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江水滔滔

    “自然……”陆五娘冲口而出这两个字, 猛地一愣,改口道,“传言是如此。”
    “五娘子有亲眼见过么?”
    陆五娘摇头。
    “那九哥呢?”
    这回陆五娘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郎君也没有看到。”
    谢云然这样问,陆五娘便知道她多半是对始平王父子的死起了疑心。然而她并不觉得其中可疑——她听元祎炬说过, 元昭叙进入军中是去年初夏, 一年不到的时间, 无论始平王如何抬举栽培,也不至于一手遮天。在场始平王父子亲兵、心腹如此之多, 如果有假, 如何瞒得过去。
    然而谢云然满心期盼,她并不是不懂。那就像当初她盼着她姐姐在宫里加害华阳公主不是真的一样。这时候再看襁褓中无忧无虑的小儿,心里也酸楚起来。这孤儿寡母, 还要熬许多年才熬得到头——如果有头的话。
    她看住谢云然,小心翼翼道:“有句话, 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谢云然微点点头:“九嫂不必与我客气。”
    陆五娘说道:“我知道弟妹与三娘之前守王府, 是怕万一王叔回来,进退失据。但是如今……王妃与三郎、六娘不知所踪, 府中只剩下弟妹与玉郎。天子忌惮王叔与十三弟在情理之中,但是没个忌惮弟妹与玉郎的道理。如今这形势,外无援兵, 弟妹再守下去, 恐怕不能长久。”
    谢云然垂头道:“九嫂好意, 云娘心领了。”
    只是心领, 不打算从命,陆五娘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却听谢云然停一停又道:“只怕是圣人能容,有人不能容。”
    这个“有人”,谢云然说得含混,陆五娘听得明白:她不怀疑始平王父子的死,但是对于萧阮一人一马,进军营杀了始平王这等悍将、还能全身而退,她也不无疑虑。虽然他是华阳的驸马,又传闻他带了昭熙的人头,令始平王心神失守、不能细察才酿成这等惨剧,但是在熟悉军营布置的陆五娘看来,没有内应,此事决然不可能成。
    这个内应——能是谁?
    她疑心元昭叙,但是这等疑虑,既不能出口,也不便出口——毕竟事后是元昭叙收敛了始平王父子,也是元昭叙第一个喊出为始平王复仇的口号,还与北来的吴军硬碰硬对了一场。经此一役,他不仅收敛了始平王父子遗体,还顺手收了始平王麾下精兵。连羽林卫中一些不晓事的也对他感恩戴德,把元祎炬气得够呛。
    如果果真是元昭叙所为,那么谢云然与玉郎的性命自然不能留,就算不能明着来,暗地里多少手段不能行。
    这时候见谢云然虽然仍是云淡风轻,眉目里却掩不住愁意,忍不住说道:“弟妹要是不嫌弃,待散了府中守兵,可来我府上暂住!”
    谢云然说到元昭叙,原是想把话头引到羽林卫身上去,不想陆五娘能这样仗义。当时小小吃了一惊——不是没有动摇的。但是动摇也只是片刻,仍摇头道:“不敢连累九哥和九嫂。”人冲动时候做出的许诺,是万万不可信、更不可恃,多少人就是信了,最后死在这上头。
    见陆五娘扬眉要反驳,又添上一句:“他与我家至亲,就算闹到天子面前,他说要奉养我与玉郎,一句疏不间亲,就能挑拨得人心灰意冷。”
    言至于此,也不等陆五娘再说什么,又说道:“九嫂怜惜我和玉郎,就把我今日的话往外说去。我是谢家的女儿,顶了不起一拍两散,可怜玉郎终究是元家子孙,他父祖惨死,要他再有个万一,九泉之下,我固然无颜面对昭郎,那些昔日曾得到父亲与郎君恩惠的人,他们就有脸吗?”
    谢云然这几句话原不过是为了激起陆五娘义愤,然而到话出口,自己也没有忍住,泪光莹莹。忙低头去看玉郎以为掩饰,然而眼泪又落在玉郎的脸上。
    小儿睡得正酣,哪里能明白母亲心中忧惧,只觉面上甚痒,手舞足蹈了片刻。
    陆五娘心中酸楚,久久不能出声,最终只简洁地应道:“谨遵命。”
    谢云然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水中,微叹了口气。
    四月问:“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谢云然淡淡地说。
    只要这个话传到元祎炬耳中,他就会反应过来;只要这个话传出去,始平王世子妃并非不想向圣人投诚,却是怕了元昭叙——多少人没有疑虑也会生出疑虑。特别是与元昭叙全无感情的羽林卫。
    虽然说人生在世,迫于形势,不一定能感恩图报,但是误将仇人作恩人——多少人愿意忍受这样的欺骗?
    要是无路可走倒也罢了,谢云然另外四个字在这里等着呢,疏不间亲。元祎修土生土长的洛阳宗室,不论堂亲,家里也不是没有兄弟姐妹,就算这些兄弟姐妹都没有带兵之能,不还有元祎炬吗。
    对于元祎修来说,元昭叙是疏;对于元昭叙来说,元祎修何尝不疏——始平王是他的亲伯父他都能下这个手,何况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弟。
    如此便如麻杆打狼,两头都怕。
    而她谢云然的姿态已经摆了出来:愿降天子,不降元昭叙。
    这个话对内对外,都能够稳得住,剩下的,就看元祎修的态度了——这时候谢云然还不知道,她的这几句话开启了洛阳城里长达年余的拉锯战,在元昭叙与元祎修之间,在元祎修与始平王府之间。
    “那姑娘当真打算遣散守卫么?”
    “当然不!”
    “可是——”
    “至少也要守到三娘回来吧。”谢云然说。
    “那要是三娘子不回来了呢?”这句话四月没敢问出口,她知道姑娘定然会回答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四月无法明白自家姑娘对于三姑娘这等不可理喻的信心,想一想又问:“那如果宫里那位不理会南阳王妃传出去的话,执意要全力攻打我们呢?”
    如今已经没有始平王的威胁,也没了安业掣肘,洛阳城里就只剩下一个需要天子大力支持的元昭叙,元祎修大可以放开手脚来猛攻王府——王府守卫能坚持到这时候,多少占了元祎修不能全力以赴的便宜。
    “那就说明郎君尚在人间。”谢云然眼圈又红了。她甚至盼着这个结果。没了始平王父子,她与玉郎原本是没有多少价值的,元祎修围府也就罢了,真要下狠心来打,恐怕洛阳城里疑虑的人更多。
    “就怕他不敢。”谢云然补充道。
    她低头再亲了亲女儿的面颊,喃喃道:“玉郎会和阿娘一起等对不对,我们一起等、等爹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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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阮下令驻扎永安镇,不仅随遇安意外,就是苏卿染,也是意外的。唯一不意外的那个人也许是贺兰袖。
    然而即便是贺兰袖,听到萧阮果然驻军永安镇的时候,也如同心上被重锤锤了一记——有时候你不会知道那些东西能藏多久,那些……不甘心,那些耿耿于怀的东西,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
    果然让她猜中了吧,她想,他根本就是在意三娘的。
    从前是,这一次也是。
    只是从前他意识到得晚,于是那些懊悔与追念的后果,就都让她承受了。她丝毫都不怀疑嘉语向萧阮透露过她曾经死在这里这个事实。周乐不过听了片言只语,便能猜出她和三娘的来历,何况萧阮。
    “袖娘?”陆俨留意到她异乎寻常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响:他知道她和萧阮订过亲,只是被华阳公主毁了。
    时隔近三年,贺兰袖突然出现在他行猎的路上,拦下他的马,他几乎没有认出来。他记忆里贺兰袖还是正始五年中秋之夜,那个重伤之余仍神志清明的少女,眉目皎皎,气质如兰。
    而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咸阳王妃,皮肤粗糙,毛发散乱,老了足足十岁。也许还不止十岁。如果不是不想伤人,他几乎不会勒住马。如今想来,应该是咸阳王死后,吃足了苦头。
    然而贺兰袖有一点好处,就是她从不抱怨,无论是正始五年被追杀还是之后的颠沛流离,对于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她一句话也没有多提,当时只求他:“求将军救救三娘!”她这样说。
    虽然容色消减,也不是没有楚楚可怜。
    他当时勒住马,居高临下地问她:“谁家三娘?”直到“华阳公主”四个字提醒他这张脸,在他记忆里存在过多长一段时间。听闻她嫁与咸阳王的时候他还失落过。不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华阳。他虽然不在洛阳,也听说过她被华阳逼殉,虽然后来证实了不过是一场乌龙,然而他对于这对表姐妹的观感实在又复杂又古怪——她怎么能不怨恨呢?
    “三娘年纪小,不懂事,身边又有小人挑拨,难免不走错路,做错事。”她这样说,“我终究是做姐姐的,哪里能记恨。”
    贺兰袖也知道这句话无法取信于人,她不过是摆这么个姿态,然后等了足足半刻钟才吞吞吐吐把自己的难处说出来:“何况我母亲、我母亲应该在三娘身边。”这句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她不在洛阳,昭熙又死了,三娘就是她娘仅存的心头肉,三娘既然跟着萧阮南下,她娘没有理由不在军中。
    ——当然她不得不救三娘,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仍然在某个混蛋的射程之内,虽然陆俨未必救不下她,不过她还是舍不得拿自己的命去赌。
    这句话打动了陆俨。
    她让他想起正始五年的那个少女在月光里哭泣,想起那个夏季的自己,欢欢喜喜送妹子出阁,不过几日,天地变色,凄风冷雨——他多希望四娘没有做那些事,然而她做了,那她也还是他的妹妹。
    如果她活着,没准他会恨不得打死她,但是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他能记得的就都只是她的好——哪怕为此付出两千部曲的代价,他也希望她能活过来。
    华阳倒是还活着,但是始平王父子已经没了,大约阿袖也是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为她们姐妹遮风挡雨——虽然从前也不曾为阿袖遮过。但是始平王府十余年的养育之恩,想必她也是记得的。
    她提供萧阮可能的驻军点,竟有七八成是真的,她说萧阮会驻军永安镇,虽然永安镇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伏击点,但是胜在以逸待劳,战果还是相当可观。然而阿袖眉目里竟染了黯然。
    贺兰袖低声道:“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三人,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忍不住吐露了半句心声。这些话,她从前是不与人说的,事关三娘与萧阮。陆俨对她不错,当然她知道他为什么对她不错,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总是有因才有果。他要是没有娶亲就更不错了。
    虽然她也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等谁一辈子。距离上次相见已经过去这么久,她也是罗敷有夫,如何能怪使君有妇?
    但是她急于摆脱周乐,不得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之前三娘就吩咐过周乐杀她,人没杀成,还养了这么久,可想而知她会有多恼怒。不过这时候她应该也没有心思来与她计较了。她爹死了——没有她插手,她爹和哥哥还是死了。
    该是她命中克父克兄,当然也是萧阮够狠,贺兰袖几乎是幸灾乐祸地想。
    她重来一世,不但没有得到萧阮,连从前的皇后也丢了。更是被逼得远离洛阳,从前的人脉丢了个精光,空有手段无处施展。然而三娘处心积虑,还不是死了爹、死了哥哥,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有周乐……恐怕还不如她。
    她至今仍记得她推门而入,笑吟吟与她说“好久不见,三娘还记得我么?”时候三娘突然苍白的面孔。不过她当时也没有料到她的脸色会和她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她说母亲去找她了。
    兵荒马乱的,她说母亲去找她了!
    贺兰袖几乎没有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你就不会拉住她?哪怕是捆起来绑在屋里,也好过让她走!
    “我需要她那也一个无知妇人来搜救吗!”她对她吼。你看,她娘再一次死在她手里,就和从前一样。
    嘉语没有作声,没有反驳。两姐妹互相对望一眼,又迅速别开目光。她死了妈,她死了爹,死了姨娘,还死了哥哥。虽然从前她们也曾这样一一失去过,然而可笑的是,再来一次,她们仍然没有躲开命运。
    大概命运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躲的躲不开,想拿的拿不到,想改变的没有改变,不想改变的改变了。
    到这个地步,两姐妹也没了说话的兴致。陆俨与周乐交涉要留下她——这是贺兰袖一早就打算好的,周乐能带多少人马过来,如何能与陆家这种地头蛇比。但是周乐还是看了看嘉语。
    嘉语眼神放空了片刻方才说道:“我们走!”
    贺兰袖其实和她没有多少关系,贺兰袖的死活其实与她没有多少关系。可笑她到这时候才意识到。
    而父亲已经没了。
    她之前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离开萧阮上,到这一切梦想成真,丧父的悲哀才真真切切涌过来,那就像是潮水,日夜不停地冲刷,她在水底下,呼吸不过来。那些懊悔、恐惧与悲伤。
    贺兰袖算什么,她想,我真傻,虚掷了这么多光阴在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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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驻军永安镇,莫不是与华阳公主有关?”这句话,整个军中大抵也只有苏卿染能问了。
    萧阮站在柳树下,已经初夏,柳树褪去了之前鲜嫩得一把能掐出水来的颜色,换了浓绿,在风里摇曳,身姿仍如美人。眼前就是长江。过了江,就真真不能回望了——那些被虚掷的时光。
    虚掷的心。
    她说她从前死在这里。经了昨晚的厮杀,泥地里都是血。大约从前也是如此。从前她总是说,他迟早是要回金陵,而她只能留在洛阳,那时候他还想,总有一日,她会肯跟他南下。
    到她果然肯跟他南下了,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两世姻缘,换不到一个结果。
    “如果殿下果然是因为华阳公主驻军永安镇,那我是不是可以大胆说一句,能猜到殿下会驻军永安镇的,也只有华阳公主,那昨晚的伏击——”苏卿染音调转冷。萧郎与她纠缠不清也就罢了,如何能因为一个女人损害大业,拿这么多将士性命当儿戏——这还是她认识的萧郎么?
    “如果她没走,一直跟我们南下,你会杀她么?”萧阮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质问,反而打断她问。
    苏卿染怔了一怔:“殿下就这么怕我杀她?”
    萧阮看了她一眼,目色里多少无可奈何:“如果我说是呢。”
    “殿下是怕我杀她所以放她走么?”
    萧阮没有作声。他为什么放她走,如今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总是有无数多的原因——就和他想要留下她的理由一样多。
    “如果是她准备了这场伏击,害了这些将士,”苏卿染一字一句地说,“便是殿下恨我,我也会杀了她。”
    萧阮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不是她。”
    “殿下怎么就知道不是她!”
    “如果她能这样果断出击,你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萧阮摇了摇头,说道,“走吧,该过江了。”
    江水滔滔,浮光跃金,在永安元年初夏的这个晚上,没有人记得萧阮当时的表情,但是苏卿染记下了他的这句话。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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