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第三件事

    一直在懵逼中的姜娘和半夏到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 姜娘惊道:“姑娘怎么可以和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走!”
    ——时隔两年,她已经不认得周乐。
    反而半夏见过的外男少,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周郎君能找到她们, 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有这样的胆子,开口说要带姑娘走,但是仍然叫道:“姑娘不要丢下我!”
    嘉语看了看周乐。周乐说:“三娘自己决定。”
    嘉语略点点头:“半夏你过来扶我。”停一停又道, “姜娘你留在这里,如果建安王回来,帮我拖住他。”姜娘当然不可能拖得住萧阮,她这样说, 不过是给个台阶, 全了她们主仆情义。
    周乐拿刀划开帐篷——出帐走的却不是帐门,嘉语往帐外一看,高高低低全是树影, 就知道是事先探察过。出帐不过百余步, 就瞧见树下拴着四匹马。
    嘉语:……
    这货还好意思说“三娘自己决定”!
    周乐解释道:“备的一人双马。”
    嘉语:……
    他一人双马也就罢了,他哪里看出她能控双马。
    周乐干咳一声:废话,她看起来是能离得了婢子的人么, 他不多备几匹马怎么行!
    这话却不敢说,拿出事先备的衣裳, 催促主仆俩换过。想起来问:“……能上得去马吗?”
    嘉语自忖虽然并不擅长骑射, 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不想才到一半腿脚就软了。幸而周乐见机得快, 在她腰上托了一把。嘉语便知道是这些日子殚精竭虑, 又日夜赶路所致。
    马蹄皆裹,马口衔枚,奔来全无声息。军营甚大,嘉语也不知道周乐是如何挑出的这条路,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有三两处关卡,也都顺利通过了——鬼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口令。
    恐怕这货尾随江淮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之前她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他说不是——也不知道接应的人马在哪里。当然嘉语也知道这不是问的时候。
    她既然信了他,就无须多想。
    曲曲折折的路走了有近半个时辰,眼前渐渐开朗,就快要离了江淮军驻地范围。嘉语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得背后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追上来了!
    几个人齐齐脸色一变——但都知道是走不了回头路的,也不回头看,齐齐促马急行。
    风声忽然紧了起来,周乐猛地一伏身,整个人几乎贴到马背上,紧接着头皮一凉,长箭擦着他直射过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周乐看见路边被箭贯穿的树干。
    只有一匹马,一个人……来得好快!他忍不住想,萧阮好大的胆子,如果他是只身追来,未必就不能一战了!
    一念过,又几箭飞来,周乐侧身避过,心知对方是锁定了他——幸而被锁定的是他。
    摘弓取箭一气呵成,再转身,果然远远看见有人白衣胜雪。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楚他的眉目——纵然周乐并无断袖之癖,猛然间这一眼,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身为男子尚且如此,何况三娘……他心里想道,手一松,已经回了一箭。
    这一箭是周乐先发,萧阮后应,两支箭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然后双双坠落。周乐抬眼看时,弓上已经搭好第二箭,而萧阮的箭尖,不偏不倚指向了嘉语的背心。不由叫道:“你敢!”
    萧阮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手指当然也没有动。
    “有种你我各射三箭,生死无尤!”周乐叫道,“我让你先射!”
    萧阮仍然没有应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嘉语也听出来了,追上来的只有萧阮一个人,他撇下亲兵、侍卫,一个人追上来了。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时,就看见他的箭尖,距离她大约是十余步,她能看到箭上的寒光,冷冷。
    她不是周乐,她充其量也就能骑个马,射个箭,十箭里能中个两三箭就不错了。她知道这一箭她是万万躲不过去,如果萧阮当真想杀她的话。
    如果他真的想杀她的话。
    她勒住了马。
    ..........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萧阮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说,杀了她!她背叛他。他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背叛,那之后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他从来都不觉得三娘会背叛他,她胆子那么小,她知道他的逆鳞,她敢拒绝他,但是不敢背叛他。
    他一直这样觉得。
    然而现在她就站在这里。十步,十步的距离,他从未有过失手。虽然他起初不过是想逼她停。他知道周乐有与他一战之能,谁叫他走得急,亲兵没有跟上呢——但是三娘没有。她受不起他一箭。
    这个姿态,足以逼他们停下来面对他。
    但是当她当真勒住马,在月光下与他对峙,他心里不可抑止地生出那个声音:杀了她!他觉察到他勾住弓弦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拉住弓弦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但是松手——会像流星一样轻快。
    杀了她,就能留住她。哪怕是变成一具尸体,她也必须在他身边,永不背叛。如她所愿、就如她所愿,死在他手里!这个念头仿佛是火苗,一簇一簇地往上蹿。月光这样冷,竟无法冷却它。萧阮注视着这团火焰,像注视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偏那马驮着她往他又走近一步。
    “别过来!”他几乎想要对她说,但是他没有。
    “从这里往南,再三百里就是永安镇,”他听见她的声音,和着月光一起流淌下来,汩汩,泛着银白的光,“那是我的殒命之地。如果殿下一定要杀了我,就把我埋在那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原来她从前就死在那里,已经这么近了。
    那仿佛是命运的诅咒,她总会死在他手里,他想。
    他微微垂下眼帘,银白原来是他的箭尖。他的手抖得这么厉害,箭尖却坚定如同被寒冰封印。她死在永安镇,然后时间往回转,转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绿荫匝地,初实累累。她想要从血泊中救起她的父兄。
    这个心愿也许比避开他、避开她的命运更为强烈。
    那之后许多人的擦肩而过,许多人的不期而遇,生与死的轮转反复,她拦不住帝国的土崩瓦解,也最终没有拦住她父亲奔向死亡的脚步。
    他这时候要仔细去回想那个晚上,重重暮霭遮住了他的眼睛。那些突然喷出来的血,扭曲的面孔,始平王紧紧抱在怀里的头颅,那些当时就定格的……就如父亲所说,你不知道哪一天是你的命运。
    “如果那天,”这回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如果那天你父亲没有出事,你是不是会陪我回金陵?”
    “是。”嘉语的声音比他更低,然而她并没有犹豫。
    他说他们可以从头来过。他不知道这句话击中她,或者是击中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女,她留在她血液里始终不肯熄灭的一点灵魂之火。
    然而你不能苛求命运,说它没有给你机会——如果他当时不贪图元祎修的人马和武器,如果他当时能救下她的父亲,如果她放弃复仇,这就是机会。
    萧阮手一松,长箭离弦——
    周乐惊得脸色都白了,半夏更是尖叫出声,然而长箭无声无息钉在了距离马蹄半寸的地方,深深地、深深地插入了泥土。
    萧阮手里已经没有箭了,长弓微微下垂,周乐的箭还对着他,他也没有多看一眼,他根本就没有抬起眼睛。
    一向是三娘不敢看他,这一日,却是他不敢看她了。
    “你过来。”他说。
    嘉语犹豫了片刻,果然纵马再前行了两步。
    “他会帮你报仇?”他问。他也会为她报仇,只是她说她等不了那么久。也许她是对的。他该杀了她,但是也许不必这样急。
    嘉语摇头:“我的仇,我自己报。”
    那是怎样一条崎岖的路,无数明枪暗箭,无数可能死于非命。别人不知道,他知道。他难道不能在金陵忍气吞声过完这几十年?或者他难道不能在洛阳安安稳稳做她华阳公主的驸马,半生锦绣繁华?
    从前他不能,如今她也不能。
    “三娘还欠我一件事,”萧阮说,“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我知道三娘素来一诺千金。”
    嘉语:……
    千金算不得什么。
    “你答应我!”然而他根本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你答应我,要活着。”如果一定要死,她只能死在他手里。
    嘉语纵马退了半步:“我答应你。”
    萧阮一眼也没有看她,他拨转马头,疾行而去。
    周乐手里的弓终于垂下来,他促马走近嘉语:“他说什么?”
    “没什么。”嘉语说。
    她到这时候才留意到他穿的白衣,像是这些天他都穿的白衣。他是在给她父亲戴孝吗?她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他们没有这个运气。
    “……接应的人就在前面,不远了。”周乐道。
    对宋王他也是佩服的,到底是宋王,再往前多走百步,就进入他的射程了。他只身前来,这一步可险。
    始平王死讯传到的时候,他刚刚收拢了近五万人马,参差不齐,剔去老弱病残,也不过万余,还不是立刻能用的。大多都留在秦州。秦州乱成了一锅粥,始平王以下,骄兵悍将,谁也不服谁。
    邵宗也不是个有主意的。
    有人要回师洛阳,找元昭叙问个清楚,再请皇帝出面主持公道——虽然始平王就死在洛阳城外,但是到底双方没有撕破面皮;虽然他们都知道始平王生前不承认这个天子,但是既然他在这个位置上,就该有所决断。
    也有人要南下追击宋王,为始平王报仇,然而接下来又为主力、路线争闹不休。
    谁没有点私心,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党同伐异,扩大自己的势力?始平王之前带去洛阳的不过三千精兵,这里云朔乱军,有足足三十万。始平王压得住那是始平王,如今洛阳可就只剩下一个元昭叙。
    周乐带了五十人就上路了,当然还有贺兰袖。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对她说,“找不到三娘,长江就是你的归宿。三娘从前与我说,贺兰娘子是个聪明人,但愿她没有看错。”
    贺兰袖:……
    合着三娘还说过她的好话。
    “我听说陆将军如今镇守边关,”贺兰袖这样说,“我与陆将军有旧,如果将军不疑我,我愿意走这一趟,为将军做个说客。”
    他信她才见鬼了。
    江淮军是走走停停,有时绕路,他有贺兰袖画的路线图可以抄近路。不过她一直强调,如今形势与从前不同,萧阮未必会走同一条路,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会从永安镇过河——那是陆家的地盘。
    周乐追了七八天才追上江淮军。
    总算——
    他转脸看住嘉语的侧容,忍不住笑了一笑。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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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午饭,姚佳怡进来与嘉言说:“阿言我们去永宁寺上香吧。”
    嘉言吃了一惊。她想出门已经想了很久,一直都是姚佳怡和她说等等、再等等父亲就回来了。怎么今儿主动提到带她出门——还是这时辰,祖家这处外宅离永宁寺可不算近,差不多要两个时辰。
    到回来,天都黑了。
    姚佳怡道:“还不是为了……”她抚了抚腹部,笑容有点勉强,“说是下午才是吉时,利子嗣。”
    声音里略略带了歉意。
    嘉语顿时就懂了,笑道:“那敢情好,正好今儿天气也好。”
    她几乎是雀跃地回房换衣准备出门。她在这里住了差不多有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不出门,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她都快疯了。虽然姚佳怡带她去永宁寺也不会许她半路下车,但是到了永宁寺,姚佳怡去上香,添油,点灯,她总能找到机会与寺里比丘、沙弥说上几句。
    永宁寺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何况永宁寺与姚家关系匪浅。
    出门的时候嘉言特特多带了几件金宝首饰,想寺里比丘没有不贪财的,多施舍几个,总能套出话来。
    她一路盘算,就没有留意到姚佳怡眉目里的愁意。
    果然就如嘉言所想,抵达永宁寺已经是申时末,太阳都快要下去了,云层镶了厚厚的金边。嘉言先下,再扶了姚佳怡下车。姚佳怡抓住她的手有点冷,嘉言登时就叫了出来:“表姐身体有不适么?”
    姚佳怡捏捏她的脸:“又胡说。”
    嘉言吸了吸鼻子,想道:莫非是孕中正常反应?虽然王妃生昭恂时候,她就侍奉在左右,其实左右婢仆宫人甚多,又有经年的妇人嬷嬷,根本轮不到她近身——王妃又哪里舍得她双手沾上阳春水。
    嘉言这时候想到母亲和弟弟,心里好生挂念。
    姐妹俩手挽手,说说笑笑往里走。嘉言左顾右盼道:“今儿游客好少,是姐夫清了场么?”四月初夏,阳光和煦,草木葱茏,正蝶舞莺飞,游园赏景好时候,往年这时候来上香、祈福的人络绎不绝。
    姚佳怡道:“你姐夫哪里有这样的排场。”太后在时,看在她的份上清个场也就罢了。
    嘉言这次总算是有所察觉,侧目道:“表姐和姐夫——”
    姚佳怡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嘉言觉得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像是紧了一紧。
    这是……两口子吵架了么?
    姚佳怡的性情是嘉言素知的,因打小就在太后跟前得宠,左右宫人、府中侍婢都知道她将来要做皇后,所以人人都捧着她,恨不能捧到天上去,指着日后她得了意,能分一杯半杯羹。
    谁料到就没有日后了。
    嘉言原是想劝姚佳怡几句,既然已经成了亲,如今又将有孩儿,还是收收性子,不要与夫君闹。她见祖望之的次数虽然不多,却看得出是个好性儿,能伏低做小。这话要出口,却听姚佳怡低声问:“阿言,你想姨母么?”
    她眼睛仍看着前方,嘴唇微动,要不是嘉言与她靠得极近,几乎看不出她是在说话。
    嘉言余光迅速扫了一眼周遭。周遭没有别的香客,就只有几个婢子,在落后她们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
    都是姚家的婢子,论理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嘉言算不得是个谨慎人,但是自去年年尾至今,几经反复,到底多了几个心眼。姚佳怡忽然问起太后,大约是她自己想念太后了。那是自然,姚太后在位,姚家何等风光,就是他们始平王府也——
    太后杀了皇帝,她想不通过;太后要立三郎,她也不是很愿意,但是现在太后也死了。嘉言在一次一次的意外与震惊中,已经彻底糊涂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对错,或者说,她不知道该不该判断对与错。
    太后没有对不起她,皇帝也没有……如今他们母子于地下重逢,该如何相对?
    姚佳怡没有等她的回答,只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瑟瑟说了一句:“我想。”瑟瑟如寒鸦。
    有僧人迎上来,低眉竖掌唱了个喏:“两位娘子,是来祈福吗?”嘉言正要应说“是”,忽然姚佳怡身子晃了晃,嘉言登时就慌了:“表姐、表姐你怎么了?”“我——”姚佳怡紧紧拽住她的袖子,气若游丝。
    嘉言一把抱住姚佳怡:“来人、来人呐!”
    几个婢子惊慌失措,有过来帮着嘉言扶住姚佳怡,有跑开找人求助的,那僧人怔了怔,倒不十分惊慌,伸手一探脉,片刻,了然道:“原来这位娘子有孕在身。”
    嘉言使劲点头:“是是是我表姐她——”
    “左近有厢房,两位娘子不嫌弃的话——”那僧人打断她。
    “快带我们去!”嘉言忙道。
    那僧人点点头,引嘉言一行四人往左拐了几步,果然有座精舍。僧人推开门,侧身让几人进去,自己倒退半步,守在门外。
    “表姐、表姐你醒醒!”嘉言叫道,又要到门口去看有没有请到大夫,忽然袖子一紧,姚佳怡已经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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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周看见前夫君的感觉就是:槽,我要弯了!
    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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