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将军为媒

    周昂进门的时候嘉语在看信, 清晨的阳光穿过竹帘,被割裂成无数琴的弦,婉转和成窗外鸟鸣。她看得十分认真,他走到近前刻意加重了脚步,方才如梦初醒, 抬头来笑了一笑:“周五郎君。”
    周昂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信, 就放在几案上, 她大大方方地说:“周将军来信,说我妹妹有消息了。”
    周昂没见过始平王府的六娘子, 听说既美且慧——要没见过华阳兴许他就信了。不过这会儿, 他下意识觉得,既然华阳能养成这么个土匪性子,她妹子也不会强到哪里去。一个爹生的么。
    因干咳了一声:“我听说李娘子——”
    “我也听说了。”嘉语道, “我之前在李家与李娘子打过照面,如今不方便见她。让半夏去了。”
    周昂“哦”了一声。华阳公主这话说得, 就好像她不是始作俑者似的。当然他也知道她手里就二十人。他的手下是他的手下, 归拢上来的消息怎么看都像是意外。她使得动她那几个婢子,可使不动李琇半夜三更去崔九的房间。
    “府君的心腹, 我让底下人看起来了,”嘉语又道,“怎么处置, 还要看周五郎君的意思。”
    周昂道:“公主处置得当。”
    自当如此, 没有收尾之前, 消息万万不能走漏。崔李两家要反目, 是崔李两家的事。他务必把事情推卸得干净——不想他哥找他麻烦的话。又问:“小石头……我听说小石头连夜就走了,他可与公主说了什么?”
    “他说让周五郎君等他两日,他把凶手带回来。”嘉语说。
    周昂:……
    也就是说,李家已经想好了怎么交代。
    倒是给他省事。
    周昂愣了愣,要手边有酒,他这时候想喝一点。最终只吐了口气,说道:“会出这样的事,真让人意想不到。”他也无法确定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华阳插手,插手有多深。有和没有都不意外。
    嘉语垂目道:“是李娘子没有运气。”半夏说服了她的婢子。李琇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也不知道是因为悲痛还是恐惧。她的婢子选了这个说辞。正常人都会如此:这个污名,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
    周昂道:“那凶手是谁,小石头可有与公主透露?”
    嘉语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分量不足的人,也背不起这个罪名。”
    周昂听她说得滴水不漏,心里也有一点佩服。果然这丫头就是狡猾。也不知道小石头会找个什么人过来。有分量的人,哪个有分量的人肯被背这个锅——他没嘴分辨么?这个念头过去,猛地醒悟过来。
    那人当然活不到河济。
    然而这也不过就是令崔李两家反目,断了李家后路。但是事后李家想起来,难道不会怨恨?还是说,李家原本的态度也模棱两可?那李家找来背锅的这个人,难道不会一并把他也拖下水吗?
    这些伤脑子的事,原本都是周乾在做,如今周乾不在身边,周昂不得不亲自想了一回。越想越觉得,什么可能都有。但是三娘子把自个儿抵押在这里,就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她仗的什么?她不怕她兄长鞭长莫及么?
    “……他还说了什么?”周昂脱口问。
    “什么?”
    周昂朝案上信努了努嘴。字迹实在说不上漂亮,勉强横平竖直。他爹总说这小子胡儿气重,说真的,怀朔那么个穷乡僻壤,能认字已经不错,这小子还能写,端得天赋异禀。
    嘉语笑道:“也没什么,周将军说,他精选了两万人,再过五六日就抵达河济了。”
    周昂:……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丫头是只狐狸——等等!周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万人么?”他的眼睛贼亮贼亮。也不知道这小子有没有长进,他在那个瞬间觉得自己腰间大刀都在摩拳擦掌,饥·渴难耐。
    嘉语:……
    嘉语意识到她好像料错了一件事。
    意识到自己料错了事的也不止嘉语一个。李时握着刀,心口发紧。他知道这一刀下去,李家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贼船了。
    华阳公主一定会把琇姐杀了崔府君的事最大程度地坐实,而琇姐百口莫辩,或者说李家百口莫辩——谁会相信这背后不是他李家的意思呢。不不不,即便他们信了这是一桩意外,是崔府君意图不轨,导致琇姐被迫杀人,李崔两家反目也是反定了。
    除非杀了华阳公主,杀了她的婢子和护卫,然后保证周五、周五的人和崔府君的随从不会走漏消息,那根本就不是在河济孑然一身的他能做得到的。周家的态度始终暧昧。反正他看不出周五杀华阳公主的半点可能。
    杀了他吧……他想,杀了眼前这个人,断了后路,以后同舟共济。也许祖父也这么想?然而祖父不在身边,不能替他决定。
    能替他决定的就只有身边这个——华阳公主的侍卫,他脸上一丝儿表情都没有,也没有逼他:“刀在郎君手里,杀与不杀,郎君可以自己决定。”
    李时心里一万头肥羊飞过去:他能决定什么,从河济回信都,他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他回不得家,也没有时间去找人。他不断提醒他:“没有时间了。”是啊,崔府君已经死了。
    王九郎死的时间不能和那个时间相距太久,不然无法说服崔家。
    李时深吸了一口气。刀递出去,血飞溅出来。
    他从前没有杀过人,至少是没有杀过这等地位的人。太原王家。圣人对王八郎宠信得无以复加。他祖父那里的消息,王八郎甚至常常夜宿禁中,与圣人同榻而眠。这已经不是人臣的待遇了。
    杀了他。这段意外就能说得通了:崔府君打着巡视的借口来河济,不知情的只道他勤政爱民,知情的知道他是去找华阳公主——华阳公主替乃兄奔走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话。
    李时想来想去,仍疑的周家。
    王九郎闻风而至,竟为了争功杀了崔府君,崔家家奴怀刃报仇,之后自戕——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为难的始终是崔家:王八郎与皇帝相知于微,荣宠不比寻常,王九郎是皇帝安置在崔九郎身边的耳目。说得好听是争功,谁知道皇帝背后打什么主意。无论如何,一命换一命这种事,圣人肯定会和稀泥糊弄过去的。没准事后还会补偿王家。他王家人的命是命,他崔家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有赵郡李氏这个前车之鉴,清河崔氏应该知道怎么选。
    或许有不信邪的,坚持等皇帝一个说法——但是皇帝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华阳公主这么说。这个话李时信。虽然华阳公主实话并不太多,又明显多疑。但是她终究是皇帝的族妹,洛阳城里的贵人,对于皇帝的性子,比他们摸得透。
    何况她押的注,可不比他们小。她是想拐他们上贼船没有错,但是她一定不想翻了这条船。
    李时第二刀直直地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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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乾终于接到周昂的信,是三天之后了。
    河济发生这么大的事,周乾整个人都是懵的,周昂还与他说千万千万,要瞒住七娘——他也不知道七娘得到这个消息会做什么反应。透露华阳在河济给崔九的人是她,如今崔九郎死了。
    他当然知道华阳不会安分,不过这个不安分的结果出来,未免有点心惊肉跳。李家已经陷进去了。李琇不算什么,李时陷进去,李家就真的陷进去了——只能说,李时到底年少。不过没准一开始李延就是这么打算呢?
    崔家人已经赶了过去,他周家,也是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了。他收了信,还是决定去见一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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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过麦田的时候,周乐下了马,小心翼翼不让马踩到那些绿油油的茎叶。麦子这个长势,让他心里充满了欢喜,更让他高兴的是,有他这个榜样,两万人过去,麦田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他知道是他之前的恐吓起了作用,这些在云朔七州无法无天的镇兵终于意识到他们不能做一辈子的贼,要他领着他们去河北找出路,就得听他的。
    距离河济还有一日一夜的路程。他收到了三娘的信,信里说,一切安好,盼着他尽快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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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昂出城之前问嘉语:“公主会弹琴吗?”
    嘉语笑盈盈回答:“我会击鼓。”
    周昂:……
    他就该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女儿天生会打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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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乐是前一晚收到的战书,委实有点啼笑皆非。
    他这个五叔,多少年了还这么个脾性。当然你不能说个人勇武无用武之地,将是军胆,没这个胆撑着,成不了军。但是大咧咧在信里说要问过他手里的刀才让进城,周乐森森觉得这货是看戏文看多了。
    如果不是三娘在信里说周乾点了头,他真疑心这是赚他人头的把戏。
    虽然急于进城,也还是按捺住心情,在距离河济二十里的地方扎营。他是盼着三娘能夜来相见,又觉得自己毫无道理。他大军压境,没个人在城里,如何能压得住城里那些老的少的狐狸。
    早上全军饱餐了一顿,都知道是行军最后一程了——要么进城,要么开战。
    周乐带了两千人先行,到河济城下,已经是巳时。夏日里太阳出来得早,这时候已经城里城外白茫茫一片。城门很快就开了。出来一支约百人的队伍。领头那人黑得铁塔一般,周乐看了半晌方才认出来。
    有种家养的狗崽子一夜长成熊的错愕。
    周昂也是多年没见过周乐了,从前见他,只觉眉目伶俐,如今两军对仗,坐在马上,眉目都像是被扶正了,竟有了几分岳峙渊渟的气度。心里颇不服气,远远喝了一声:“小儿辈,见了你叔叔还不下马磕头!”
    周乐:……
    他就知道周五会给他来个下马威,偏他还挑不出理来,可不就是小辈,他可不就是他族叔?但他要真下了马,这个头一磕,眼下或可顺利进城,可是气势倒了,日后这里怕是再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了。
    何况背后还有两千双眼睛看着呢。
    两千双眼睛,两千张嘴,再加上——怎么都堵不住。
    周乐微抬头,迎着光,有风,光球被吹到睫毛上,折射出斑斓的颜色。能看到墙头站了不少人。除了守城的将士,也许还有各家子弟,他们总要看看,这个即将进驻冀州的胡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是他软了,他的人,他的兵,他们的血肉就是供他们饕餮的大餐,背靠河北之利,他们轻易能够一转手就把他卖给洛阳。
    不知道三娘在不在这里,这个念头转过去,就听见墙头响起战鼓声。
    周昂:……
    周乐笑了。他不怀好意地看了周昂一眼,周昂扯开嗓子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你叔叔啊!”顾忌不能落人话柄,没开口说“你爷爷”,已经是很有分寸了。
    周乐驱马上前,拱手道:“国事在身,恕我顾不得多叙家礼。”却下马,遥遥冲城墙上行了一礼。他这个礼行得规矩,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是臣礼不是家礼。没眼力的也能知道,这个礼不是冲的周五。
    周昂:……
    不由自主也回头看了一眼。就如同他冲周乐喊小儿辈,周乐无法反驳一样,有华阳公主在,周乐只行国礼不行家礼,怎么着都能说得过去。
    墙头周乾心情十分复杂。
    逼周乐阵前认亲示弱当然是他的主意。周昂只想与他痛痛快快打一场。不想这小子确实有几分急智。他斜睨了嘉语一眼,隔这么远,这小子怎么认出的华阳?这时候又想起华阳给阿难画的半张脸。
    要说这两人没鬼,他是真不信了!有种平白被塞一嘴狗粮的气恼。可惜了宋王这等人才……
    又想起七娘。崔九郎的死讯他瞒了一阵子。他没有能够说服父亲就匆匆来了河济。横竖周五是个脑生反骨的,从来不听老爹的话。他一走,家里就没人压得住了,想来七娘已经得了消息。
    这时候木已成舟,恼也没有用。她甚至不敢声张,说崔九郎死在华阳手里——那只能徒然令她娘家怨恨她:不是她,崔九郎怎么会想到去河济,不去河济,又哪里来这飞来横祸。
    大约七娘心里也会委屈。谁成想崔九郎就这么个银枪蜡头……不、不对,她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他知道他蠢,知道他志大才疏,知道他刚愎自用,知道他附庸风雅。就如同他知道,有本事不一定爬得上去。
    他一直没有细想过这口怨气在心里憋了有多久。他像是一尾鱼,在这些人之间,他清楚自己每句话都说得动听,就像他知道他们对他的敷衍。他有时候未尝不羡慕弟弟心胸豁达,永远吃得下睡得着。
    永远吃得下睡得着的周五这时候恼羞成怒,拔刀喝道:“来战!”话音方落,就听得背后一阵“咔咔”的响声。
    城门开了。
    周乐“哈哈”一笑,驱马上前与他并行,低声道:“阿乐如今也是带兵的人了,五叔多少我留给点面子。”这声“五叔”喊得周昂通体舒畅,只哼了一声,到底没再与他追究。
    周乐朝城头看了一眼,鼓声还在继续。这两千人是他全部的骑兵,控马十分得力,从头至尾走完,不过花了一刻钟功夫。
    最后一槌到这时候方才落定。
    前来迎他的,周乾,曹林,陈悦,封陇,曹典。李时跟在李延身边——之前他也没有想到祖父会亲自来,问了前因后果,倒是没有怪他,只道:“合当如此。”他之前惴惴的心思才慢慢放下来。
    周乐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嘉语,心里颇有些失落。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这等场合,并不适合一个小娘子出没。想是已经下了城墙,回宅子里去了。她能走,他不能走,稳定的地盘有多重要,他清楚的。
    没有地盘,再多的人马,也经不起一场败。
    到申时才安顿好人马,应付完这些老的少的狐狸。被灌了不少酒,想到家里有人在等,愉悦都像是花,开了一朵,又一朵。然而一进屋,就看见周五大大咧咧坐在嘉语对面,不由头皮一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小子贼心不死,不和他打一场,恐怕今晚连觉都睡不好。
    因不得不拔刀,冲周昂扬起下巴:“来吧。”
    周昂挠了挠头,猛地跳起,匆忙丢下一句:“我走了。”溜之大吉。
    周乐:……
    见鬼了!
    一回头看见嘉语笑得古怪,心里一荡,也忘了要问她怎么把这个杀星打发走的。三步两步过去。
    嘉语给他斟了酒,说道:“将军一路辛苦。”
    周乐也不伸手接,直接凑了上来。
    嘉语:……
    就该反手全扣在他脸上!
    却听那人道:“……一路都在担心你。”心里一软,酒没有泼出去,举手让他饮了。放下酒杯道:“……侥幸不辱使命。”她觉得这次冀州之行她还是有点运气。之前并没有想过能把崔家拉过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想,猛地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
    嘉语吃了一惊,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愕然抬头。他喝了酒,之前想是知道不能醉,一直强撑着,到这会儿醉意都漾在眼睛里,泼了出来。眉目里风霜之色,想是一路劳心劳力。嘉语低声道:“将军且坐!”
    周乐挨着她坐下来,半夏也看出这货醉得不轻,给搬了个小杌子给他靠着,就听见他嘀咕道:“……李愔那个混蛋,你一走我就后悔了。”
    嘉语:……
    李愔真是千古奇冤。
    “……没一个好东西,”周乐碎碎念叨,“小刀都与我说了。”
    小刀是她派去送信的护卫,多嘴,她想。其实这次分别并不太久,比之之前——之前他回怀朔镇,差不多两年不见。
    “醉了就睡会儿吧。”她干干地说。心里实在是乱。眼下事情还千头万绪的。那人只管抓着她的手不放,说出来的话渐渐就含混了。真的,醉成这个样子,方才还有胆和周五抽刀,真不怕周五一刀劈了他。
    “……不许走!”他说,“你今儿鼓可击得好听。”
    嘉语:……
    ——军鼓有什么好听!能有点鉴赏力吗!
    周乐忽又凑过来,亲了亲她的面颊。
    嘉语:……
    这货真不是装醉?
    “还愣着做什么!”嘉语瞪了半夏一眼,“去要醒酒汤啊!”没有醒酒汤要一套银针也是好的,看扎不醒他!
    半夏:……
    周乐很有骨气地装醉到底,醒酒汤也没有灌醒他。他自知皮厚,奈何三娘是个害羞的主。又父孝在身,也不容他胡闹。
    不知不觉竟真的沉沉睡了去。他很久没睡这么踏实了。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他这样的人,一向都少有做梦的时候。梦里他像是回到了十三四岁,个子突然窜上去老大一截,衣物顿时就短了。姐夫不知怎的惹恼了上头,被发付了回家。阿姐又病了。那大约是冬天。
    怀朔镇的冬天冷,地上冻得硬邦邦的,脚趾头从鞋洞里钻出来。牛羊都被关进棚子里,连狼都饿得瘦骨伶仃,没几口肉,还不如会存粮的耗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的冀州,也许是走投无路。也许是谁与他提过。是谁已经不记得了。豆奴没心没肺地在外头闯祸,打伤了段镇将的儿子段宁。幸而段镇将一向喜欢他,没有追究。也许就是他说的。
    他也不知道信都有这么远,不知道冀州有这么繁华,这里像是人人都有衣穿,有饭吃,屋子里有暖融融的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路乞讨,短工,运气好能捡到猎人陷阱里的猎物。
    到有人指了周家宅子给他看的时候,他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他那个不成器的爹确实给他念叨过,说周家门第,祖上风光,他都当他灌多了黄汤左耳进右耳出——横竖知道这些也顶不了用。
    然而那一刻,像是都变成了事实。
    他结结巴巴背家谱给那个气派的中年人听,他父亲、祖父、曾祖、高祖的名字。一直到高祖,那个中年人方才微微颔首。他松了口气。结巴不是因为不记得,而是官话说得不好,带了口音。
    那个淘气的小郎君在旁边一句一句跟着学,阴阳怪气的。“叫五叔!”他说。孩子气的得意洋洋。
    “五郎淘气!”训话的少年比他年长两岁,比他高,白皙俊秀,锦衣华服。是个少年公子的模样。怀朔镇没有这样的少年,他想。便是镇上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是鸡飞狗跳地闹。没有这样斯文气派的。
    气派。住在信都的族人让他不断想起这两个字。周翼没有亏待他,让人给他阿姐送了银子,留他住在家里。他知道他的好意——正青黄不接时节,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老子可没有留他饭的习惯。
    让他陪周五读书。周五哪里是个肯读书的,写几个字就掷笔跳起来:“阿乐阿乐,我们打猎去!”
    打猎是周五的主意,回来受罚的当然是他。富贵人家的富贵眼。底下人说的话不会好听到哪里去。连夫子都对他不客气。吃白饭的穷亲戚。吃白饭还撺掇小郎君出去耍,耍了收拾不干净首尾,连累左右下人吃挂落。
    后来那夫子被周五撵了出去,周五破天荒被他爹罚去跪祖宗牌位。
    到这个份上,他当然再呆不下去了。满打满算在信都呆了六个月。
    奇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又想起来。他看见多年前那个小小少年一声不吭重新披上他的羊皮袄。六月天气,只有这一件是自己的。其余,周家的都留在了周家。除了给阿姐治病的钱。
    如果他能还了这笔钱,他想,只要他能还了这笔钱,他就站在这个门口,砸到他们脸上去。然后、然后他再也不来了!
    周乐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也许是他自己想醒来,便挣脱了梦魇,他想。后来阿姐的病好转,稍有结余,送了东西上下打点,姐夫复职,家里渐渐又好了。在信都的那段日子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真的,只要不故地重游,哪里有这个闲功夫,整日忙着打猎、跑马都来不及。直到正始四年夏,他跟着伙伴去了洛阳。
    “将军醒了!”反应这么快的当然不是他那些粗枝大叶的亲兵。半夏跳起来,送了一盏水到他嘴边。
    周乐哪里敢这么劳动嘉语的婢子,伸手接过来喝了:“你们姑娘呢?”
    半夏道:“姑娘在接见命妇。”之前嘉语在河济的事没有传扬出去,如今过了明路,地面上的命妇自然是要过来拜见。
    周乐奇道:“你在这里,那谁在伺候三娘?”
    “之前姑娘问周五郎君要了几个人。”半夏回答说。
    周乐皱了皱眉,以周五的性子,身边有些什么女人可想而知。那些人如何合适近身服侍。也就是在河济了,要在洛阳,三娘也不敢这么拿大。他偏头看了看半夏。半夏走来走去地给他取水和手巾。
    半夏是始平王妃给嘉语挑的人,比嘉语大两岁,今年十九。正始五年他小住宝光寺的时候就套出来了。那时候半夏总板着脸与他说话。后来不知怎的又和气了些。他觉得今儿半夏的心情有些闷闷的。
    “你们姑娘是在躲我吗?”周乐洗了把脸,手巾掷回水盆里,漫不经心问。
    他突然出的这把声把半夏吓了一跳。其实半夏在周乐面前不及萧阮那里拘谨。毕竟是旧相识。周乐人也随和,又好说笑。他说笑与宋王又不一样。宋王肯对谁笑一笑,那是纡尊降贵,让人受宠若惊。
    在周乐这里,除了刚重逢时候的惊魂未定,半夏还是敢怼他的:“姑娘不该躲着将军么,我们王爷尸骨未寒……”就不说她们姑娘有驸马了。虽然周乐比宋王随和好相处,半夏还是时不时替宋王抱屈。
    周乐干咳一声:“我昨晚喝醉了。”
    半夏:……
    您老真喝醉了,还这一脸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你们姑娘很生气么?”
    半夏犹豫了一下,从前姑娘的心思就不好猜,如今更是难猜上了十倍。周乐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并不是她不想糊弄。因迟疑了片刻,就听周乐又问:“昨晚我醉了之后,你们姑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这个又好回答一点,“就自个儿坐了一会儿。”
    “然后呢?”
    “后来将军睡沉了,让人送进屋里来。”半夏想了想,“天明的时候,我服侍了姑娘梳洗,姑娘让我过来伺候将军。”话说完,那头没了声音。半夏诧异地抬头,觉得周乐脸有点青,不由奇道:“将军牙疼么?”
    周乐:……
    .................
    嘉语陪夫人团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那边是察言观色,想要摸她的底,都指着夫君攀个高枝儿升官发财;这头无非兵来将挡,好话说尽,就是不落到实处:开玩笑,国之重器,怎么能轻易许人。
    不过一个多时辰,倒像是过了几天几夜那么漫长。还不能不留饭。嘉语找了借口出来透口气,一出门就瞧见周乐杵在那里。半夏却没跟过来。
    嘉语:……
    嘉语随口道:“半夏那丫头——”
    “三娘是想我收了半夏吗?”周乐打断她。
    嘉语:……
    这小子反应是挺快的。
    她从前是答应过半夏自个儿择婿,她给她准备嫁妆。谁知道后来——她知道周乐对她用心,然而始终不觉得这件事能够持续太久。人还是现实一点比较好。她有父孝在身是实,她如今不能与他翻脸也是实。
    她能牵住他的那一点情丝,如游魂易断。
    从前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其实不是太多,重逢之后又因为她陡然遭遇剧变,而宽宥她的失常。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很容易把她想得太好。其实她没那么好。她最好在那个最后的时限之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如果是半夏,她大约是可以放心。半夏是她的人。当然成与不成也不是她说了算。但是如果成了,是他和半夏有愧于她。她并不是不知道不该这样算计身边人。
    她有时候觉得,她正在不可抑止地往她上半辈子后半程的路上滑。她想要拉住自己,却总觉得四面楚歌。
    之前娄晚君,如今半夏,下一个是谁?没准有一天会轮到她自己。
    “半夏她——”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三个字。
    “她不知道。”周乐哼了一声。要让半夏知道,没事都变成有事了。她何苦在自己和贴身婢子之间埋这么根刺,“你也不想想,她敢动你的人么。”
    嘉语:……
    “你还是对我不放心。”这句话周乐说得有点难过。
    嘉语反而安抚他道:“从前……你也有不少姬妾的。”
    周乐:……
    “那你怎么不说,从前二娘是我的妻子?”话出口,周乐猛地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从前娄晚君是他的妻子,那三娘算是他的什么人?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如堕冰窖。
    嘉语脸白了一下,然后笑了。
    “别笑了!”周乐厉声道。缓了口气,又唧唧咕咕说道,“要为难就不要笑了。”笑这么难看,为难谁呢。
    嘉语:……
    周乐靠在廊柱上。他出来得匆忙,说不上哪里修饰不当,总觉得眉目凌乱。她猜他根本没细想过他们从前的那笔烂账,无论是她还是贺兰袖,都有意无意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和引导。
    他说他们没有从前,只有以后。那就像萧阮与她说可以从头来过一样。他们都想错的一件事也许是,他们能够从头来过,她不能。人或如顽石,而岁月如刀,每个人都被过去雕琢成现在的样子。
    不记得,不知道,是一种运气。
    “我给二娘说了门亲。”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嘉语:……
    行军这么急,还有空给人说亲,也是没谁了。
    “那些人,”周乐看着脚尖,“你说的那些……姬妾,”两个字,不知怎地就说出咬牙切齿的声气,“给我列个名单,日后遇着了,有一个算一个,我给她们说亲!”
    嘉语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大将军兼职媒婆,那画风可美。
    “不许笑!”周乐再说了一次,已经没了气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三娘是很爱气他,然而如今她身边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人能纵着她。
    “半夏是吗?”他问。
    “她不是!”嘉语赶忙道。
    周乐看住她笑,怎么就应得这么快。他从前那些姬妾她记得很清楚么?
    嘉语心里也诧异,她分明并没有这个意思,倒反像是借口逼他不要拈花惹草似的。不知怎的就歪成了这样。
    “等用过午饭,让半夏回来。”
    周乐吸了吸鼻子:“我还没用早饭呢。”
    嘉语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出来这么久,再晾着人家不好。”
    全程目睹的何佳人站在距离他们约五六步的地方——李琇回信都之后她就被接了回来——半夏与她说过这个最佳距离,既不妨碍公主与人说话,万一公主需要,也能及时赶到。她问:“公主需要什么?”
    半夏说:“掌嘴之类的。”
    何佳人:……
    当那个年轻将军怒气冲冲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又很担心她大概可能也许不是他的对手。
    一开始确实是怒气冲冲,到后来不知怎么又笑了。他生得挺俊,俊得像刀,但是笑起来……笑起来像是这满地乱晃的光斑都被他点亮。何佳人多看了那人几眼,他出来得有多急,衣带系得歪歪的。
    最后不无遗憾地把目光收回来,像猫儿收回自己的爪子:这个距离,话不能听得很清楚,偏那句听明白了,“我是你的人”,唔,公主的人。她这个主子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周乐磨蹭了一会儿也只能走了,他下午还有人要见。他也知道嘉语这里没有完全解决,然而气恼已经没有了。要细说也怪他操之过急。她无非是怕他等不了三年之久。然而之前更难的两年都已经过了。
    那时候想起来都觉得渺茫,如今人已经近在咫尺。
    她对他没有信心,恐怕也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始平王的死,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份。易地而处,如果他像她一样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知道父兄会死在谁的刀下——恐怕也无暇顾及情·事。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比生死重要,没有什么比时刻压在头上的灭顶之灾重要。
    然而到头来,始平王还是死了。
    她反复拒绝萧阮,应该就是知道父兄之死与他有关,然而兜兜转转,还是不得不与他成亲,试想她当时心情,恐怕是惊恐多过愉快。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重来一次是逆天,如果改不了命,逆天何用。
    但是无论如何,他想,她来冀州之后,比从前拘在营中要舒展多了。
    时长日久,她总能慢慢再信他。
    大约……他心里隐隐泛起这个念头,也许,他们从前并没有这么愉快。遇见得太迟,他对她不会这样坦诚与纵容,她对他的信赖只有更少。以三娘为妾,亏他从前想得出来。要说三娘肯老老实实与人作妾,哪怕是给他作妾,他觉得他能把自己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午饭还是半夏服侍。周乐叫了她一起用,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你们姑娘素日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半夏道:“看几卷书。”习字是不肯的,更别提绣花。她不得不承认,她家姑娘就不是个勤奋的人。
    “什么书?”竟然不是骑马射箭,周乐想。如果半夏知道他这么想,多半会添一句,爱骑马射箭的是六娘子。
    “什么书……都看。”
    半夏想了半晌,好像并不能够总结出自家姑娘的偏好。原本王爷世子就心疼姑娘,好容易有了这么个正经爱好,都可着劲儿给姑娘搜刮,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何况家里还有个无所不知的世子妃。
    她在这一刻发现她是如此怀念王府,怀念洛阳,怀念那些夏日下午悠长和悠闲的时光,那时候连翘还在,薄荷睡在树荫下的凉席上,簇簇的花落下来。茯苓总在做绣活。石榴累累地垂着果子。
    离开洛阳之后,姑娘从不与她提这些,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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