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心悦诚服

    嘉语等的就是这句, 因说道:“崔府君来访,周五郎君可有美酒佳肴、歌舞相待?”
    周昂挠头:“美酒佳肴是有的。”歌舞……别开玩笑了,他这里打家劫舍,饮酒作乐是有,当真要养一班清吟小唱, 不闲得慌么?当他麾下这些人都不是狼?
    “那伺候人的婢子想必也——”
    周昂:……
    她个公主前来, 都是自个儿带的婢子, 崔府君一个大男人,不能用男人伺候吗!
    嘉语微微一笑:“周五郎君也在洛阳呆过, 听说是借住在崔家, 如今想来,崔府君身边可是用的小厮伺候?”
    周昂:……
    “便是崔府君不用,想必李娘子也是要的。”嘉语又加一句。
    周昂掰着指头算了一回:“城里倒是有富户家里豢养歌姬婢子……只怕是不入府君法眼。”言下之意, 他这里是真没有,去抢几个回来可还使得?
    嘉语道:“歌舞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周五郎君重金酬赏, 去城里请一班回来也不是不行。但是婢子使女——难不成周五郎君这营中,当真一个女人都没有?”
    ——素来营中有设营妓的惯例。嘉语从前被周乐迎回军中, 就是这样警告她:“军营里鲁男子多,下官不在的时候,公主不要乱走, 被误认了, 臣就算想要及时赶回来, 也还怕来不及。”
    周昂窘了一下, 如果不是颔下络腮胡子浓密,没准就遮不住了。不过要细想也不是不能理解:华阳公主父兄都是领军之人,夫婿也是,又在军中住过,就算知道有这回事,又有什么稀奇?
    故作镇定道:“那些……如何能近身使用?”
    嘉语道:“可有貌美之人?”
    周昂硬着头皮道:“不过是些山野村姑……”
    嘉语面无表情:“你且领人来,让我看看。”停一停又道,“要是周五郎君心爱的,就不用领来。”
    周昂:……
    周昂小心翼翼问:“公主是有所吩咐么?”
    嘉语道:“歌舞我不擅长,我这婢子也不擅长,但要说到贴身伺候,我这个婢子还有一二章法可以指点,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其二,”嘉语笑了一下,“我听说府君新婚燕尔,膝下尚未有一儿半女,却把夫人留在洛阳侍奉二老。要听说府君就地纳妾,消息传到洛阳,周五郎君不妨猜猜,府君夫人会怎么样?”
    “会、会怎么样?”周昂只觉胆战心惊,这些妇人中的道道,他可真是一窍不通。
    嘉语道:“后宅不宁,前院多事,府君要还抽得出功夫来管周五郎君的闲事,我也服他——至于李家小娘子,倒无须周五郎君多虑。”
    周翼只有一妻一妾,相处和睦——至少表面和睦。周昂年纪小,并不知道生母与嫡母之间有过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以及被牺牲的同胞兄长。后来他嫡母过世,父亲也没有再娶。是以他并没有后院起火这个概念,他心里琢磨,大约是始平王府有过,不然三娘子如何知道这个?
    因为不懂,就只能频频点头,转念又问:“公主何以如此热心?”他知道她前来是有所图,偏一时又不能回信都去问兄长到底怎么个态度,到底没忍住。
    嘉语道:“如果只是为了周五郎君与李娘子的亲事,想必府君还不至于亲身前来——是我给周五郎君添麻烦了,我无以为报。”
    “公主又与我客气。”周昂道。
    “府君对我这样穷追不舍,我如果全无反击,岂不可惜。”
    周昂:……
    好有道理。这丫头还不是公主的时候,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虽然如今父亲没了,太后也没了,但是脾气显然并没有改过来。能直言是想报复崔九,也算是坦荡了。
    他却想不起崔家与始平王府有什么仇什么怨,崔九不肯放过她,大约就只是名利心炽罢。
    才要吩咐亲兵去领人过来,忽然想起,转头道:“有件事,一直想问公主。”
    嘉语道:“但问。”
    “如今世子领军吗?”
    嘉语道:“我父亲旧部,没有跟随绍将军进京的,都在我阿兄麾下。”
    “那六镇降兵呢?”
    嘉语也知道当有此问。周五对她的热心起疑,是在情理之中,固然她并不是不能解释,但是对他而言,是有备无患。这要万一她真有什么动作,他被拖下水之前,好歹确定一下水下有什么。
    偏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如今军中领六镇降兵之人,周五郎君也认得。”
    周昂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是那个小贼吧?”
    嘉语不说话,看向周五时候,眉目不由自主弯了一弯。
    周昂心情十分复杂。
    他幼时跋扈,后来洛阳两年寄人篱下,要说完全没有触动那肯定是假的。如今再提周乐,虽然仍“贼子”、“贼子”骂不绝口,气恼已经少了大半。那小子于他,更大程度上像是个儿时玩伴。
    他知道华阳和他有点关系,他救了她,之后在始平王世子身边做亲兵,再之后像是在洛阳混过一阵子,又回了边镇。周乾提起,很有些怒其不争——为什么不留在世子麾下呢,回怀朔镇能有什么出息!
    周昂倒没想那么多,在谁麾下都受管。人生在世最要紧没个拘束。不想他辗转还是和始平王世子兄妹扯上关系。
    可见缘分一事,有时候真真强求不得。
    周昂这些感慨嘉语自然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敢提太多,怕他恼。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开口,反而面上浮起谜之微笑。嘉语觉得没准是自己眼花。周昂伸手招了个亲兵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那亲兵心中诧异,到底不敢抬头看嘉语,退了出去。
    过了两刻钟回来,脚步碎碎的,嘉语转头看时,不免吃了一惊,带进来有十五六人,皆粗头乱服。嘉语有一点恍惚,虽然之前她也想过,这些女子不会太光鲜,只要勉强能入眼,就算是不错了。
    周昂见她目瞪口呆,不由大笑:“都与你说了是山野村姑,偏你不信——如今可是信了?”真要给崔九塞女人,不如去青楼物色,就他营里这些,崔九这等眼高于顶的人如何瞧得上。
    他这里话音才落,就有人抬头,目光像箭一样笔直地射过来。却闭紧了嘴。嘉语看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几道鞭痕,长长短短,想是被打得怕了,知道了要住嘴,却还没学会收敛目光。
    “带她下去,”嘉语对半夏说,“还有这几个,带下去把脸洗了,洗干净一点。”她觉得自己这口气像人牙子。王府里挑人是王妃和长史的事。她上次见人牙子还是在平城。
    那时候宫姨娘还在。她赶紧跳过这个念头。
    周昂没想到她真能挑出人来。更没想到半夏领了人去,不过是洗个脸洗个手,回来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竟看得出水灵的颜色了。
    这回轮到他目瞪口呆。
    嘉语却不满意,说道:“恐怕还须得教她们一点进退规矩。”
    周昂听到“规矩”两个字,头都大了。连连道:“公主带她们下去调·教罢。”
    嘉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周昂道。真是的,就几个丫头,还能翻天?“去吧去吧……别在我这里碍眼。”
    嘉语笑了一笑,便与周昂告辞。要说进退举止,嘉语是很怀念当初她在宝光寺时候姜娘给她训练的那批比丘尼。虽然是比丘尼,姿色、言谈,都比眼前这几个强上百倍。周五老惦念着去城里带几个回来,也是对的。青楼也好,富户家中也罢,豢养的女子都比她们进退有度,但是有一样,是其他人所没有的。
    希望这种东西,对她们如此奢侈,以至于她们拼了命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那个眼睛里藏不住恨意的少女叫何佳人。洗净了劣质脂粉,也真是个清秀佳人。她自陈是附近猎户,父母兄弟都没了,被掳至军中,差不多有半个月。她没有细说,遭遇可想而知。
    嘉语知道周五不是善男信女。朝廷失去威慑力,国法不能至之处,际遇堪怜者,不知凡几。她与她们说:“过几日,有贵人上门,你们能伺候好了他,即便不被他带走,我也带你们走。”
    其余女子唯唯应声,唯有何佳人眼睛直勾勾看住她问:“如果伺候不好呢?”
    嘉语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劳而获这件事,在我这里行不通。”她话说得绝,何佳人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如果是个烂好人,她还真不能跟她走。这世道到处豺狼虎豹,跟了她走,焉知不会再受磋磨。
    这世上,善人无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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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九郎来河济,一路春风得意。他那个嫁到周家的堂妹,他从前还觉得可惜。他崔家女子,都该与高门联姻,怎么反而低嫁了?虽然周乾是个人物,可惜了门第。不想能得了这么个利好。
    别说,初初得到消息,他还起过疑心:天下皆知,华阳跟了宋王南下,怎么会来河北?后来有了别的消息佐证,方才真信了。也是奇怪,她怎么会去找周二、周五?要说渊源,她从前还借住过崔家呢。
    要这回直接来崔家,要免了他这一趟跑。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段路程也还是春风得意——李家娘子话虽然不多,却是娇俏可人。许了周五那个莽汉,还真可惜。崔九郎决定把李琇说给周五,其实是临时起意,他就不记得什么时候听人提过一嘴,说李家有这么个小娘子待字闺中——他当然不记得。应了贵人多忘事这句。
    既然带了女眷,就不便扬鞭策马,痛快跑一场了。走走停停,说说笑笑,足足花了七八天才到河济。他倒不怕华阳公主跑了——他早使了信使,该说的话都说了,他就不信周五敢放走了她。
    他和始平王府没仇,但是和华阳公主有过节。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他还记得乳娘去谢家回来,被扇成猪头的脸——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能泼辣成这个样子,也亏得宋王把她当成宝。
    姿色也不过如此,崔九郎心里碎碎念叨,要说姿色,还是谢氏更出众一些,可惜了……他往车厢看了一眼,车中人正挽起窗帘往外看来,两个人视线一触,又若无其事,各自分开去。
    离河济还有二十里,远远就看见两队人马,人各持灯,璀璨如游龙。当中让出道来,一声一声由远而近,到耳边如雷鸣轰然:“拜见府君!”
    这才是一州之主的威风啊。
    崔九抵达信都两个月了,还从来没这么舒坦过。他虽然拼命压住了脸上的笑容,眼睛里还是一点一点溢了出来,水满则溢的溢。周五这小子有长进啊。从前在洛阳,整日跟在周乾身后,除了有几分力气,实在不像是个有出息的。不想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了。
    嘉语推了周昂一把。
    周昂:……
    还能讲点道理吗?他的人、他的马!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都交给她使了。交给她使也就罢了,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的,排了这么个阵仗出来,这要让他哥知道了,能笑到明年去!
    他要想退缩,华阳公主就是两个眼睛一瞪:“周五郎君这也不肯,那也不肯,何不老老实实娶了李娘子,皆大欢喜?”
    周昂:……
    看看、看看,娶了娘子就是这么个下场,他哥已经是前车之鉴了,他哪里敢以身犯险!
    他心里怨念,不得不往前紧走几步,与崔九郎行礼:“拜见府君!府君远道而来,辛苦了!”
    崔九郎大咧咧坐在马上,受了他全礼。
    周昂上马,引崔九郎进城。他和嘉语商议的最终结果,还是不要让崔九郎进军营的比较好。他就地占了所宅子,把人都清空了,换上自己的人。酒菜也都是现成酒楼里做的。说是洛阳来的厨子。
    诸般安排,崔九果然颜色甚悦,执他的手,一口一句“五郎”。周昂觉得满身都是鸡皮疙瘩。
    他从前……对他兄长也没有这么亲热过。他心里不无难过地想。
    侍婢扶李娘子下车,果然是亭亭玉立一个小娘子,虽然戴了帷帽,并不能看清楚她的眉目。
    李琇觉得有人在暗处看她。寻了目光看过去,却又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她一个贵族女子,无人作陪,有人好奇张望也是正常的。虽然寻常侍婢并不敢如此大胆,但是这穷乡僻壤,没规矩也不奇怪。
    她心里有点发慌。不仅仅因为周五这么个铁塔似的人,还因为、还因为——这次跟随府君出行,其实是她有心谋划。
    她没想到能够成功。
    府君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她,但是她记得。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府君的时候,他背后漫天红霞,把黯淡的天空都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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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很薄,插进去的时候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血。过了一会儿才有血渗出来。人在梦里哼了一声。
    何佳人脑子空白了一阵子。原来杀一个人这样轻而易举。她听到座中人都称他“府君”,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总是贵人。死了。公主与其他人说要好生伺候她,却与她说“杀了他,杀了他我就带你走”。
    她不知道她会被带到哪里去,竟然到这时候才开始茫然。总会好过这里。
    她低头看这个男人,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比她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英俊和气派,如果不是……兴许她会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如意郎君,也是平生所愿。她不知道他哪里得罪公主了。
    也许也是公主爱慕他而不得,索性杀了他?这个念头让她笑出声来,那个能与周五谈笑风生的女人?
    她从前没见过多少贵族女子,深宅大院的,出个门也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奴婢和下人,不容近身。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她们,和她想象里的温柔娴静、弱不禁风完全不是一回事。周五呼她公主。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吗?皇帝的女儿……怎么会一个人单枪匹马来河济。
    那都不是她能问的。她只吩咐她杀人。杀人之后呢?“有人会过来接手。”她说。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帮她毁尸灭迹吗?那之后呢?死了人,该如何与他的家人交代?会死很多人吧,她想。
    那都不是她能想的。有时候人生就这么逼仄。她能看到的,父亲和兄弟打猎为生,左邻右舍也打猎为生。后来贼匪来了,就如切瓜砍菜一般,肉沫子飞得到处都是。她藏得好,没有被发现。
    后来他们走了,她连背影都没敢伸头去看一眼。哭了很久,后来饿了。原来人再难受再恐惧也还是会饿。
    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回忆,那脚步极轻,但是瞒不过猎人的耳朵。也许是公主说的接手的人,何佳人怀着这样的希望,却还是不自觉把薄被翻上来,遮住了崔九郎的伤口。幸好血流得不多。
    人从门口探个头进来,是个女人。何佳人吃了一惊,这一瞥之间,已经判断出是府君带来的那个女人。除了她,这宅中都是歌姬、舞姬,奴婢下人,公主和半夏穿的男装。没有这样奢丽的。
    就只有那个女人了。虽然她当时没有仔细看。也不容她仔细看,她的目标不是她。只记得很美,在灯光里,面容上莹润的光彩。姿态也是美的,坐的姿态,饮酒进食的姿态,让她想起半夏的控诉。
    ——公主让半夏训练她们的仪态,半夏每个表情都在说,我特么这辈子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粗俗的人!
    那人再往里看了一眼,确定屋里就只有何佳人一个,便走进来道:“府君是醉了吗?”
    何佳人下床来与她行礼,腿脚有些发软,原来她还是怕的——却顺势蹲下去,与她行礼道:“……是,娘子。”
    这句“娘子”让李琇心里微微的欢喜。她装出不经意的神气,说道:“好了你下去吧。”
    何佳人:……
    这难不成就是公主说的“接手”?
    李琇看了她一眼,彼此都是心虚。何佳人急中生智,忙说道:“可是府君——”
    “这里有我呢。”李琇说。
    何佳人不敢再犹豫了,她再与李琇行了一礼,克制住往回看的念头——不知道薄被盖得是否严实,多久会被看出来,被看出来之后——她按住自己这些丛生的杂念,低着头走了出去。
    她看见了她的脸,何佳人忽然想道。如果要追查,恐怕她是跑不掉了。也许公主会有安排,也许没有。对于公主来说,她就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吧——不然呢。不然她为什么用她,不用她那个贴身婢子?
    无非就是她、更准确地说是她们没有选择。丢快骨头在地上,饿疯了的狗一拥而上,打得头破血流。
    她就是那条狗。
    何佳人沿着指定的路线去见嘉语。屋里除了嘉语,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个人像是起了争执,她进屋的时候尚有硝烟未散,以至于嘉语没什么心思应付她。只道:“好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领她下去的是半夏。
    何佳人一路都沉默着,半夏也有点刮目相看。不过山野里的女子没准真有这个胆气。杀人,还是杀了崔九郎这样的人,啧啧——不过话说回来,她能知道崔家什么门第,崔九什么人物么,她很怀疑。
    一直到进屋,屋里有之前备下的水和食物。何佳人咬了一口饼,有点干。半夏没有要走的意思。何佳人再咬了一口,眼睛看住半夏:“公主会把我交出去吗?”如果是最后一顿,应该不至于这么寒碜。
    这时候才想到这个,半夏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却摇头:“你放心,我们姑娘不是这样的人。”这几日半夏与她们接触得多,虽然总板着脸,但是似乎比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更为可信。
    她不称“公主”,就喊“姑娘”,这大约是贴身婢子的特权吧,她想。
    “快点吃,”半夏又道,“吃完了好送你走。”
    “走?”何佳人睁大了眼睛,越发吃不下,干涩得硌喉,“不是说——”不是说带她走吗?
    “到事发,肯定是要闹一场的。李家和崔家恐怕都会闹,李娘子见过你,送你进山里躲躲。放心,我们姑娘暂时不会离开冀州,如果要走,会带上你。我们姑娘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何佳人更吃不下了。
    这空口无凭,把她带进山里,手起刀落,只那么一下。回头喂了野狗,剩一堆骨头,兴许骨头都不剩,谁能找到她?
    半夏看出她的心思,却摇头道:“你傻了!我们姑娘真要害你,就在这宅子里,赏你一碗药,还省了底下人跑山路呢。我们这次来河济,可没带多少人,还得分上两个护送你进山,你当容易么?”
    何佳人:……
    何佳人喝了一口水,顺利把饼子吃完了。她说得对,要杀那位府君不容易,杀她和她的伙伴还不易如反掌。犯不上这样大费周章。
    ......................
    李时脸都白了:“公主不是说,杀了府君也没有什么好处么?”
    “如今有了。”嘉语淡淡地说。
    崔九郎带到河济来,连李琇的婢子在内,一共八十七人,大多数都被灌醉。外人不管,贴身服侍的六人已经被绑了起来。她的护卫在与他们说话。崔九郎已经没了,死路和生路,总得选一条。
    李时完全无法想象,华阳公主竟然当真如此胆大妄为。之前与他说的那些话,这时候想来,至少有一半是假的,是用来蒙蔽他的——她根本没有信他。他到底是年少,以为几句话就可以打动人心。
    ——祖父说的是对的,他想。华阳公主就是个危险的女人。
    “公主如何就能肯定那位王郎君肯背这样的黑锅?”
    嘉语奇道:“什么黑锅?”
    “府君……杀府君的罪名。”李时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
    “谁说让他背了,”嘉语摇头道,“我就是让他过来,尽快。府君相召,又有李郎君你去报信,他自然是信的。”最要紧的当然是,这位王郎君姓王,太原王家人。以元祎修与王八郎的关系,在崔家和王家之间怎么选,可想而知。
    “让他过来,”李时不自觉脱口说道,“也——”
    嘉语不作声,意思已经很明白。
    李时道:“公主总要把事情与我说清楚,不然——”
    嘉语道:“不是我不愿意与李郎君说清楚,是怕说清楚了,郎君会恼。”
    李时:……
    她不说清楚,他就不恼了么!她怎么有脸说这个话!
    嘉语眼帘微微垂下来,眉目里就有了一种无辜的气质:“……不止李郎君会恼,周五郎君也会恼。”
    李时:……
    好有道理。周五这会儿还醉着呢。要等他醒来,发现变了天——等等!他忽然起了疑心,周五当真对这件事的发生完全没有预见么?他明知道华阳公主来河济是有所图,他还敢把这么多人交给她,为什么?
    这时候想起华阳公主来河济,上门时候说的“故人”,不知怎的就生出意味深长来。她华阳公主与周五能有什么“故”?还是说,周家兄弟一早就定下了这个计划,不过把他们李家蒙在鼓里?
    周二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虽然是他看着写下的,但是他们兄弟之间的隐语,他这个外人如何能知晓?
    李时脑子里涌上来无数可怕的猜想,却听嘉语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李郎君迟早会知道的。”
    “到底什么事?”李时冲口道。
    “……是李娘子杀了府君。”
    李时:……
    他定定地看了嘉语足足有一刻钟那么久,脑子才能慢慢动起来:当然不会是李琇杀的人,她连鸡都不敢杀,敢杀人?无论周家兄弟有没有参与,崔九都是死在周五的地盘上,李琇在崔九屋里,没准还是在床上——无论她是因着什么原因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不得不为华阳公主跑这个腿,把崔九的死推到那位姓王的幕僚身上去。王幕僚是皇帝的人。
    崔家、李家、周家……他们上了贼船,就不得不把冀州其他人拽上来,哪能一个人死呢,要死也是大家一起死!
    ……或者一起富贵。
    李时微吐出一口气,他忽然又怀疑起来,他祖父放他出门,难道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不信。这时候再想起祖父当时与华阳公主说的那句:“除非公主能说服崔府君”,不知怎的,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
    后来李琇想起来,她生命里最可怕的一天,是永安元年六月二十三日。那个晚上,她跟着崔府君抵达河济,被安置在城中一座体面的宅子里。比不得信都。宅子里服侍的婢子看得出都是临时找来的,并不太守规矩。
    守规矩的婢子,哪里敢来传这个话。她看着这个才到她肩高的婢子,心里充满了厌恶。她之前对李时说不想嫁给周五,托词是他长得凶。其实她并没有见过周五,只听人用充满赞赏的口气说他有霸王之勇。
    她第一次见到崔九郎,是她父亲宴客。
    那才初夏,她去园子里摘一支芙蓉,却看见有个年轻男子在路上徘徊。浅蓝色袍子,束腰的锦带上一丝不苟的天王化生纹。他背对着她,颀长。她从前在书里看到“玉树临风”这样的形容,到这时候忽然就跳了出来。
    她躲在树后,见他徘徊良久,终于没忍住出声问:“公子是走迷了么?”
    她家的园子其实不大,远不如李时家的那个。只是她父亲仕途蹉跎,那点子不得意的心思全用在了雕琢自家园子上,别的也就罢了,路径却设得繁复和曲折,寻常人第一次来,是很容易走迷。
    他闻言却没有转身,只道:“有劳小娘子指个路。”
    要他当时转了身,她想,便是他模样俊朗,气质出众,她也不至于如此倾心。她李家在河北门第不低,从前也是见过人物的。她自幼生得美丽,自有人殷勤。偏他没有。他就是个君子,守礼如古。
    她偏要走到他面前去,与他说:“指路怕是说不明白,我带公子出去罢。”
    他微笑,目光仍是远远的,落在距离她三步开外的芙蓉树上,或者是树梢上的鸟,或者是飞远的蝶,总之就是不看她。那淡漠里的生疏,生疏里的克制,就仿佛天边流云,悬崖新雪,冰清玉洁。
    她闻到他身上梨花春的香。他喝了酒,醉意在眸光里,气质里三分疏狂,疏狂也藏着书生斯文底色。
    周五不是书生,周五是赳赳武夫。能认得几个字都未可知,但是连找的婢子都能这么俗气,日常可想而知。如果没有遇见崔府君,兴许她也认了。偏偏她遇见了。既见君子……见过莲花,如何还能看得见狗尾巴草?
    而眼下——他竟然敢让婢子请她去见面!他当她什么人!他怎么敢!
    “那如果我不去呢?”李琇冷笑。
    “奴婢不过是为郎君传个话,”那婢子老老实实地道,“去与不去,在娘子。”
    她不知道她那个瞬间怎么会想起府君,兴许是再想不起别人了。她在河济,六亲无靠。怎么能不想起他呢?他那样高洁守礼的君子,听到这样无礼的要求,该勃然大怒吧。他该知道……她有多委屈了吧。
    他会安慰她吗?如果她哭泣。
    当时这样明晰的念头,在过后想起,却如鬼使神差。她不该去的,尤其不该甩掉贴身婢子,孤身前去。然而她当时怎么能不去呢,既然去了,看见崔府君身边连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她怎么能不犹豫呢。
    如果他醒来想喝水;如果他翻身被子掉下去;如果他睁开眼睛看见她——
    她就在这里待会儿就好,这么近,她与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过,近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夜晚这样漫长,她就是再看他一会儿,再与他哭诉也不会太迟。
    酒气盈满一室,呼吸的芳香。
    当时想得有多美,到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真相明明白白展现在眼前时候就有多可怕。李琇过去十五年里,从未见过,不,连听都没有听过这样可怕的事。他死了,她陪着他的尸体度过漫漫长夜。
    阁楼里李琇的尖叫声响起来的时候,嘉语还在不慌不忙用她的早餐。
    姑娘倒是沉得住气,半夏有点慌,她不知道周五郎君酒醉醒来,看到这么个场面,会不会宁肯再醉过去。没准会打死她。虽然何佳人已经送走了,李时也走了。崔九郎仆从的口供,也都录好画押了。
    她真傻,单知道世子能杀人,怎么就想不到她们姑娘也能杀人呢。都是一个妈生的。
    敢情平日里好声气儿都是装的。
    嘉语比平时还多喝了一碗酪:李琇醒了,之后是周五。待周五清楚了形势,王幕僚该到了。她需要体力。
    这并不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计划。
    一开始她不知道李琇钟情于崔九郎。如果李琇没有去找崔九郎,她会放弃这个主意。她总不能强迫李琇失去她的名节。人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们的命运,尽管有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身在命运的局中。
    当然如今这个结果是最好的。每个人都称心如愿,周五不必再烦恼被逼娶,李琇也不用担心被强嫁。没有人会——或者说没有人敢泄露这晚的意外。她会被接回家,李家会给她挑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
    已经有人闻声而去——当然不是她的人。她需要外人见证。
    他们会和李琇一样受到惊吓,会发现插在崔九郎心口的是女子裙刀,李琇会发现自己的裙刀不见了,她无法解释,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不带婢子在崔九郎房中呆这么久——哪怕没有整夜,也是逾矩的。
    她用了一点迷香,过了整夜,应该已经散尽了。原本用得也不多。
    不知道李延对这样一个结果,是否还满意,她想,终于将碗中的酪食尽了。是该半夏去劝说李琇的婢子了。
    周昂是被吵醒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可恨还有人不断在耳边叨叨:“郎君、郎君醒醒!”
    “不好了郎君——”
    “郎君不好了——”
    什么叫郎君不好了,他好着呢!他几乎要拔刀割掉那个人的舌头!周昂迷迷糊糊刀都已经摸到了手里,待看清楚人,还是放下了。见鬼,什么事把个老成持重的老韩唬成这样,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还是——
    猛地一激灵:“三娘子她——”
    “不是公主,是李娘子!”老韩说。
    “李娘子?”周昂在脑子里搜了一下这个人物,是崔九打算说给他的娘子。他皱了皱眉:“不会死了吧?”
    老韩:……
    他这个主子说话还真是百无禁忌。
    周昂从床上爬起来,他昨晚喝得实在不少,真是的,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到这会儿还头重脚轻。他话这样说,其实还是有点担心。不过李氏那么个秀气娇怯的小娘子,想来也不至于会惹了谁。
    尤其不会惹到三娘子。
    这宅子上下,除了三娘子主婢,其余都是他的人,那就没什么可想的了。
    “她把崔府君给杀了。”
    “什么?”周昂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李娘子她……杀了崔府君。”
    周昂:……
    要说华阳杀了崔九,可信度还高一点。李娘子?他也不是没长眼睛,席中她一直往崔九郎看,含情脉脉地,看得他又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她会杀崔九,是他在做梦呢,还是老韩醉糊涂了?
    周昂伸手在老韩眼前晃了一晃。
    “我没醉。”老韩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就是……”他掐了自己一把,连皮带肉的……疼。周昂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崔府君如今……没了?”
    “没了。”
    “李娘子——”
    “在哭。”
    周昂:……
    哭顶什么用啊!到这时候了,哭顶什么用啊!
    “问原因了吗?”
    “崔府君对李娘子意图不轨——”
    周昂一口水喷出来,崔九对李娘子意图不轨?怎么他瞧着,李娘子对崔九意图不轨还更可信呢?
    “郎君!”老韩哭丧着脸,“怎么办?”左边是崔家,右边是李家,他这个混不吝的主子恐怕是觉得都无所谓,谁来打谁——但是他是周乾安置在周昂左右的,知道分寸。这两家,哪家都得罪不起。
    周昂想了一会儿,头疼。他是不知道分寸,不过他知道他阿兄肯定会骂他。
    “昨晚三……公主人在哪里?”
    老韩:……
    他主子又糊涂了不成,公主昨晚是歇在宅中没有出城不错,但是当时天色已晚,怎么好让公主赶夜路。公主歇在屋中,又谁人敢进去探察?别人他不知道,反正他这把老骨头不敢,他还想留着脑袋过年呢。
    周昂也意识到他这话问得不妥,才要改口,老韩福至心灵,脱口道:“莫非郎君怀疑是、是公主所为?”
    周昂要点头,却犹豫了一下,叹气说:“怎么会。”就算是她,如今崔九人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老韩也是个明白人,进门说的就是“李娘子”,不提“崔府君”,崔九郎的死已经成了定局。
    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
    无论如何,崔九郎死在他这里,三娘子应该是能给他一点善后建议的——无论事情是不是她做的,这都是她喜闻乐见的结果。
    他起身洗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从头至尾都是李家老头布的局?不然,以李老头对他那个孙子的宝贝程度,怎么会让他孤身跟了三娘子前来?是李家已经全面倒向了始平王世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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