点头,问:“那么娄娘子有什么事找我?”
    娄晚君像是难于开口,竟先沉默了半刻钟,方才说道:“我就要成亲了。”
    嘉语看住她不作声。她知道这就是个开场白。但是她想不明白她的来意。她和她之间有什么话说。她差点烧死她,周乐的反应她也看见了,她总不会天真到以为她会阻止她的婚事吧。
    “我……”娄晚君开口又说了一个字,猛地咬住唇,过了片刻才把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我不甘心。”
    嘉语的目光渐渐就凉下去。她觉得有时候人还是要认命的。譬如前世她对萧阮,这一世娄晚君对周乐。感情不比其他,既然是求而不得,就该放手——至少周乐还是肯认娄家这门干亲。
    “你是来求我帮你退婚吗?”嘉语问。
    娄晚君却摇头:“我还不至于这么傻。”
    “那么娄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几句话想要问公主,希望公主能够如实回答我。”
    嘉语:……
    她这是来质问她吗?她是觉得这天底下是个人就能质问她吗?嘉语冷笑一声,娄晚君又说道:“我也知道我是自取其辱,公主可以不理我,可以不见我,更可以不答我。所以作为交换——公主还记得咸阳王妃吗?”
    嘉语:……
    她这个好表姐真是阴魂不散。
    她只道她山穷水尽,谁想到了豫州她又柳暗花明,满血复活。她都无法责怪周乐与她交易,没有这个交易,保不定她这会儿已经过了江。
    嘉语问:“咸阳王妃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娄晚君笑了:“公主多虑了,咸阳王妃当时处境,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什么东西留给我,只不过她与我说,从前公主过世得早,后来发生的事儿,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兴趣听?”
    嘉语摇头道:“娄娘子上当了,我那个表姐嘴里,可没几句真话。”
    贺兰袖是落在周乐手里,不是落在她娄晚君手里。能榨出来的话,早被周乐榨了个干净。哪里轮得到她。就不说贺兰袖说话从来真假掺半。周乐也是要从她这里听说,两下里对照推测,才敢信她一二。
    娄晚君作恍然状:“原来公主与咸阳王妃不和。”
    嘉语淡淡地道:“娄娘子不会到这会儿才知道我与表姐不和罢。”她与贺兰袖的关系,贺兰袖的为人,在嘉语看来,娄晚君不至于如此天真。却为什么今儿晚上过来,东拉西扯,她到底要说什么?
    “还真是到这会儿才知道,”娄晚君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沮丧的形容,“这样说来,恐怕这个人,公主也不会太在意……却是我想差了。”
    这个人?嘉语呆了一下:“谁?”
    “宫氏。”
    嘉语再呆了一下:“哪个……”
    说出口只两个字,立刻收住。她倒是想要保持镇定,镇定地说“她不过是我父亲的妾,你说我在不在意”,然而脸上变色又如何瞒得过人,连自己都瞒不过去。她总不至于以为这个宫氏指的是她母亲。
    她原以为她已经没了。
    她也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声音,于是停了许久,方才问:“你带她过来了吗?”如果宫姨娘当真还活着,那么之前嘉颖手里的东西却从哪里得来?她已经被骗过一次,自然不可能再上这样的当。
    她只道娄晚君会砌辞推诿,不让她见,谁想她竟大大方方道:“就在外头候着,公主要是想见她——”
    “我想见她!”
    “……就让人去领她进来。”
    嘉语看了辛夷一眼,辛夷跟她也有些时日了,自然会意,匆匆出去,片刻,果然带了人进来。
    听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嘉语的脸色已经是不好看。她倒是想端坐等着,也坐不住,起身迎了几步,迎面就撞见那个妇人,作寻常六镇妇人装扮,肤色却是极白,眉目也比寻常村妇秀丽。
    嘉语只看了一眼,腿都软了,只是喊不出来。
    那人看见她,却是脸色大变,要哭又哭不出来,要走又迈不动步子,最后双膝一软,跪在她面前,哭道:“三娘——”
    嘉语要扶她起来,辛夷也过来帮忙,宫姨娘却抱住嘉语的腿,怎么都拉不起,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嘉语昏头昏脑听了半晌也听不明白,索性回头问:“我姨娘这是怎么了?”
    娄晚君闲闲道:“说出来就不好听了。”
    嘉语皱眉道:“娄娘子是要问完我话才肯说吗?”
    “那倒不是,”娄晚君笑道,“就是怕公主脸上挂不住。”
    嘉语接口就道:“娄娘子但说无妨。”
    娄晚君微微一笑,说道:“想王爷生前也是威名赫赫,不想尸骨未寒,连野孩子都有了。”
    嘉语脑子里把这句话过了两三遍,方才想明白,大大松了口气,说道:“姨娘且起来,这件事三娘能做主。”
    眼见得宫姨娘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又好笑又好气,拿了手巾来给她擦脸,柔声道:“我道是什么事,从前是父亲对不住姨娘,别说父亲如今已经过世了,就是父亲在,知道姨娘有了归宿,也只有欢喜的。”
    话到这里,又疑心宫姨娘并没有碰上什么好人,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弱女子,会遭遇什么根本不堪细想,又赶紧补充道:“便是那人对姨娘不好,姨娘回三娘这里来就是,多养几口人,三娘还养得起。”
    “我对不住姐夫……”宫姨娘抽抽搭搭地道,“可是我那孩子……”
    嘉语登时就醒过来,怪不得娄晚君根本不在乎放宫姨娘与她相见,敢情是扣住了孩子。
    “是表弟么?”嘉语问。
    “……是。”宫姨娘忸忸怩怩地说,“还、还有方统领……”
    嘉语:……
    嘉语也知道这不是细说的时候,匆匆安抚宫姨娘道:“姨娘不怕,有三娘在呢,表弟和姨……姨夫,都不会有事的。”
    宫姨娘听她喊出“姨夫”两个字,又羞又愧,以袖遮面道:“我没脸见三娘……”
    嘉语摇头道:“这话姨娘就不要再说了,辛夷,领姨娘下去梳洗,换过衣裳先歇着,用点粥饭——我一会儿再过去看姨娘。”
    辛夷会意,带了宫姨娘下去。
    嘉语这才回到座上,她看了娄晚君一眼,知道她找到宫姨娘,恐怕是有些时候了。也不知怎的,竟把宫姨娘的身份给套问了出来。宫姨娘自觉对不住她爹不敢来见她,恐怕方统领也怕她问罪。
    娄晚君如今带了她过来,就是为了、为了问她几句话吗?几句话而已,又不用她掉块肉,答了也就答了。
    于是说道:“娄娘子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娄晚君带了宫氏过来,原本是存了看戏的心思。
    她华阳公主不是一心想要给她爹报仇吗,那她爹头顶上帽子绿了她倒是管还是不管?却哪里想到她能光棍到这个地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连姨夫连表弟全认了下来——她爹的棺材板还按得住吗!
    不过转念一想,她自个儿不也许了一家又一家,和宋王成亲才多久,转眼又跟了周乐,偏那傻子还视她如珠如宝。娄晚君心里酸酸的,听到嘉语问话,方才不怀好意贺道:“恭喜公主一家子骨肉团圆。”
    嘉语看她脸色,便知道她瞧不上宫姨娘。她估计如果从前周乐比她死得早,她也不会再嫁了。
    ——当然到周乐这个位置,遗孀怎么可能再嫁。没有意外,周乐的儿子日后篡位登基,少不得尊奉她为太后。自古除非亡国,哪里有改嫁的太后。
    然而在她这里,宫姨娘能活着已经是意外之喜,哪里还在意这个。莫说宫姨娘,就是王妃,守完孝要改嫁,她也是不拦的。
    乱世里人活着已经是不容易,各自尽心罢了。
    因说道:“那还要多谢娄娘子成全。”这感激里至少有一半是真心实意。
    娄晚君觉得这位公主面皮之厚,也是天下无敌了。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余光里往门外一扫,想着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方才说道:“他们都说公主就要与周郎订亲。”
    嘉语“嗯”了一声。
    “这是公主第三次订亲了罢?”
    嘉语:……
    “周郎总说,公主是一早就许过他的,那恕我冒昧,既如此,公主怎么会与宋王成亲?”
    嘉语这时候往回想,答应与萧阮成亲,固然有信任他的原因,也是害怕被元祎修胡乱指人。自古以来,都有拿公主和宗室女犒赏功臣、心腹,乃至于和亲的惯例。何况她父亲还是元祎修的眼中钉呢。
    世道好也就罢了,世道不好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被折磨而死的公主。
    至少她知道这一次萧阮不会这么待她。
    她怕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以为死过一次就不怕了吗?嘉语心里想着,口中只道:“……是形势所迫。”
    “那么之前公主许嫁李十二郎,也是形势所迫么?”娄晚君尖刻地问,“区区李家也能胁迫到公主?”
    嘉语略吃了一惊,心里想娄晚君如何知道她当时许的是李愔。她倒没有往偷听上想,只道是洛阳城破时候,不少人出了城。虽然多半是投靠亲友,但是也有投军的。譬如当时被打散的羽林卫。
    兴许哪里就听到了。
    想来娄晚君也有激怒她的意思,不然赵郡李氏,就算只剩了李愔一个人,也绝不至于被说成“区区李氏”。
    于是先辩解道:“赵郡李氏门第已经是不低。”
    然后方才说道:“至于我当时是不是形势所迫,我倒是想问问娄娘子,如今娄娘子也是成亲在即,心里却还挂记周郎,这算不算是形势所迫?——难道尉大郎就能胁迫娄娘子?”
    “我——”娄晚君冲口道,“那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嘉语淡淡地说,“娄娘子的爹娘、姐姐会催促娄娘子成亲,我当时年已及笄,母亲就不催我了吗?”她当时其实是想避开萧阮,谁想到后来,萧阮反而成了救命稻草。世事不可预料如此。
    只是这个话,她又不可能与娄晚君说清楚。
    娄晚君愣了一下,却说道:“如果周郎……便是我爹、我姐姐、姐夫一齐逼我,我也是不会应的。”
    这个话倒当真把嘉语堵住了。娄晚君对周乐原本就比她要深情。如果从前先遇到的是周乐也就罢了。不,那时候她恐怕还是会喜欢萧阮更多一点。生不逢时兴许就是如此。从头再来过,也不可能再如当初热烈。
    人心匪石,石头无痛无觉,无畏无惧。
    然而即便畏惧,也还要前行,是生而为人的无奈,也是生而为人的荣光了吧。
    嘉语微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我不如娄娘子。”
    娄晚君想不到她会承认,惊中竟带了隐隐的怒:她怎么可以这样,周郎待她这样好,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所以,”娄晚君冷笑道,“公主如今与周郎订亲,也是形势所迫?”
    嘉语心里琢磨这人铺垫了半天,其实是为了问这句话吗?
    “公主要如实答我。”娄晚君又添了一句。她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她相信华阳公主也知道。
    嘉语果然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方才说道:“我这次与将军仓促订亲,以安各方人心,恐怕娄娘子就是去问将军,将军也少不得回答一句形势所迫。”
    娄晚君心中大喜,紧着逼问道:“那公主呢?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公主便不愿意与周郎订亲吗?”
    嘉语却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自顾往下说道:“……但即便是形势所迫,如果不是周郎,那也是不能的。”
    从前她觉得谁都可以,事情没有到头上来的时候,李愔可以;她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萧阮也可以;不见面的时候她也想过,周乐回了怀朔镇,自然会与娄晚君成亲,生下七八个满地乱爬的崽子……也是可以的。
    到崔嵬山一役方才惊觉,时间花在哪里,毕竟还是有痕迹。她从前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他从前在她身上花的时间,这时候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出现了。你说是前世的冤孽也好,是命运作弄也罢,总之除了这个人,都变成了不可以。
    娄晚君想不到“形势所迫”之后还有这样一句话,冲口叫道:“你说谎!”
    嘉语摇头道:“如果不是性命攸关,或者不得已,我一向不爱说谎。娄娘子要明白,我今儿能容你在这里说话,不是因为姨夫和表弟在你手里——只要你娄家和段家跟着将军一日,娄娘子就不可能拿他们威胁我——我不过是谢你替我找到了姨娘。”
    她虽然不清楚娄晚君如何找到宫姨娘,但那总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人如海,何况三十万人。
    “那你为什么——”娄晚君厉声问,“为什么还趁着周郎不在每每私会李愔?”
    嘉语皱眉道:“娄娘子怎么知道我去见——”话至于此,心中警觉,转头去,就看见周乐风尘仆仆站在门口,隔得有点远,灯光也不是太明亮,光影交错在他脸上,竟辨不出什么表情。
    原来她的目的在这里,嘉语想。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李愔这件事……他根本没有问过她订亲的事,甚至也没有过多提起过她和萧阮的婚姻。就好像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不知道他是不在意,还是刻意让自己不在意。
    她也没有想到娄晚君会使这样的手段。
    这宅子里的侍卫和婢子,对于周乐,一向是形同虚设。但是娄晚君怎么知道他今儿回来——连她都不知道。
    这种种念头形诸于脸上,就只是错愕。
    空气几乎是凝固的,时间流逝得比想象的更为缓慢。
    嘉语想她其实见过周乐处理类似的事,那大约是郑笑薇。他有过一阵子很喜欢她。后来他出征……她不知道有没有捉奸在床,想必是有证据。他便能冤枉郑笑薇,也总不至于冤枉自己的儿子。
    后来……后来他把儿子打了个半死,差点废掉,郑笑薇倒没什么事。
    “二娘不该这样和公主说话。”良久,娄晚君和嘉语总算听到了这人开口。
    嘉语:……
    “我——”娄晚君才想要说“我是为了你”,周乐已经打断她:“你这样对得起豆奴吗?”
    娄晚君:……
    “我和公主的事,不须你操心。”他的目光落回到嘉语脸上,“你下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公主不会再见你。”
    嘉语:……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连婢子也都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嘉语和周乐。嘉语感觉得到他在走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解释说:“我去见李郎君是因为——”
    “豆奴诓我,说三娘在家里等我用晚饭。”周乐说。
    嘉语:……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嘉语抱怨道:“将军养了个好外甥。”
    “就是,热饭都不让我吃上一口,”周乐道:“我还饿着呢。”
    嘉语:……
    他真不要听她解释吗?或者说,他能退开几步让她说话吗?自崔嵬山下来之后,这人是越来越不规矩了。
    “那我们传膳吧?”
    “方才你和二娘说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什么?”嘉语奇道,“娄娘子怎么知道——”
    “前头那一句!”周乐气得跳脚,她就是故意的!
    嘉语抿嘴笑了一下,提了声音道:“苁蓉,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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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卡卡君和玉米君投雷^_^
    摸摸玉米君哈,我小时候看漫画,没看到结尾梦到过一个2333
    摸摸白同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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