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携美与宴

    周乐有点遗憾地捏着空荡荡的酒囊, 酒到用时方恨少,因问:“李兄不考虑续弦么?”
    李愔:……
    李愔道:“将军素不如此糟践人。”
    他倒不是觉得娄晚君配不上他,但是娄晚君的心在哪里,周乐又不瞎——这话说出来, 未免对不住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娘子。
    “何况拙荆过世之时,我曾发誓不再娶。”李愔再抿了一口酒。他其实不太记得连翘的样子了。他就只见过她三次,始平王世子成亲那晚, 华阳公主及笄那日, 还有她死的那一日。
    “对不住。”周乐低声道, “提到李兄伤心事了。”
    李愔不置可否, 没有应声。
    要说多伤心其实不见得, 无端害了人一条命,愧疚总是有的。从前他也不怎么把下人的命当命,后来……说报应也好, 幡然醒悟也行,但是如果有机会重来,他并不认为他会做别的选择。
    礼崩乐坏的世道, 哪个手里不沾点血, 不攒上几条人命。
    “我明白李兄想劝我什么,如果我是糟践人,就不会提李兄了。豆奴眼珠子在二娘身上多久了,我也没松过口。”周乐拍拍他的肩, “我只是觉得, 难得李兄赏识她的好。李兄也当得起乘龙快婿四个字了。”
    如果娄晚君能够嫁到赵郡李氏, 恐怕对于娄家来说,比嫁给他还要满意个上百倍。
    “……好了,我不劝李兄续弦,李兄也不要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王爷不带我进京,洛阳的消息还是不可缺,李兄可有门路?”周乐又自言自语道,“万一宋王南下,还赶得及抄小路截他。”
    李愔:……
    好像有什么不对!
    但是这家伙有句话说得对,洛阳的消息不可或缺。要说到消息灵通,来源广泛,恐怕他认识的贵公子,还不及祖望之。李愔饮尽剩下的酒,无论始平王这次进京成败如何,天下的格局,恐怕又要再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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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阮说元祎修耐心不好,给昭熙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天,事实上元祎修只给了三天。三天之内,不见昭熙回来,就给谢云然断药。
    谢云然这胎已经到九月。她原本就生得文弱,自腊月开始事端不断,昭熙累月不在府中,国事家事,未免损心劳力,积郁不解,到城破围府,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祸事至此,不过是个开始。
    嘉语倒是想过要回府安抚,但是萧阮道:“之前宫里那位就是拿她的药要挟你,如今世子到了家门口,没有见人,宫里那位会做什么,世子妃会猜不到?世子妃可比三娘聪明多了。”
    嘉语:……
    有这么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吗?
    “如今你们府上不过几个积年的嬷嬷,一群婢子,没个能当家做主的,消息是肯定瞒不住,”萧阮又道,“恐怕宫里那位也不会许你回府。”
    “那三朝回门呢?”嘉语不服气。
    “你既然是从宫里出阁,回门也该是回的宫里。”
    嘉语:……
    “殿下可有法子?”嘉语能这样说,已经是低声下气。
    萧阮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这个问题,我该是已经与三娘说过了。”
    嘉语:……
    “其实三娘该往好处想,我父子滞留洛阳十余年,就南下这件事,我父亲谋划过,我也谋划过,都不是一次两次。这次虽然是迫在眉睫,也未必不会功败垂成。如果南下不成。你我的约定,就是句空话。”
    嘉语:……
    好有道理,她就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人怎么能这么耿直地说出来呢?
    但是话说回来,她与他打交道这么多回,凡是往好处想的,无一不是奔着最糟糕的情况去了。
    嘉语心里盘算了半晌,却道:“有件事我不明白。”
    “娘子但有所询,为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嘉语:……
    “我记得永宁寺中,我其实还欠殿下一件事没有做,为什么殿下不把那个约定拿出来用呢?”
    萧阮微微一笑:“那自然是,还有别处用得着的时候。”
    譬如……立后什么的。萧阮心里头暗笑,他从未把这个约定放在心上,也就三娘念念不忘,生怕他拿来要挟她做什么她不愿意做的。然而于他,不过是个情·趣而已。
    “殿下能有什么法子,”嘉语道,“殿下能联络的,也不外乎羽林卫,羽林卫已经带走我哥哥,如果他们能解决这个问题,也用不着殿下了。”
    “有道理,”萧阮点头,“然后呢?”
    嘉语:……
    这样不行!他是知道兄嫂对她要紧,所以才能够要挟她,她是有所求没有错,难道他萧阮就无所求?
    嘉语心里转了一转,忽问:“殿下即将南归,是万事俱备,只等时机了么?”
    萧阮仍只是笑:“三娘这是要为我谋划前程吗?”
    嘉语:……
    这人真是太滑不留手了,一整篇话下来,滴水不漏,却教她如何找得到破绽。
    “三娘如果不是要为我出谋划策,那大约是想知道我还缺点什么,可以用作与我对等交换的筹码?”
    嘉语不作声。
    原本就已经很惨淡的局面,应了这声,简直一败涂地。
    “要说筹码,三娘也不是没有,”萧阮笑吟吟说,却不自觉微微偏转了面孔,避开她的眼睛,“不过三娘你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面上虽然还在笑,心里未尝不苦涩。
    并非他想要为难她,如果他能令她心甘情愿。
    他才是全无筹码、不得不算计的那个。
    他知道他不能松手,他松手,就是错过。只有抓紧了才有来日方长。没有什么熬得过时间。他曾经用了足够长的时间让她失望,到最终放手,那么大约也需要等同的时间,来等到她回心转意。
    萧阮摊牌道:“不是我不肯给三娘时间,是宫里那位,他只给了三天,三娘再想想,什么时候给我答复都不会太迟。”
    他说完这句,整了整衣裳,嘉语忽问:“殿下是要出门吗?”
    萧阮莞尔:又来!还是指着找他的把柄。心里这样想,面上只管漫不经心道:“我要出门赴宴,王妃要一起吗?”
    嘉语:“如果我说要呢?”
    她如今可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自昨日昭熙被劫走之后,宋王府又多了不少耳目,原本就已经不少,她住的瑶光居里都随处可见,但是每次萧阮来见她,那些人都会奇迹般地生出事,得不到机会靠近。
    她心里知道是萧阮的手段——他与她说话,自然不能让这些人听了去。
    萧阮明知道她是不肯死心,然而还是笑了一笑:“那王妃就陪我赴宴罢。”
    一直到上车,嘉语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她说“如果我说要呢”,不过是一时冲动——除非对方邀请,不然哪里好随意上门。何况宴请萧阮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物,有什么目的。
    不想萧阮一口应承了,倒教她不好反口。
    手忙脚乱换了衣裳出门,上车,再问去谁府上,萧阮只管笑而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嘉语恨得牙痒痒,也是无可奈何。
    车行往西,走了有大半个时辰,渐渐人烟稀少,房屋疏落。嘉语频频往外看,忽地反应过来:“是安将军?”
    萧阮拊掌笑道:“看来还是不傻。”
    嘉语:……
    嘉语知道他图谋安业,安业未见得就一无所知,双方拼的算计。她如今立场不同,他怎么敢带她赴宴——就不怕她坏了他的好事?心里这样想,车已经渐渐近了江淮军营的势力范围。
    安业远迎而来,才说了“殿下千秋”,却见萧阮转身去,扶出一个红衣少女。那少女戴了浅茶色帷幕,厚纱遮颜,只觉身形窈窕——便知道是华阳公主了。不由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似笑非笑。
    萧阮面不改色,诚恳说道:“我不敢有辞将军厚意。我娘子也是将门出身,听闻江淮军军容整齐,特求了我同来,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跟安业前来迎客的一众建安军将领看见有女子随行已经是吃了一惊,再听说是华阳公主,更是目瞪口呆:虽然军中并无忌讳,但也一向少有女子前来,何况这等金枝玉叶。
    一时有人喜,有人不喜:江淮军并非他燕朝兵马,华阳公主纵然身份贵重,也没个把军营当市集逛的道理。
    喜的是虽然之前建安王救了安业,大有恩于江淮军,但是建安王对于金陵的狼子野心,也是朝野共识,不料成亲之后惧内至此,恐怕从此之后,会安心留在洛阳做他燕朝女婿也未可知。
    江淮军兵源驳杂,大多出身卑微,所以这当口竟有不少人心思已经转回到江东,与乡邻吹嘘:“洛阳啊、不就那样儿么,比咱们金陵大一点,四四方方……城墙砌得不错。”
    “皇帝还与我们并肩作战呢。”
    想想落魄到流落金陵的皇帝也没有什么好吹的:“还有公主呢!”深闺中的公主,可就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了,定然会有人问:“公主长得怎么样?”
    公主长什么样呢,到洛阳这么些时日,贵人也见过好些,也知道不能冒犯,拿余光看,只能看见厚纱一角,飘飘荡荡……呔!其实不用看,光建安王这模样儿,他的娘子,自然是美若天仙了。
    安业只是微笑:“建安王新婚燕尔,是下官强人所难了。”
    私心里却想,始平王虽然将兵,要说到将门,恐怕还差些火候。至于军容、赐教云云,多半不过是建安王带娘子同行的借口。看来这门婚事虽然是元祎修强赐,恐怕建安王心里也是愿意的。
    可惜了……苏娘子。
    一面想,一面侧身往里让:“王爷、王妃请!”
    嘉语微微抬眸,一眼望去,但见将士执戈而立,分列于毡毯两侧,直达大营。她猜安业宴请是为前日在宋王府中“暴毙”以及次日江淮军围府之事,道谢与道歉兼而有之,所以这样隆重。
    又想道:经此一役,元祎修与江淮军已经是撕破面皮,江淮军这几日就该有动作了吧。
    一行数人进帐,分主宾落座。
    安业亲自执壶,从萧阮、嘉语到一众属将,杯中尽数斟满,萧阮与嘉语也就罢了,一众属将无不受宠若惊。
    末了放下酒壶,冲着南边举杯道:“这次我江淮军上下能侥幸不受蒙蔽,实在有赖祖上恩德,这杯敬我主圣上!”
    仰首一饮而尽。
    一众属将自然轰然应诺:“敬我主圣上!”各自饮尽。
    安业目光炯炯看住萧阮——华阳公主也就罢了,这一杯,他是逼萧阮表态。嘉语知道自己是个不要紧的人物,沾沾唇就放下了。
    萧阮一笑,并没有多少为难的意思,也举杯向南,祝祷道:“皇叔万年!”这是句真心话,他得活得久一点,不要没等他回到金陵就急吼吼地死了,那他这半生如何了局——瞬间想起李愔。
    见他如此,安业却是放了心,还好这位对陛下仍有敬意,不然,便是他对江淮军上下有恩,对他有恩,也终容不得他。
    安业斟第二杯酒,这回是向萧阮,举杯道:“敬建安王救我江淮军于水火!”
    仍仰首饮尽。
    萧阮笑道:“安将军言重了。”
    安业第三杯仍是向着萧阮:“这杯谢建安王救我性命。”圣上比江淮军重要,江淮军比他的性命重要。
    这回萧阮受了,陪饮一杯。
    安业再斟第四杯,却转向对嘉语道:“扰了王妃的婚宴,王妃恕罪!”
    嘉语:……
    萧阮手快,已经为她斟了半杯。
    嘉语瞪他一眼,萧阮只是笑。这眉目传情落在安业一干人眼中,无不想道:建安王对这位王妃真是宠爱非常。嘉语原待再沾沾唇意思意思了事,偏萧阮只给斟了半杯,不得不饮尽了。酒意入肠,面上便添一分颜色,虽然隔着厚纱原看不到什么,萧阮的笑意仍盈盈浮上眸光。
    安业忍不住再咳了一声。他有点挂念江东的娇妻弱子了。他成亲早,娇儿已有五六岁,不对,到今年春,该吃七岁的饭了。虽然说大丈夫建功立业,不以妻子为念,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其实建安王这样也好。如在金陵,以他的身份,就免不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没的污了清雅。就留在洛阳,以他的人才,燕朝虽不能重用,但是娶了华阳公主,便可保富贵终身。如此,也算不负了先太子了。
    这转念间,右首副将岳同起身,安业目光一撩,不动如山。
    岳同对着萧阮与嘉语跪拜下去,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岳同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建安王、王妃恕罪。”
    嘉语看了萧阮一眼,萧阮低声道:“这位岳将军受了姜主簿蛊惑……”又提高声音道:“岳将军不必如此。”
    岳同道:“……但是小人还有一事不明,想向建安王请教。”
    嘉语:……
    “滚出去!”安业怒道,“建安王何等身份,是你能问的!”
    莫说萧阮了,就是嘉语都能看出这怒有多假——要换了她爹在此,早就抽刀了,不见血不能善了,哪里还能端坐不动。心里不由疑惑起来:萧阮图谋江淮军不假,但是这次救了安业也是真。要细算起来,萧阮这一手已经是近乎阳谋,元祎修才是明火执仗来抢,难道安业想一箭双雕?
    那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萧阮却只摇头道:“安将军息怒。我猜岳将军想问的事,江淮军上下想问的不少。我父子不容于江东,客居洛阳十余年,几代燕主待我父子不薄,我父得以尚公主,我亦得以尚公主,我父亲得赐王爵,我得以袭爵,安将军与燕主有隙,于情于理,是我该报答燕主恩情的时候到了。”
    他到洛阳其实不过几年,算上他父亲,方才说得上十余年。但是这样含混说来,人不经细想,第一个念头都是:建安王离开金陵,竟然有这么久了;
    自然而然衍生出第二个念头:都已经这么久了,还回得去么?便回得去,还能染指大位吗?当初忠于他父子的人,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有几个,又还能有几个留在中枢,或手握重兵?
    “……但是我没有。”萧阮淡淡地道,“如今宫里那位不值得我效忠,这是其一;诸位虽与我非亲非故,却是我江淮子弟,我不忍诸位认贼作父,这是其二。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稍释岳将军心中之疑。”
    岳同怔了一下,再磕了三个响头,满面羞惭道:“小人不敢质疑建安王,小人原不过是想问,既然建安王已经拿到了燕主谋害我安将军的证据,为什么不当场揭露出来,反而代为遮掩?”
    萧阮“唔”了一声,却没有作答,反而看了安业一眼。
    安业赔笑道:“这小子没见识,让建安王见笑了。”转头对岳同喝道:“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想着杀杀杀,叫你多读点书就和要你的命一样!也不想想,咱们走了就走了,建安王在洛阳还要过日子……”
    “其实话不能这么说,”嘉语忽然出声,把满帐男人都唬了一跳:他们原想着这位公主不过是来做个花瓶的,谁成想花瓶还能说话!
    “……萧郎固然不便把朝廷得罪死了,江淮军的粮饷,恐怕也还是要从我十九兄手里拿吧。”言下之意,萧阮没当场撕了元祎修的脸是为诸位好,诸位可不要不领情。
    安业绕了这么大一弯子,说到底是想逼萧阮应诺不南下,所以嘉语这句话出来,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他没留意的是,萧阮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三娘抓住他的把柄了——江淮军缺粮,这不是安业的事,是他萧阮的事。
    岳同的脑子里空白了片刻:我拿的剧本有什么不对?
    安业却是反应极快,当即举杯赔罪道:“王妃所言极是,是在下考虑不周,未能体谅建安王的苦心。”他不怕华阳公主与建安王感情好,他们感情越好,建安王被拖住的可能性就越大。
    多少儿女情长,葬送英雄气短。
    建安王不同于他的父亲在金陵有妻儿姬妾,也曾位高权重,建安王没有这个机会,他年仅弱冠,勘不破“色”字很正常——何况始平王归来,他在洛阳前景看好,何必南下自讨苦吃。
    嘉语微一颔首,不再言语。原本就不是该她言语的场合。
    安业之所以没有立刻与元祎修撕破脸皮,自然是因为粮草。三四月,青黄不接,就算他手中有兵,可以沿途打劫,那也得地主家有余粮啊。元祎修运气好,洛阳去年种种变故都在秋税之后,虽然姚太后一向挥霍,国库空虚,不可能容他大肆募兵,供应江淮军却还有余。如今他与安业有隙,估计粮草卡得紧,守洛阳也就罢了,萧阮要南下,这个问题就大了。
    想通这一点,嘉语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她算是找到了萧阮的软肋,然而,她手里也没有粮草。除了粮草之外,萧阮南下最大的障碍恐怕就只剩下安业——元祎修是拦不住他的。
    安业这个人她闻名已久,亲眼见了却不过如此:书生气这么重,如何是萧阮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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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夫君内涵三娘不如谢姐姐聪明。
    三娘: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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