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夹了一筷子菜, 她心思全不在此,竟没有细想她盏碟中谁给布的菜,只觉入口极是鲜美;就更没有留意安业如何斥责岳同,岳同如何赔罪, 萧阮又如何把话圆过来,如何自嘲“王妃偏心我”。
嘉语正在想如果把萧阮的心思透露给安业——其实不必她透露,从安业的表现来看, 他原本就防着萧阮, 无须她多此一举。真让萧阮知晓她处心积虑破坏他的南下大计, 恐怕他不会手软。
他会杀了她吧。
无论谁阻止他南下, 他都不会犹豫。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为妻, 说不会放手,不会放心把她交到任何人手上,不会利用她的父兄上位, 但是嘉语毫不怀疑,那不过是她没有触犯过他的底线而已。
她知道他的底线,她害怕他——原来一直到这时候, 她都是怕的。
忽然手臂上一紧, 嘉语转头去,近在咫尺萧阮的脸,脸色青白,眼睛睁得极大, 一只手抓住她, 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喉咙。
“萧郎!”她听见谁大叫了一声, 那个声音太耳熟,像是她自己。
奇怪,她为什么叫得这么大声,这么惊慌?在神智回来以前,她发现自己已经手忙脚乱抱住了他,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嚯嚯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有毒!
食物里有毒,也许是酒,也许是别的。
萧阮要死了,一闪而过的念头,他终于死了……不,他还不能死!不对!嘉语来不及细想哪里不对,人已经霍然转身,扫过帐中一张张居心叵测的面孔,从安业到他麾下亲信将领,人人可疑。
萧阮想杀安业,被他知道了?
鸿门宴?
在她大燕的领土上,在洛阳,吴人敢给她摆鸿门宴!是元祎修的意思吗?嘉语这心潮起伏中,乐声一时都止了。横竖她也没有留意过它几时开始的——安业和他的亲信从四面八方逼过来。
萧阮是活不成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她——不然他们怎么敢!
“别过来!你们——”嘉语恨恨道,“想不到十九兄几次三番加害于安将军,安将军空握重兵不敢反抗、几乎连累江淮军上下也就罢了,竟还反过来恩将仇报、算计萧郎!”
“王妃——”
嘉语感觉到萧阮抓住她的手臂越来越用力了,他像是嘶声想与她说点什么,却到底说不出来。他大约是想告诉她,她打不过他们,废话她当然打不过……她方才还在觉得安业书生气重呢,可笑!
“诸位杀了我、杀了萧郎能有什么好处!”嘉语脱口道,“安将军不就是缺粮么,在洛阳城里我无能为力,待出了洛阳——”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嘉语挣扎起来。
那手却捂得极紧,紧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要……胡说。”只有“嘶嘶”的气音,还是没有声音。
嘉语的眼泪忽然掉下来,她也不知道是委屈更多还是悲怆更多:怎么她就这么倒霉呢,难道她这辈子注定是要和这个人死在一起?
她不过来混口饭吃她容易吗!
安业与一众亲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王妃、王妃误会了……”
“建安王他没有……”
“不是中毒……”
七嘴八舌,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直接笑出眼泪:“建安王好福气……”安业一面笑一面说道,“王妃再仔细看看,末将瞧着,建安王像是被鱼刺卡住了,王妃是北人,大约没有见过……”
“王妃还是赶紧,迟了恐怕建安王当真……”
“王妃你看好了,从安将军到小人,可都是手无寸铁,绝无伤人之意……”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捂在嘴上的手到这会儿方才松了,嘉语勉强转过头去,萧阮已经卡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请王妃使劲拍建安王的背试试……”
“王妃莫怕,末将不过来就是……”
安业之前还觉得萧阮说他的王妃“出身将门”有所夸张,如今瞧着这位大力拍他胸背这手劲,不由自主一阵牙疼。再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没有错,确实是将门出身无疑了。
萧阮大大吐了一口血,总算缓过气来,也是一脸的眼泪——卡的。却反手抱住嘉语道:“莫怕,有我在。”
嘉语:……
她真心觉得,她还是死了算了。
帐中又是一阵哄笑。莫说安业这许多手下,就是安业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建安王多半是真熄了南回的心了。连吃个鱼都会被鱼刺卡个半死不活差点闹出人命,他好意思说他是南人?
大抵也就是先太子夫妻有这么个心愿,至于建安王……安业忍不住微笑了,他还在喁喁细语,哄他的王妃呢。
“……安将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怪我,没与你说清楚,今儿原是安将军谢我前日给他解围……”
“哪有!三娘是没有见过被鱼刺卡住,在南边这种事多了,安将军他们是见得多,自然知道,三娘如何能知道。”
“鱼刺卡喉也是会要人命的,今儿要没有三娘在这里,保不定为夫就……”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萧阮又长身而起,对着帐中将士团团作了一个揖,安业等人哪里敢受,纷纷避让,安业道:“建安王这是——”
“我娘子面皮薄,今儿这桩意外,还请各位严守口风,我在这里谢过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安业嘴上只管应着,心里却在想,华阳公主没有说出来的那半句话,待出了洛阳、出了洛阳又怎样?出了洛阳她就有粮了么?
“建安王放心……”
“王妃那是、那叫什么来着……”岳同挠头,安业接道:“鹣鲽情深!”
“对对对,就是那个鹣、鹣什么来着……”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安业瞧见她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应声,便知道萧阮所言不虚,又四顾狼藉,岔开话题道:“怕是这帐中气味腌臜,熏到王妃了。先前建安王不是说过王妃出身将门,想观我军容么——不妨跟我来!”
“去看看可好?”萧阮柔声问,一面给她理了帷帽。连鬓发都乱了,可怜见的。
素日里待他只管冷淡,生死关头慌成这样,还说不想与他南下,萧阮唇边一抹转瞬即逝的轻笑,他要不捂住她的嘴,恐怕……
却听嘉语低声问:“都是殿下的安排么?”
“什么?”
“我是北人,殿下又不是北人,如何不识鱼刺。”嘉语冷冷道,“就是今儿带我过来,恐怕也都在殿下计算之中吧。”
她不过是个幌子。
她不过是他带过来的一个幌子,让安业安心而已。
“你看你,又多心了,”萧阮笑吟吟地道,“有什么话都回府再说,安将军说得对,这帐中气味实在腌臜难忍。”
萧阮不知道嘉语是如何看出来的,也许她理所当然能够看出来,但是嘉语这个话,多少有些冤枉他。
他带她赴宴,是一片好心。他能够谅解她对他的戒备,他试图把自己剖开给她看。这对他来说不容易。他的世界原是见不得光,无论是他在金陵的过往,还是在洛阳,他从来不是清白的。
他认识的人,他出没的场合,他使的手段与心机,旁人看他光风霁月,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魑魅魍魉。他不避她。他给她看,看得多了,兴许她会对他多一点信心,信他……不会再丢下她。
但是他很快发现带上她同行的好处。
自污是一种简单粗暴、但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用来传达“我没有野心”这个信息:秦时武成侯白起临战索赏,汉时张良辟谷仙游,都是前车之鉴。以至于受贿、醉酒、装病、求田问舍、游猎无度……他这招叫沉溺美色。
能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呢。
三娘绷得太紧了。
他被鱼刺卡住,求助于她,原本是一时兴起。如果她不是慌了神,就该看出周围侍婢没有动。但是她慌了。从城破开始,到王府被围,被迫进宫,再被迫与他成亲,被迫留在洛阳……这些日子她过得不容易。
萧阮心里生出怜惜来: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旋即又失笑,真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天下动荡在即,天潢贵胄金枝玉叶首当其冲。往前推百年,中原换过十几个主人,那些王孙公子,如今何在?
但是有他在,总不至于让她落到那个地步。
萧阮心里想着,到底不敢造次,虚虚牵着嘉语——其实是牵住她的袖子,不断拿余光看她的脸色。
嘉语垂着头不说话,却一步不落跟上萧阮。她知道是自己错了,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就算萧阮是利用她,那又如何,她有不让利用的资本么。她又不是真的只有十六岁,等着人来哄。
真要这么天真,在周乐帐下,也捱不到十年……不知道李愔找到他没有,嘉语心思一转,又跳了过去。
渐渐听到鼓点:咚咚咚,咚咚咚,铿锵有力。
金鼓之声嘉语前世听得实在不少,因脚下一步不乱,姿态从容。安业便笑道:“之前建安王说王妃出身将门,末将还不敢信,想王妃这等金枝玉叶,怎么能和咱们这些军汉扯上关系——如今算是服气了。”
嘉语微微颔首道:“将军过奖。”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萧阮便凑趣道:“正始四年,我和三娘曾经在内兄军营里叨扰过几日。”
嘉语嗔道:“多嘴!”
萧阮眉目里便生出光来:“娘子教训得是。”
嘉语:……
安业若有所思。
正始四年,那时日可不短了,难怪——他从前总担心萧阮有所图谋,当然他也承认他有所图是正常的,不过,如果能通过华阳公主得到始平王父子的支持,何必再觊觎他这区区几千人马?
他几乎压不住眼角的笑容,微微侧身让道:“请建安王、建安王妃登台。”
说是台,其实不太高,一眼看过去,济济都是人头。
安业也是有心让萧阮见识他吴朝的兵马,彻底歇停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目光一转,自有亲信走开去安排。随着鼓点,将士从四面八方拢过来,不过片刻的尘土飞扬,鼓点一停,营场上静如山岳。
安业道:“建安王千秋!”
底下几千人同时应声:“建安王千秋!”叫声惊起树梢的鸟,扑哧扑哧一片。
安业又道:“王妃万福!”
底下几千人又同时应道:“王妃万福!”
萧阮只微微颔首。
嘉语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诚然她知道这样安排是安业体贴她方才尴尬,用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但是此情此景,实在太像萧阮检阅江淮军了——然而萧阮一不是吴主,二不是三军统帅,有什么资格检阅江淮军?安业就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吗,还是故意留出的破绽,试探萧阮?
鼓点又响了起来。
将士阵列大开大合,一时如长蛇,摆头动尾;一时化为圆阵,生生不息;一时有如苍鹰张开双翼,一时又收了花哨,老老实实站成方阵,猛然间几千杆枪一齐前刺,几千人同时大喝一声:“杀!”
端的是烟尘滚滚,杀气腾腾。
嘉语被震得片刻失语,就听萧阮笑道:“安将军练的好兵!”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这难道不像是一个君上在嘉奖属下吗?
嘉语接口就道:“难怪能从江东一路杀到洛阳势如破竹。”
安业轻咳一声,这件事他可不敢居功:“全赖圣上仁德。”哪位圣上就不细说了。说元祎修,华阳公主不喜,说吴主,建安王不喜。
于是轻轻揭过,只道:“……素来北人善射,王妃父兄都是名将,我手下这些儿郎,恐怕入不得王妃的眼。”
——其实江淮军自成军以来就以陆战为主,骑射并不亚于燕军。
嘉语道:“将军过谦了。”
有人送鲜果、酒水上来,一行人各饮了一杯,又下台去。这时候营地上已经清除出空地来,竖起靶子,将士们分队骑射。
有亲兵送了弓箭过来,安业拿了一副在手里把玩片刻,笑道:“建安王要不要下场试试身手?”
萧阮也取了一副,掂了掂分量,也笑道:“小王久不练习,恐怕要教将军失望了。”
眉尖一动,却向嘉语道:“三娘——”
嘉语:……
他对她的各项技能有什么误解?
萧阮却哈哈一笑道:“但是三娘想看的话,为夫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嘉语:……
一句话能说完的事,为什么中间要隔了个大喘气?说到底还是成心看她笑话不是!
嘉语恨恨哼了一声:“殿下既然疏于练习,就不要献丑了。”
这话一出,安业与左右都忍俊不禁,更有性情鲁直的,直接笑出了声。
萧阮也忍不住伸手,隔着厚纱捏了捏她的面皮:这丫头,是真真个擅长蹬鼻子上脸。正要再调笑几句,忽然远远一骑飞来,不由得脸上变色。一行人纷纷转头去。萧阮道:“……是天使。”
安业与左右亲信换了个眼神,笑容都掉了下去。安业首先迎上去,笑道:“不知天使远来,所为何事?”
那红袍天使也堆了满脸的笑,下马先行礼作揖,方才说道:“将军勿惊,是圣人听说宋王携王妃巡视江淮军,特命了某来,为将军晚宴添一壶酒!”一句话,在场所有人脸色都越发不好看起来。
萧阮的行踪瞒不过人,是众所皆知,不过一向是心知肚明,像元祎修这样大咧咧撕开来,端的是不讲究。
不讲究也就罢了,横竖这位自进洛阳以来,就没做过几件讲究的事,但是“巡视江淮军”几个字就过分了,这是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在两个原本就有心结的人之间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
这还只是其二。
其三,这添一壶酒又算怎么回事,一壶酒够几个人喝了?
那红袍天使像是看出了安业心里的疑惑,笑吟吟又解释道:“并非圣人不想多赐,实在这解忧酒,宫中也只剩了一壶。”
原来是解忧酒,嘉语与萧阮对望一眼,不知道元祎修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
安业仍是不解。
红袍天使进一步解释道:“这酒是我朝太..祖所酿,当时就只酿了百坛,一直没有取名,到高祖听了魏武王短歌行说何以解忧,方才取了名叫解忧。”
碍着安业与众将的身份,他不便把话说全。当初燕太..祖说的是,到取了天下,再取酒痛饮。大约是当时也没有料到群雄并起,取天下不易。后来燕朝每有大胜,皇帝都会取此酒大宴功臣。
安业与左右不懂,萧阮与嘉语却是有所耳闻,安业从萧阮的面上也看出这酒确实珍稀,因回礼谢道:“那就烦请天使代我谢过圣上了。”
红袍天使笑吟吟道:“这个不急——来人呐!”
便上来七八人,天使拔开酒塞,一一斟满酒杯,送到各人面前,说道:“圣人可怕安将军与宋王殿下背着大伙儿私吞了,所以叫我在这里,做个公平裁断。”
嘉语定睛看时,却用的雕花银杯——大概是料到众人会怕酒中有毒——酒水殷红,恰如桃花。
酒香扑鼻,醇厚无比,确实是好酒。
演武场中,安业以下,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人伸手。
虽然照常理元祎修应该不至于一网打尽,但是谁知道呢,万一他想的就是杀鸡儆猴,再腾笼换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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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时候南方人吃鱼吃得多,北方人更爱吃烧烤(蒸煮),不过其实到北魏末年,吃鱼在洛阳也算是流行了,但是肯定没南方人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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