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生死由我

    厅中去了周翼和周乐, 氛围立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要来的是始平王世子,厅中几位还能探探口风,偏来的是个公主:你有本事为难世子,但是对个娇怯怯的女流之辈,多少有点不忍心;要正经洛阳来的公主, 颂圣的话还是好说, 但是人家才死了爹;要华阳公主已经出阁, 老太太们也有一展身手的时候,偏她今儿上门, 还梳的小姑髻。
    想她成亲不过月余就遭了大变, 始平王命丧宋王之手,她想要全盘否认这桩婚事,也不是不能理解。特别在她可能与周乐订亲之后, 周家几位老头、老太太顺理成章就把她看成了自家小辈,不但理解, 甚至还有了几分怜惜。
    要是个寻常小娘子, 怜惜之下赏点什么倒是可行,问题是她是公主, 就算是如今落魄,也不是他们能赏的。
    免不了就冷了场。
    要换了别的场合,周乾倒是能打圆场, 华阳公主也不是忸怩之人。但是长辈在座, 他开口就无礼了。他与崔七娘打了个眼色。崔七娘笑吟吟道:“自正始五年在洛阳见过公主, 一别竟两年了。”
    话从洛阳说起, 不提嘉语从前借住,更不提几个月前在周宅的冲突,是想借着这个嘉语不能发作的机会,一笔都抹了。
    嘉语假假回忆了片刻,应道:“崔娘子容光更胜从前,三娘也替娘子高兴。听说娘子年前得了麟儿——”
    要在崔七娘心里,是半点都不想儿子落到嘉语手中——落到她眼里也不行!特别在见识了崔九郎的死之后。她从前看她,也就是个宗室旁支,落魄公主,到崔九郎死后,方才知道心狠手辣。
    但是眼下话赶话地既然提起,也不好小气,只得吩咐道:“如意,去抱了小郎君来,沾沾公主的喜气。”
    一群只能大眼瞪小眼没话找话的成年人中多了小儿,立刻就活泼多了,这个夸小郎君生得俊俏,那个提及自家也生了孙儿,半夏从如意手中接过小儿,抱到嘉语面前。嘉语从手上捋下一只玉镯子,放在襁褓边,也赞道:“小儿甚乖,三娘来得仓促,没能给他打个长命锁,崔娘子莫要记恨。”
    就算是把前篇通通都揭过了。
    .......
    厅中得了小儿解围,屋里周乐还在压力山大。
    他之前听嘉语说周翼不肯见她,心里也纳罕过。他倒是知道周翼不甚喜他,不过他是他,嘉语身份又不一样。也是防着他这一手,才大张旗鼓前来,结果还是被老头拎进了小黑屋。
    老头儿架势摆出来,开口就是冷笑:“猢狲长能耐了啊,知道找贵人来压本家了!”
    周乐:……
    他是猢狲,猢狲的本家是个什么鬼。他心里吐槽,面上只能卖乖巧道:“叔祖这话就冤枉我了……”
    “冤枉你?”周翼冷笑。莫说身份贵重如华阳公主,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没个提亲之前,自个儿先上门的。要没这猢狲撺掇,他能把个周字倒过来写!
    这老头!对几个儿子倒是很能和颜悦色、伏低做小,到他面前就威风了。周乐心里想着,忙说道:“叔祖这话还真是冤我——我和公主在河济时候,听到一些风声,说城中有人疑虑我与世子龃龉——”
    “你和我说实话,始平王世子当真还活着?”周翼开头喝问,其实不过是摆个样子,先唬唬这皮实小子,免得被他忽悠了去。
    “活着。”谎话说得多了,周乐自个儿都有了几分信。
    “那如今军中是世子主事,还是你主事?”
    周乐沉默了片刻。这是个陷阱:如果始平王世子当真在军中,哪里轮得到他来主事?就算是从前始平王看重他,他在始平王麾下,也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如何就能得到始平王父子全副身家的信任了。
    因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想必叔祖也听说了,如今军中尽六镇降军,世子麾下,不过千余人——”
    “我听说世子从前跟随始平王南征北战数年,后来在京中又任羽林卫统领,想身边亲兵不少,如何竟只余千余人?”
    周乐苦笑道:“从前跟着始平王,是朝廷官兵,当兵吃粮,立功受赏,如今再跟着始平王世子……”话到这里及时刹住,没把“反贼”两个字说出口,“正好六镇降户走投无路,也算是一拍即合。叔祖也知道,我生在六镇,长在六镇,我说的话他们能懂,这关口,就算我想把主将的位置让与世子,世子也做不来。”
    他没提京中羽林卫:除非像李愔这样全家尽没的,哪个有家有口的肯舍弃妻儿到千里之外来当叛军?
    周翼也很能想明白其中关节,面上殊无喜色,却问:“那仗都是六镇降军打的,日后论功行赏——”
    周乐知道关键处来了:之前那些问题,是人人都问,唯有这个,是周翼特有。他抬头看住周翼道:“叔祖的意思是——”
    “六镇军户,常年守边,以兵事见长,”周翼道,“然而边镇苦寒,是你我共知。如果此战顺利,他们立了功,得了赏,自然不会再回到边镇去。叔祖是老了,什么前程、门楣,也都不要紧了,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周乐恍然想道,怪不得周乾再三吩咐他要规矩,要守礼,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他垂首沉思,周翼也不催他。到底他年纪轻,也没有见过大阵仗,有些事情没想过也是正常。话说回来,他虽然不喜周乐,也承认这小子是自家人,又跟着五郎读过几天书,说到底还是个可以说话的人。
    又隐隐觉得以华阳公主的眼光,能看上这小子,如果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想这小子还是有可取之处。
    毕竟择婿不同于择将。
    要知道,华阳公主的前夫可是以风度著称的宋王。他虽然没有见过宋王,好歹听说过名声。如今江南传来的消息,也不像是个绣花枕头。怀着这样的心思再来看眼前这个侄孙,周翼摇了摇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周家捡了个大便宜。
    这思忖间,周乐终于前后计算完毕。他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说道:“正如叔祖所虑,胡儿善战,他们提着脑袋给我卖命,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日后论功行赏,我不能有负他们的这份信任。”
    周翼心里头一沉,口中却笑道:“论功行赏,原也是天经地义。”
    正寻思要找个什么借口把人打发出去,再与周乾商议利害,好在如今只驻扎于河济一地,尚可挽回。却听周乐又道:“这些将士从前在边镇苦战,作为国之屏障,是朝廷有负于他们,不是他们有负于朝廷。”
    周翼脸色越发难看:诚然六镇守边,确实抵挡住了柔然的侵犯,然而亏负他们的是朝廷,不是百姓。不能由百姓来买这个账!
    “有件事我想请教叔祖。”
    “但问!”臭小子如今倒知道用“请教”这么文绉绉的词了。
    “叔祖素日里请人看家护院,如果有贼来犯,护院们拼死把贼赶了出去,难道叔祖不给他们论功行赏?”
    好小子,还问到他头上来了。周翼可不怕这个,当即答道:“那也不过是赏些银钱布帛,绝不会让人登堂入室,做我家账房,管家,乃至于娶我周家的女儿。”
    周乐干咳一声,却笑道:“侄孙儿也这么想。”
    周翼一怔。
    周乐接着又道:“我知道叔祖所忧,无非惧胡儿杀烧掳掠,但是六镇降户原是我大燕军户,与叔祖一般,都是我大燕子民,守我大燕律法,他们常年在边镇,为的是守护我大燕,而不是抢掠百姓。如今我带他们到冀州来,为的是拨乱反正,日后他们立了功,以军功酬赏,无非银钱土地布帛。”
    周翼摇头,这小子还是太年轻。如今他带来的人不过是降户,进到冀州来求个活命,讨一口饭吃,到元气稍复,他们就会要更多,待立了功,那又不一样了,权力的好处,他们看得到,那些人就看不到吗?
    周乐没等他反驳,继续说道:“叔祖是否疑虑边地苦寒,怕他们乍见了中原富足,难免起歪心,而侄孙要他们效死,不敢过分管束?”
    周翼不置可否:毕竟周家大户,又与周乐本家,便有不长眼的,等闲也不会祸害到他。
    “不敢有瞒叔祖,进冀州之前,我就与他们有过约定。我周乐并非勋贵出身,也没有过人的威望,就与他们一般,都是六镇军户,弓马上讨些吃食,比不得葛天王横行七州的气概。想葛天王百万之众,只因了号令不齐,到头来树倒猢狲散,而况是我。如果要跟我走,就须得听我号令,不得欺压百姓,不得犯我军令,但有犯,生死由我!”
    周翼听到这里,方才稍稍动容:这特么是约法三章啊。汉高祖进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而后有天下。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番计较。
    六镇叛军被始平王打败之后,被归束于一处,为奴为婢,日子过得可不舒坦,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叛乱了。这小子开口就夸葛荣英雄气概,继而警告,不听号令,重蹈覆辙就在眼前。之后方才提出要求。
    怪不得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对他另眼相待。
    这样想,面上神色略略缓和。
    周乐又道:“叔祖再想想,如今这世道,我燕朝与吴朝隔江而治,虽然眼下尚无战事,但是前儿洛阳一破,吴国老儿立刻劳师远征。就不说常年觊觎中原的柔然了。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士,战事一起,叔祖难道以为,冀州能独善其身?”
    周翼默然。
    “便是胡儿,元家也已经入主中原百年,中原仍是中原人的中原,胡儿不过要了中原人一点粮食、一点布帛,付出的代价是征战四方,六镇也好,长江也罢,都是他们在镇守,中原人又有什么舍不得呢?打仗可是拼命的事。”
    “小子可知人心不足?”周翼问。
    “知。”周乐毫不迟疑。军令原本就是针对中低级将领。对于高级将领,游戏规则又不一样。财帛土地重要,权势更重要。有了权势,要什么没有。他问:“叔祖可曾听说过,姚太后在世,曾于朝堂亲自策试官吏,能者上任,不能者免?”
    周翼寻思半晌,方才从脑子里挖出这块遥远的记忆。
    那还是先帝初初登基时候发生过的事,并没有贯彻下来。不用想也可知背后阻力之大。大约就是从那以后,姚太后渐渐怠政。要说起,姚太后也不失为一个聪明人。不过聪明人常见的缺陷,往往不能坚持,不能长久。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如此,政事亦如此。
    “阿乐你也打算——”
    “叔祖说先前对于护宅有功的护院,可以赏财帛,不可以委之以重任,侄孙不以为然。”
    “你接着说。”
    不知不觉,周翼说话的口气已经有所转变。他自个儿没留意到,周乐已经发现了。不由笑道:“财帛酬功,而忠心可用,如果还有做账房、管家的本事,为什么不呢?如果人才匹配得上我家的女儿,为什么不呢?”
    周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小子,娘子还没娶上呢,就想到女儿了。真有了女儿,看他舍不舍得——看华阳公主不拿大耳刮子扇他!也就是始平王已经没了,他才敢这样大放厥词。
    不然——
    吐槽归吐槽,周乐的态度已经亮了出来。周翼大致明白,敢情这小子还真没打算以官位酬谢这些胡儿。虽然态度就只是态度,未必能做得尽善尽美,心里还是无比慰贴:“世子也如此想么?”
    其实在周翼看来,始平王世子还真未必比得上元祎修。元祎修是高祖一脉。是从高祖开始,元家方才迁都洛阳,抛弃了胡语、胡姓、胡装胡制,与中原血肉相融。始平王这亲族关系可就远了。
    而且始平王世子以善战著称,倒没听说有其余才能。
    周乐心道世子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不过世子是个听得进话的人——这方面像是比三娘还强些。也就是血统上不及元祎修罢了。你个汉人,和胡儿计较什么血统。因说道:“世子虽然生在平城,却见识过洛阳繁华。”
    周翼“嗯”了一声,他也是见过昭熙的。却阖目想了一会儿。
    他不说话,周乐也就不再多嘴。前后想了一回方才的说辞,应该没有大的纰漏。书房里静得只有呼吸,窗外虫鸣阵阵。已经入秋了。不知道三娘在外头有没有等得急了,他想。其实还有一桩事,他瞒了三娘不少时日,打算着今儿得了周家首肯再说与她听,也免得她着急上火。
    日头渐渐移到了正中。
    忽听周翼问:“我替你提亲,该向谁提?”
    周乐大喜,应道:“向三……公主提便是。”
    “不妥。”周翼道。虽然华阳公主再嫁之身,论理可以自己做主,但是这样便绕不开宋王。他心里很怀疑华阳公主没能从宋王手里讨到休书,更不可能有人给他们判和离。只有如华阳公主那也彻底否认有过这门婚事,方才说得上名正言顺。以他看来,是等始平王世子抵达最好。
    “世子……”他问,“是不赞同么?”不赞同是正常的。复仇是复仇,这妹婿可不是人人合适。
    “倒不是世子不赞同。”周乐也知道周翼这旧话重提,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为难他。索性低声诌道:“我们来冀州路上……遭遇了行刺。我领军先行一步的时候,世子尚昏迷不醒……”
    周翼:……
    “公主知道么?”
    “公主知道。”
    难怪华阳公主脸面也不要了,急于订亲,把周乐绑上她复仇的战车。这小子瞧着聪明,只怕其实是被卖了还在给人数钱——也罢,没准人还数得心甘情愿呢。又不是自个儿亲生的,犯不上操这个心。
    又听周乐道:“侄孙对冀州人物所知不足,恐怕还须得求叔祖指点迷津。”
    “好说。”周翼一口应下。先前在堂中提到“贵人”云云说到底不过是托词。华阳公主身份高不假,冀州也不是无人。只是一般人想不到而已。他既然敢拿这句做说辞,自然备有后手。
    他原不赞成与洛阳为敌。就算没有胡儿之忧,这件事也是收益大,风险大。以周家如今形势,只要稳打稳扎,多过几代,定然能跻身朝堂。奈何儿子不听劝。二郎也就罢了,五郎的实力,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五郎比二郎还不听话。两兄弟入了局,他周家就一半入了局。
    然后是李家和崔家……拦都拦不住。
    冀州死了刺史,上头的反应已经给了出来,果然是极其不利于崔家。当今圣上也是托大,姚太后当初敢动李家,一是色令智昏,二来也是仗着执政日久,根基稳固,不然哪里这么容易。这位保住洛阳才几天呐。
    周翼这时候想起来,多少有些懊悔当时没见华阳公主,不知道她当时会拿出来说服他的说辞又是怎样。
    不过既然许了婚嫁,周乐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倒无须多虑了。
    至于始平王世子……周翼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同情一下这一家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遇上行刺。始平王世子是始平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无论周乐还是如今的河北豪强,都知道这个人的分量,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咽下这口气,在进洛阳之前。但是如果当真侥幸进了洛阳——
    长君与幼主之间,恐怕又费思量。
    周翼叹了口气,低声与周乐交代了几句。周乐又是惊又是服。周家兄弟都不爱听老头子训话,他却是知道的,这老头惯会的扮猪吃老虎,两兄弟再淘,其实还不是被老头压得死死的。也就是去了洛阳之后才如风筝断线。
    周乐一个人从书房出来,厅堂中目光齐刷刷扫过来,连嘉语都在看他。周乐微微一笑,说道:“叔祖留我们用饭。”
    这话却是与嘉语说的。
    众目睽睽,嘉语登时面红耳赤。幸而帷幕厚,并不那么容易看出来。
    周乾招了歌舞来,美酒佳肴流水一般送上席间。
    ※※※※※※※※※※※※※※※※※※※※
    前夫君要搞定苏家,当然不止娶苏妹子一个选项,还可以娶苏家其他妹子嘛^_^
    前夫君:……
    一般来讲,联姻确实是最快也最能取信于人的结盟方式了,人类对于基因的执念,联姻能保证他的后代里有苏家的DNA……
    吕布考虑过和袁术联姻,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曹操和袁绍的儿子谈过联姻,我之前觉得南北朝居然没有联过姻不科学,后来仔细一看,是有谈过的,没成事儿。北边皇帝死得早,南边王朝换得勤(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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