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皇后之死

    穆蔚秋怔了一下, 说了一句让凤仪殿里听到这句话的宫人、婢子都百思不解的话:“我还没沐浴更衣呢,她来做什么——你去和三位小娘子说,我近日身体欠安,不必她们问候,都回去吧。”
    明明来的有三位, 她却说“她来做什么”, 何况以皇后之尊, 见几个小姑子,又何须沐浴更衣。
    进来通禀的宫人先应了声, 继而问:“如果三位娘子执意要见殿下呢?”
    穆蔚秋不动声色瞟了她的手一眼。
    如果她还有力气, 或者是其余几位,比如郑笑薇、贺兰氏或者谢云然,即便不废了这双手, 也会让她把吞下去的吐出来吧。然而她是穆蔚秋,她就只看了一眼, 说道:“那就让二十五娘进来。”
    过了片刻, 果然是明月被领进来。明月看到穆蔚秋还好端端坐在软榻上,心里先自松了一口气, 行礼道:“皇嫂!”
    穆蔚秋没有应她,环视来一下四周的宫人、婢子,连同还跪在地上的那位。
    众人行礼退下。
    明月的心又提了上来:“皇嫂!”
    “二十五娘在担心什么?”
    “我——”明月张口结舌, 她忽然发现, 有时候伶牙俐齿全无用处。
    “永泰和阳平还是一团孩子气, ”穆蔚秋说, “二十五娘有心,我都记着呢。”
    “皇嫂!”明月哭了起来。
    她知道穆蔚秋是个聪明人,也许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聪明,如果之前皇帝哥哥对她好一点,兴许可以免去这场祸事。不不不,她未必就瞧得上皇帝哥哥了。所以那些“忍一忍也许会有转机”之类的话对她没有用,她定然已经想过了,所有可能的后果,未必就是绝望,只是她放弃了。
    聪明人往往更容易放弃——特别当她意识到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
    “……天子害了始平王叔!”穆蔚秋一直只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劝她不要哭,明月只好自个儿收了眼泪,抽抽嗒嗒地说。
    她对于整个始平王府都抱有极大的好感,虽然哥哥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宗室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叔伯兄弟姐妹,怎么就没有人肯举手之劳呢。她永远记得谁带她进宫,谁把她推到太后面前。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始平王几次,始平王也未必记得她。
    穆蔚秋问:“那又如何?”
    “宋王他会回来的——”明月说,他带走了三姐姐,他一定还会带她回来,一定!
    穆蔚秋摇头道:“我燕朝国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插手。”华阳既然跟他走了,就是放弃了洛阳,也放弃了燕朝。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失望。如果昭熙尚在,收拾残局,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是他家三郎就太小了。
    明月冲口道:“那我哥哥——”
    穆蔚秋仔细看了看明月,明月已经不是正始四年她初初见过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了,她长高了不少,如果站直了,兴许能与她比肩,或者更高。肌肤莹润白皙,眉目里的光彩正慢慢焕发出来。
    “明月希望南阳王取而代之么?”穆蔚秋慢慢地问。“取而代之”四个字说得含混,并没有特别指出是取代始平王还是取代元祎修——她与她都明白前者的不可能。元祎炬最多能拿下羽林卫,对始平王旧部全无影响力。
    明月垂头不说话。十九兄是高祖子孙,他们兄妹也是,十九兄不仁,为什么哥哥不能取而代之?
    良久,穆蔚秋仍是摇头:“有几句话,我原不想说,但是看在二十五娘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份上,我可以与二十五娘说几句实话:你不能指望穆家,穆家如今已经没了脊骨和志气,这是第一。”
    她直言“最后一面”,明月骇然失色。
    “第二,如果令兄果然有运气,那么二十五娘日后要提防的就不是汝阳县公,而是令兄了,令兄是个好哥哥,不过好哥哥与好皇帝之间,多半是没有选择的——我累了,二十五娘你回去吧,叫外头跪着的那个婢子进来。”
    明月几乎是失魂落魄,走下台阶的时候差点没被门槛绊一跤。
    忽听得背后穆蔚秋道:“二十五娘!”
    “皇嫂!”明知道不可能,明月还是心里一喜,只道她回心转意。
    “如果日后华阳回来,”穆蔚秋说,“如果你们还有机会见面,你替我和她说,她欠我的,她会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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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越来越长了,每晚醒来好几次,都是被小儿啼哭闹醒。
    抬头看时,外头还是沉沉的,像永远都没有尽头。小儿的脸粉嘟嘟的好看,没有光,自个儿带出光来,呼吸浅得像没有。要凑得极近,近到几乎脸贴脸,方才能感受到浅浅的热气,带着奶腥。
    谢云然这时候反而庆幸王府被围,里面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了。若非如此,恐怕就是母亲,也会劝她回家改嫁吧。
    是个女儿。有时候谢云然也很遗憾,如果是个儿子,也许他们还能容她守下去。然而是个女儿,如果没有这样的变故,这孩子该是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如今却……一出世就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
    但愿她能在她长大之前了结这桩因果。
    谢云然倒没有殉夫的想法。当初昭熙就与她说过,如果她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记得他,像她一样。
    如今又多了一个人。这孩子一定会记得她的父亲,是洛阳城里的少年英雄,他娶她的那天,整个洛阳的长街都被染红。
    那像是一个不幸的开端,然而这时候想起来,竟然也觉得留恋。留恋是夕阳就要下去了,最后在天边,狭长一抹晚霞,艳光不可直视。
    如今她也只剩下这些。
    “姑娘喝水。”四月进来。
    这丫头如今是越来越懂她的心思,她却越来越歉疚。这府里如今与宫里对峙,能撑多久尚未可知,到鱼死网破那一日,她和孩子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看在她父亲的份上——她身边这些人,未必保得住。
    就和她成亲那日一样。
    “五娘最近还有来过吗?”谢云然问。除了第一次,南阳王妃陆氏都来去匆匆,并不来与她见面——也是考虑到她身子重,多有不便。
    最初南阳王妃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谢云然吃惊不小。她这时候身孕已经到九月,腹大如鼓,完全只能听人宰割:她也知道嘉语姐妹这批部曲原本是陆家人,从前是陆家势败,不得已求饶。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们要弃始平王府重归旧主也是说得过去的。
    但是意料之外,那丫头竟然是来给她送药的——以王妃之尊,竟然亲自沿水逆流而上,潜入始平王府,为她送药,谢云然也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好笑,这时候想起当初三娘提起陆五娘,在陆靖华死后潜入宫中,口口声声要给她为奴为婢,当时骇然,想不到这丫头成了亲,还是这么个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用在如今的洛阳,用在陆家人身上,倒是再合适没有。
    她说是任九的托付。谢云然记起昭熙的这个亲信,只记得骨骼清奇、话不多。那么出卖昭熙的定然不是他。
    四月摇头道:“没有。”想一想又补充说,“但是上次送来的药物还没有用完。”
    上次,还是始平王父子在生。谢云然点了点头,脸贴到女儿面上:“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四月也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从前,她定然会找出许多理由来,为南阳王妃开脱,当然更重要的是安慰姑娘。如今不来。如今她已经知道形势严峻——外无援兵,光靠守,是守不久的,一城如此,一府更是如此。
    人要穿衣,吃饭,婚嫁,治病,主子可以硬扛,底下人心会越来越散。不在人心彻底涣散之前找到出路……后果不堪设想。卖主求荣固然可恨,然而如果做主子的完全不为下面着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再三犹豫,仍然把话说出口:“袁氏……说要见姑娘。”
    自从嘉语被嘉颖算计进宫之后,袁氏和嘉媛就被软禁在屋子里,一直很安分,这两天大约是听到了风声,再三求见谢云然——之前四月一直压着,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给主子听。
    “袁氏?”谢云然只意外了片刻,便摇头道,“不见。”
    “姑娘!”四月急了起来。
    如今府里就只有姑娘和小娘子两个主子了——外头还不知道是个小娘子——要是个小郎君倒又好了。这时候四月是深刻理解了之前太后的疯狂:王府靠什么撑着,不是她们姑娘,是王爷和世子啊。
    如今说句不好听的,没了王爷和世子,始平王府在大家眼里就已经没了一半,如果让人知道姑娘生的是个小娘子,还得再去一半,要是被王妃带走的三郎也没了,始平王这爵位就能直接易主了。
    而她家姑娘、她家姑娘如今才不过双十年华,谢家的女儿,还有大好日子呢——虽然并不是世子不好,然而事已至此,人总要为以后打算。就算是为了小娘子,也不能死守这条沉船。何况——
    “……连三娘子都走了。”四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出口。
    三娘子不顾她们姑娘、不顾自个儿的亲侄女,走了也就罢了,还是跟仇人走的。这叫她一口气如何忍得下!宋王就这么好,让她连父亲、兄长都不要了?她难道不知道,没了王爷、世子,她也就和这座始平王府一样,什么都不是吗?
    谢云然看了她一眼,天亮还早,也看不清楚这丫头脸上的表情。
    “不要胡说,”谢云然慢慢地说,“王爷和世子不是宋王害的,三娘也一定会回来。”
    “可是他们都说——”
    “他们说的话如何能信,”谢云然幽幽地道,“如果三娘跟宋王走了,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宋王瞒下了王爷和世子的死,但即便如此,也瞒不住太久,三娘一定会回来的。”
    谢云然的这个话,四月并不太服气,虽然姑娘是个聪明人,见识也比她高明,但是那些人也不是圣人的人,是王爷旧部,怎么就不可信了。
    但是这时候也不便与主子争辩,便只顺着谢她的话说道:“即便三娘子会回来,那又顶什么用。”三娘子会打仗吗?还是三娘子手里有什么让圣人忌惮、不得不退步的东西,“王妃和三郎君都没有回来呢。”
    在四月看来,曾经在始平王府当家作主的始平王妃当然比没出阁的三娘子靠谱得多——四月潜意识里就没把嘉语和萧阮的婚事当真。
    这句话得到了谢云然的赞同。始平王既然曾经兵临城下,没理由王妃不与始平王汇合,至少也会见上一面,如今始平王与世子遇难,王妃与三郎不知道去了何处。在一定程度上,王妃应该是能够号令始平王旧部,如果她有这个心的话,但是如果她只想先把三郎养大再复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谢云然再亲了亲女儿的面容。
    “姑娘,”四月道,“姑娘总要拿个章程出来,稳稳底下人的心。”
    “再等等看。”谢云然说。
    如今形势还混乱着,手里消息又杂又碎,成天来始平王府招呼的是元昭叙,是他说的宋王害了始平王父子,带走了三娘。如果没有嘉颖和元祎修的关系,再带上谢冉一起来喊话,兴许她还能信。
    他连谢冉都不敢带,就算始平王父子的死不是他亲自下手,一个内应是跑不掉了。
    然而让谢云然疑惑的是,既然始平王父子已经没了,她就已经不复重要,这始平王府想守就天长地久地让她守下去,何必这么急吼吼要赚她出来?这里头的蹊跷,却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要是陆五娘肯再来一次就好了。
    当然谢云然也知道这是奢望,陆五娘之前肯为她送药已经是莫大的恩惠,那时候恐怕大伙儿都还指着王爷入主洛阳,到如今……如今是都不做这个指望了。南阳王性情暗弱,如果有心,早就聚起羽林卫了,何必等到今日。
    谢云然想着这些心事,几乎要沉沉再睡过去。
    忽然外头传来叩门声,谢云然一时又警醒起来,搂住女儿道:“四月。”
    四月会意,匆匆起身去,片刻,回来说道:“五娘子来了。”
    谢云然吃了一惊:“五娘——是南阳王妃么?”
    “是。”四月道。
    仍是天未明,夜未央,谢云然再抬头时,不知怎的,觉得天边光亮了一点点。无论如何,无论她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都好过没有。
    “让她等等,我换衣去见她。”
    “姑娘不急,王妃说,此来正是为了求见姑娘。”四月说。
    谢云然换了衣裳出来见陆五娘。陆五娘仍是一身鱼皮水靠,这玩意儿在洛阳算是独一份了。
    陆五娘起身道:“弟妹。”
    谢云然抱着襁褓走近,说道:“此儿得生,多有赖九嫂成全……”
    “不敢当!”陆五娘接口就道,“我是来见弟妹最后一面……”她微微有些羞愧,“日后,怕不能再来了。”
    她没有说原因,但是原因并不太难猜——就如她之前猜的一样,谢云然心里想。她抱了女儿出来,多少有博同情的成分,但是事已至此……虽然失望,仍笑吟吟道:“承蒙九嫂不弃,保全我们母子于危难之中。如今这孩子尚未有名,如九嫂不弃,云娘有个不情之请。”
    陆五娘吃了一惊,不觉往襁褓中看去。那襁褓是谢云然亲手所制,自然精致非常。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在酣睡中,小儿肌肤莹润如酥,眉发淡得像雾,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猛地一皱,小嘴微张,打了个呵欠。
    陆五娘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小东西,只觉得心都化了。
    她明知道谢云然的这个不情之请她其实担不起——虽然始平王父子俱死,但是王妃尚在,取名的殊荣怎么轮得到她。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小郎君生得到这样好看,不如小名就叫玉郎罢。”
    到底没敢僭越。
    谢云然微笑道:“好。”亲了亲小儿面容,喁喁细语道,“以后,阿娘就喊你玉郎了。”
    陆五娘见她母子情深,想到这孩子一出世就没了祖父与父亲,好好一大家子七零八落,也不由为他委屈起来。只是如今始平王府已经回天无力。自古救急不救穷。始平王府的穷途末路,也不是她救得起。
    然而要不顾而去,竟再狠不下心,瞅了瞅襁褓中一脸懵懂的小儿,低声道:“之前给弟妹送药,是任九郎君再三拜托,后来王叔回京,任九郎君出城与王叔汇合,从此不知所踪。”
    谢云然点点头。
    陆五娘想一想又道:“如今圣人倚重元昭叙。”元祎修留嘉颖在宫里这等丑事,洛阳城里但凡还要点脸面的,无不以之为耻辱,何况陆家这等自诩清正的人家。底下人不好非议天子,元昭叙兄妹就没这个特权了,且不说元昭叙上位还明显有借其妹之势。所以陆五娘不惮直呼其名。
    是意料之中。谢云然心道,眼下还能倚重,待洛阳城里人心收服,倚重就会变成猜忌。却问:“我听说他收敛了父亲和郎君……可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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