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小周归来

    嘉语低头走了几步。之前月亮圆过, 过了月半,慢慢又缺了。月亮的光照在地上,银亮:“那下次我就在帐中等殿下就是。”
    萧阮明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然而这话听进耳朵里, 簪子硌在手心,没忍住心里一荡。人就在身畔,也不用费多少劲就能看见月光里的人。从前就知道她秀丽, 如今这眉目里, 倒是添了三分邪气。
    半晌又低声道:“你不要去惹她, 军法无情, 她真发作起来, 我未必就保得住你。”
    嘉语低眉笑道:“原来殿下也知道保不住我。”
    “三娘!”
    “很晚了,殿下早些休息罢,免得苏娘子又……”嘉语扬起面孔冲他笑了一下, 紧走几步,拉开了距离。
    萧阮微舒了口气,想着过几日战后, 再找时间与她好好说说。三娘一向很会审时度势, 很会低头,会量力而行。他知道她委屈,然而这条路原本就行不通。何况……多少人都这样委屈过来。
    比如他的父亲,再比如他。
    然而次日回帐, 竟果然看到嘉语在帐中。灯光不是特别明亮, 照得灯影中人却鲜亮得像春日里的桃花。她竟穿了樱色云裳, 配鹅黄锦带,头上簪的,耳下垂的,手腕上戴一串叮叮当当响的镯子。
    是正在给他斟酒的缘故。
    萧阮觉得头有点痛,口还有点干,他想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帐歇着”,一时也出不了口,只觉酒光灯影中明眸生辉。
    过了许久方才问:“……是点了香么?”恐怕是催情香,没有说破,是给她留颜面。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叹了口气,掐了香,坐到她身边来:“是不是已经让人去通知阿染了?”
    嘉语:……
    萧阮按住她的手摇头道:“三娘——”
    帐门哗地一下被掀开,苏卿染果然到得及时,隔了老远,罡风已经扑过来:“大战在即,你敢哄殿下喝酒!”
    萧阮道:“苏将军不必多虑——我不会喝的。”
    苏卿染嫌恶地看了一眼嘉语遍身锦绣,手按在腰间剑上:“我信殿下不喝,也要这许多为殿下卖命的将士都信殿下不喝才好!”
    萧阮道:“姜娘、半夏,扶王妃回帐——飞廉、萍翳,从今日起,白日里不许王妃出车,晚上宿营,不许出帐,有违此令,提头来见!”几个人应了声,速速退了下去,嘉语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帐中就只剩了萧阮和苏卿染。
    萧阮看了一眼酒杯中的酒,不知道嘉语又从哪里弄来。却说道:“你且消消气——”
    “你就这么纵着她!”苏卿染余怒未消。
    “不是已经禁足了吗?”萧阮道,“她原本就不是真要给我喝酒——不然何必着人知会你。”
    苏卿染怔了一下:“那她想做什么?”
    “想我放她走,想回去报仇,想……”萧阮苦笑了一声,“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什么!”
    “一次不成,两次、三次……你总会有一次忍不住动手,伤了她,或者杀了她。为了避免这个结果,我除了放她走,再没有别的法子。”
    简单粗暴,但是管用。
    这倒是让他看出三娘果然是始平王的女儿了——这父女俩动不动就弄死人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
    苏卿染:……
    关她什么事?
    “那殿下……”苏卿染犹豫了一下,嘉语确实很会激怒她,但是萧阮轻易看穿了,他不上这个当,她再怎么作妖也没有用。但是她确实是希望她走的,所以脱口就成了,“……要放她走吗?”
    萧阮瞳孔微缩:“休想!”
    萧阮并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嘉语的事,就如苏卿染所说,大战在即。这时候距离豫州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遭遇的伏击与骚扰越来越频繁。萧阮心里清楚,应该是进入了陆家的势力范围。
    正始五年陆皇后的死于陆家在洛阳的势力几乎是致命一击,但是到了边境上,陆家仍然具备极大的话语权。无他,无人能替。
    萧阮不打算与陆家军硬碰硬,他估计陆俨也没有这个打算。原本他没死,南下就是燕主默许,元祎修盼着他祸害吴国,陆俨自然也盼着这个结果——但是十六郎万余人马,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所以萧阮全部心思都在如何迷惑和扰乱陆家耳目上,或使人乔装打扮,或散布谣言,有一日之间大战小战七八次,也有三五日驻足不前。到好不容易接到元十六进帐,尚未寒暄,就看见飞廉在帐外探头探脑。
    萧阮:……
    “进来!”自上次军中议事,嘉语来过一次之后,有居心不良者一到晚上就作西子捧心状表示“饿了”,气得苏卿染脸色铁青,几次要严正军纪未果。萧阮横竖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倒是十六郎惊了一下:以萧阮治军之严,帐下竟有人敢冒犯虎威!
    萧阮也懒得解释,只与他说道:“我去去就来。”
    其实嘉语这几日还算消停。不然呢,连姜娘、半夏在内都被禁足。她在他军中,也就认得一个随遇安罢了。
    因奇道:“又出什么事了?”
    “王妃……”飞廉低头去,吞吞吐吐地道,“王妃好像吃错东西了……”
    “吃错东西?”
    “王妃在吐……”飞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是萧阮的贴身小厮,成日跟着主子,自然知道王妃虽然被禁足,但是远远没有到失宠的地步。这位主子对她紧着呢,“半夏在哭,说、说王妃中毒了。”
    萧阮:……
    他派去看住她的两个小子,飞廉和萍翳跟他的时间都不算短,都是有眼力见的机灵人,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就更别说三娘的饮食都是从他这里分派过去,这平白无故地闹出中毒来……
    “姜娘求我来讨羊奶……”飞廉看萧阮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信。
    但是他可以不信,他不能不来。这要那位有个万一,别说他了,在他看来,怕是苏娘子都担罪不起。
    “那你就带些羊奶回去吧。”萧阮道。
    飞廉赶紧应了,一溜儿小跑去找羊。萧阮见他走得匆忙,倒又疑惑起来:莫非并不是假的?
    这时候叫他回来又恐误事。
    萧阮回帐,元十六郎笑道:“有快两年不见了,殿下瘦了好些……”
    萧阮也有些感慨。十六郎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那样尖锐到近乎尖刻的一个少年。如今重逢,面上却添了风霜。想这半年里发生的事,件件桩桩如风雨迫人急。然而这却不是说话的时候。萧阮拍拍他的肩,手底下已经展开地图——就在眼前了。过了豫州就是黄河,过了河,就是故土。
    于他是故土,于十六郎,于……三娘却是异国。萧阮神思恍惚了一下,十六郎很快就察觉了:“殿下心里有事?”
    萧阮略带了歉意:“你接着说,我听着呢。”十六郎肯把他的人马优劣、手下将领如此详尽地说与他听,他原不该疑心什么。
    十六郎却凝神想了片刻,忽问:“莫不是华阳为了始平王与殿下不愉快?”
    萧阮苦笑道:“她想回去报仇……”
    “这不胡闹吗!”十六郎脱口道,看了看萧阮,“始平王不是……”
    “不是。”
    十六郎:……
    萧阮被十六郎看得不自在,只道:“这条路被我使人扫荡了几个来回,陆四多半猜我们会走这里……”
    冷不防十六郎把地图一收:“殿下还是去看看华阳吧,横竖夜还长……我先用个饭。”
    萧阮:……
    “……她也算我堂妹不是。”十六郎道。
    萧阮才不信他这等鬼话。要嘉语都能算他堂妹,数下来他家亲戚能把洛阳绕上好几圈,还至于这样形单影只,孤家寡人?
    十六郎推了他一把。
    萧阮便知道不是说笑,迟疑片刻,道:“那我去了。”又叫了人进来服侍。
    十六郎看着他的背影,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不会顾念什么堂兄堂妹,何况华阳这等隔了十七八代的。就是亲妹子,他也未必有多看重。他看重的人……他微微笑着,举杯靠近唇边。真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生在世,能得意时且得意,要真到了那一日,不过草席一卷,死了便埋。
    ................
    萧阮进到嘉语帐中,不由吃了一惊:帐中竟有微微的酸腐气。
    虽然行军在外多有不便,但是以嘉语的身份,底下人决然不敢慢待,想是已经打扫过,熏过香,怎么还……
    待走近,更是脸上变色。
    嘉语听到脚步声,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萧阮,竟还微微笑了一下:“殿下。”
    萧阮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怎么会……是当真中了毒?谁下的毒,苏卿染吗?不不不,不会的,没有他点头,苏卿染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而且苏卿染的性子,要杀人,直接抽刀就杀了。
    下毒这种手法,根本不会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者是、或者是三娘希望他以为是苏卿染?
    即便是如此……萧阮脱口道:“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命……”话至于此,猛地收住:她一直就是拿自己的命在逼他。
    嘉语懒洋洋地道:“看,在殿下面前,三娘就什么花样都使不出来。”
    萧阮目色沉了沉,冷笑道:“我还以为三娘会给我来一出四面楚歌——你不是会吹笛子么,连我送的簪子都带了,不会把笛子给落下了吧。”
    “不敢,”嘉语道,“殿下知道的,三娘怕死。”真动摇到军心,她是不太信得过萧阮会心软的。
    “怕死你还……”萧阮忍了忍,“吃的什么?”
    “这次是死不了了。”嘉语淡淡地说。
    “这次——还有下次?”萧阮觉得自己的脸色和嘉语的脸色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
    “从前殿下还笑话我,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嘉语忽然笑了起来。
    “你死了,谁给你爹报仇?”萧阮厉声道,“你以为我会么!”
    “殿下当然不会。不过没准呢,没准上天垂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萧阮觉得手心里的耳光快攥不住了:“如果没有呢?”
    “我也没有想过会有。我不过想殿下放我走。殿下也不可能时时守着我。殿下要做的事多了。殿下敢守着我,苏娘子第一个就不答应……如今殿下还清醒,要哪天不那么清醒了,想来想去,三娘又怕死,又不像是那么蠢的,定然是有人害了她,那是谁呢……除了苏娘子还能是谁呢?”
    是人就会犯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萧阮,不然,从前贺兰袖凭什么干掉苏卿染。
    她赌的无非是,萧阮不敢赌。
    “从前是阿染对不住你,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如今你又何必再处处针对她?”萧阮实在想不明白,惹上苏卿染对三娘到底有什么好处。三娘从前连他都不记恨,又怎么会记恨苏卿染?
    “不是我要针对她,”嘉语正色道,“殿下要听真话么?”
    萧阮:……
    “因为我也想不出,除了苏娘子,还有谁能打动殿下,让殿下改变主意了。”嘉语微笑道,“殿下或许不想失去我,但是我知道,殿下更不能失去苏娘子。”
    “所以——”所以他不放她走,她就一次让他失去她们两个么。她可真会找他的软肋。
    原来……三娘也有这么狠的时候,他忍不住想。
    一时无语,良久,方才涩然道:“三娘上次说,想要召回令尊旧部,三娘是打算再破一次洛阳城?”
    嘉语道:“洛阳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昭叙。
    “三娘想过没有,”萧阮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也曾握笔,后来终于握了刀。他杀过的人,恐怕不比她见过的少,“我七岁学兵,十一岁杀人,十三岁带人从金陵到洛阳,便知道从前所学全无用处。之后闲居洛阳,每岁京师行猎都不敢或缺,一直到令兄成亲那晚,第一次真刀实枪,对手不过一些杂役牢囚,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恕我直言,三娘要到这一步,要多少年?”
    “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嘉语苦笑。她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她没有选择。
    “如果三娘不打算自己领兵上战场……”萧阮犹豫了一下,他又想到周乐了。当然始平王应该还有别的亲信。也许三娘知道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但是人心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可靠的只有利益。
    即便一开始可能出于义愤,出于念恩,起兵为始平王报仇,但是如果报仇受挫呢?没有内应,以洛阳的储备,守上三五年没有大的问题。三五年,支撑下去的人马和粮草都是个可怕的数字。
    除了血亲……谁坚持得下去。
    到热血耗尽,就需要共同的利益——三娘能给他什么,哪怕是周乐,三娘能给他什么?从前她是公主,他高攀不上,以后呢?这时候想起三娘这些日子使的手段,那大约就是从前她留在洛阳的生存之道了。
    “在我这里,你是王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到那一步,到求人出战,仰人鼻息的那一步,三娘肯为人婢妾么?”
    “他不会……”
    果然她还念着他!萧阮觉得心里有面鼓,在咚咚咚地直响,响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却念着那个什么都不及他的男人。她拿自己的命要挟他,要么走,要么死。
    他宁肯她死了!
    她就算是死,也该死在他手里!
    萧阮想得心里直发紧,忽然外头传来飞廉的声音:“殿下,顾回说有位陆将军来访,请殿下回帐。”陆将军……萧阮竟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了嘉语一眼,有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嘉语看着萧阮出了帐,多少松了口气。
    以她对他的了解,如何能不知道他方才是动了怒。萧阮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在行险,不然呢。但凡她还有路可走,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
    嘉语深吸了口气,虽然是算准的分量,但是吃的苦头着实不小。之前吐了半天也不知道吐干净没有——如果作假能瞒得过萧阮,她就不受这个罪了——她是真不想死,她有气无力地想。
    忽然外头一声短促的尖叫。
    “飞——”第二个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嘉语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踏着灯影走过来:“我来带你走。”
    嘉语的脑子有点乱。她不知道是不是药下重了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她心里盼着他来,于是他就来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但是如果不在这里,他该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他是打晕了飞廉和萍翳么?那请萧阮过去的陆将军——是她想的那样吗?他说带她走,又是走到哪里去?
    她心里乱得像麻,忍不住使劲敲了敲头,才敲了两下就被周乐拉住手腕,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他不知道他前世见她的时候,比这时候还狼狈十分——“是我、我回来了。”
    这里不是洛阳,也不是怀朔镇,怎么都说不到“回来”两个字,但是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想——从前她说她被带走、他出征在外,他没有及时赶回去,他其实一直耿耿于怀。
    “我在王爷帐下效力……”
    “我听说讨虏将军兄妹害了王爷世子……”外头都说是宋王,说华阳公主委身事仇。他是不信的。
    “我想三娘一定不想南下……”
    她的手冷,他的手热,温差让她确定了面前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幻影。原来他还是投奔了她的父亲,知道她父亲没了——天下皆知。
    嘉语抬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萧阮虽然治军严谨,但是这日正值与元十六郎合营,免不了混乱。元十六郎军中原就有不少六镇之人,以周乐的机灵,单枪匹马要混进来想当然不难。
    但是单枪匹马要带走她,那就太难了。
    “自然不是。”周乐也不知道是该为她还有心思考虑周全感到安慰,还是难过她连丧父兄。他从前见到她,虽然未尝没有困境,但是眼睛里始终有神采。如今衣饰依然精细,面色却透着灰。他闻得到帐中微微酸腐的气味。不知道是萧阮待她不好还是——
    他心里惶恐起来,如果她有了身孕,如何还肯跟他走。
    手上却是一紧,嘉语反手握住他,几乎是急切地问:“那、那你会为我爹报仇吗?”那就像是溺水者抓到最后的稻草。
    “不,我不会。”
    嘉语目中的光暗淡下去。是啊,从前元昭叙为她父亲报仇是因为要接手她父亲的兵马,这一次她父亲匆匆回京,想来云朔乱军也没有收服,带到洛阳的精兵又都被元昭叙收走,剩下在云朔战场上的部将,只能各凭本事,各奔前程。
    从前他还需要她对于她父亲部将的号召力,如今她连这个本钱都没有了——那他来做什么。难不成真是图了她这个人——天底下又不是没有美人了。就不说带走她还要过萧阮那一关。便不提萧阮难以对付,抢别人的娘子说出去就这么好听么。
    周乐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看得清楚她眼睛里的期待,也看得见这希望破灭之后的沮丧,幸而只是沮丧,还没有到绝望。
    “……三娘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周乐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与她听,“我会帮你,但是这是三娘自己的仇,该三娘亲手去报。”
    嘉语怔了片刻,那当然是她的仇,她的父亲,她的兄长……该她自己去报。但是她手里没有兵,没有人,亦不像当年王妃与元祎钦关系亲近,仅靠摇唇鼓舌,就能杀人于无形——她如今连洛阳都进不去!
    “我会帮你。”周乐再说了一次。
    她的仇就是他的仇,他能帮她报仇,但是他并不想如此——他不想她求他。他不想她为了求他为她父亲报仇而委曲求全,谄媚讨好……他不想这样。就像他从前不想借她的名义得到始平王父子的提携。
    无论谁帮她报仇,都不如她自己来这一刀来得痛快!
    嘉语没有想这么多,但是她听懂了他的话。她知道他的本事,一去两年有余,既然能够寻到她帐中来——而且不是单枪匹马,想是手下初见规模。她垂头道:“……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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