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长剑出鞘

    姜舒出身天水姜氏, 对安业其实不太服气。然而这一路北来,技不如人,又时时有性命之忧,不得不精诚合作。到进了洛阳城, 安业与元祎修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不但萧阮清楚,他心里也是明白的。
    从前在江东, 人都说中原沦落, 以为蛮夷之地。虽屡有洛阳来使, 也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 但是当真到了洛阳, 才惊觉洛阳文风之盛,不下于金陵。也难怪建安王乐不思蜀——如是,既在金陵不得志, 何妨洛阳得志?
    元祎修赐的良田美宅被安业拒了,他私下就颇有怨言。
    是以与元祎修一拍即合。
    他既是铁了心投效元祎修,又岂会再把萧阮放在眼里, 当时回道:“我自尽心竭力, 奈何有人口蜜腹剑。”
    “好一个口蜜腹剑!”萧阮想也不想,接口就道,“那么姜先生如今带了安将军的人来,围我王府, 是想要什么?”
    “想要为安将军讨一个说法!”姜舒精神一振。
    “什么说法?”
    “杀人偿命, 请建安王交出凶手!”
    “谁是凶手?”
    萧阮这一问紧似一问, 话问得急,神态上却并不咄咄逼人,反而颇有几分漫不经心。这姿态不但让江淮将士犹疑起来,就连宋王府中人,也多少松了口气:被兵马围府,始平王府就是前车之鉴,谁想落到那一步?
    姜舒迟疑了片刻,起身面对江淮军,说道:“建安王虽然北投数年,被燕主看重,许嫁公主,封以王爵,但是安将军一直以‘建安王’相称,是指望建安王虽然身在北地,心念金陵,乡土之谊。”
    说到这里,重新转回来,手按在腰间剑上,向着萧阮逼近一步,:“……却不料建安王狼子野心,鸩杀安将军,以为凭借宗室恩威,便可顺理成章,接手我江淮军!”话到尾声愈厉。
    猛地铿然一声,长剑出鞘,寒光直指。
    “大胆!”
    “放肆!”
    几声喝斥此起彼伏,紧接着拔刀拔剑的声音,萧阮一句话压住了他们:“都给我住手!”
    待手下刀剑还鞘,方才转过脸来,拨开面前剑间:“姜先生可有证据?”竟然还笑了一下。
    他这等颜色,一笑之际,直面他的姜舒竟被晃得眼花。心思也动了一下,立刻又稳住了。宋王府的侍卫被压住,没有发难,他心里是十分可惜的。这时候眸光往下,往左侧散,那影子已经撤了回去。
    还是时机不到。这个宋王,怎么就这么不容易被激怒呢。
    口中只道:“自然是有证据。”
    “怎么,”萧阮笑道,“姜先生的证据,不打算让我过目一下,以让我心服口服吗?”
    姜舒避开他的目光,咬牙道:“姜乙,王娘子来了吗?”
    “……我在的。”一把娇怯怯的女声。然后一条纤细的身影从江淮将士中缓缓走出来。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身量娇小,肤色极白。
    萧阮的脸色变了:王惠的这个女儿,他是认得的,她素日在府中陪伴苏卿染,极是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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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闲堂中。
    嘉语与昭熙的这次重逢,在嘉语看来,几乎与信都那次不相上下了。还好昭熙烧伤得不严重。昭熙是怕了她又哭,一个劲地数给她看:“你哥哥我从前在军中,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子算什么……”
    嘉语:……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好吗!
    嘉语忍了半天的眼泪,好歹忍了下去,只问:“哥哥怎么还在城里?”
    “我还想问你呢,”昭熙埋怨道,“你都知道叫阿言来接应我和母亲、三郎,怎么自己却没走?”
    嘉语低头道:“嫂子身子不便……”昭熙既然要回府,这件事就迟早会知道,没有必要瞒他。
    昭熙“啊”了一声,大有歉意:却原来是因为他的缘故——云娘身子这么重了么?
    嘉语知他所念,三言两语交代了府中情况。昭熙听到谢云然无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问:“父亲、母亲都不在,你和宋王怎么……”
    “权宜之计。”嘉语道,“二姐一把火把府里的药材烧了,不得不进宫,十九兄大概是想拉拢宋王对抗安将军。”
    昭熙:……
    元祎修那个混蛋!他自己没有妹子么……不对,他家三娘什么时候,竟然能够用作拉拢宋王的筹码了?
    一时也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宋王对三娘的心思,连元祎修都能够看出来,三娘还能不知道?三娘先前应了李家的婚约,该是对宋王再无顾念——但是如今李十二郎生死难测,三娘又受宋王庇护。
    要如何与三娘说,干脆顺水推舟……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昭熙心里盘算,只不知道如何开口,却听嘉语又问:“哥哥这些日子,都在哪里?一直没有出来,是受了伤么?十九兄可是昭告天下,说哥哥已经——”
    “就在宫里,和郑三……郑侍中救了我。”昭熙道。
    嘉语:……
    这时候想起正始五年的春,郑忱对她的承诺:“我会报答公主的。”他说。那时候他还什么都没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的风云变化,他飞黄腾达,权倾一时。然而他还记得。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他留在洛阳城里,就是一个“死”字。或者比死更可怕。
    “那郑侍中如今……”
    “他和我一起来的,”昭熙道,“应该是趁乱走了。”自然是要走,不然让人家一网打尽不成。
    嘉语犹豫了一下,她猜郑忱是乔装打扮过,不然以郑忱的颜色,就算是千人万人当中,也会被一眼挑出来。
    “三娘放心,”昭熙安慰她道,“那小子油滑得很,虽然是做了几年人上人,以前的手艺也没搁下,饿不死他。对了,宋王打算如何处置我?——十九郎那个混账,定然不会轻易放我走。”
    “宋王说要送哥哥回家。”嘉语道。
    昭熙大喜:“那敢情好!”
    嘉语:……
    “但是昨儿晚上好像还发生了一些事,如今宋王府……被江淮军围上了。”
    昭熙:……
    “昨儿晚上这府里确实热闹,又杀人又放火的——谁放的火,三娘你看见了吗?”
    嘉语摇头道:“我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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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娘子走到萧阮马前,双膝跪地,先自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说道:“这么多年,我们一家受殿下恩典,无以为报。”
    萧阮沉默了片刻,回道:“惠叔不在了,阿圆你该在家里好生照料你母亲。”
    少女道:“我母亲也不在了。”她没有哭,声调也没有提高,就这么一句,像是在每个人心上刺了一刀:谁人没有父母?
    萧阮目色转冷:“王娘子随姜先生来见我,所为何事?”
    王娘子大声道:“请殿下为我主持公道!”
    “何为公道?”
    王娘子从袖中取出一卷布帛,双手高举过头,呈到萧阮面前,说道:“我父亲是奉命行事,以此为证!”
    哗!
    虽然并不能看到布帛上的内容,但是光听王娘子这说辞,在场江淮将士都被震动了:果然!建安王要证据,姜主簿就给他证据!王惠何许人也,对萧家父子忠心耿耿。他奉命行事,还能奉谁的命?
    一时纷纷对萧阮怒目相向。有性急的已经骂出声来。也有人高声叫道:“王娘子,小心他销毁证据!”
    “我们将军就以为他是好人……”
    萧阮铁青着脸接过软帛,展开一看,脸色越发阴沉。
    姜舒趁热打铁,叫道:“建安王,那书卷上写了什么,建安王敢不敢大声读给在下听,以自证清白?”
    萧阮冷冷道:“我的清白,恐怕还轮不到姜主簿来问。”这句话无礼至极,只差没指着姜舒的鼻子骂,你算是什么人,你什么身份,也敢要我自证清白!
    ——连姜舒尚且没有这个身份,何况底下江淮将士。
    江淮将士的情绪再一次被激发出来。
    不少人抽刀,宋王府亦响起一阵抽刀声,紧随其后,一阵马蹄声——苏卿染领了轻骑,手持弓箭,在距离大门十步的地方给萧阮压阵。
    “那建安王的意思……是不敢了?”姜舒发狠,逼问一句。他知道这句话把萧阮往死里得罪了。那又怎样?燕主摆明了是借刀杀人,拿他萧阮的人头收买江淮军的人心——譬如魏武王借粮官人头一用——并非他做错了什么,纯粹是他身份合适——冤当然是冤的,然而人生于世,谁人不冤。
    众人都道宋王要么黑脸关门回府,要么反击,连他身后的骑士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人轻声道:“殿下——”
    萧阮再次举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江淮将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不少人感知到他这目光里的悲悯——是因为安将军么?不知道多少人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他杀了他。证据确凿。
    然后就听到他冷冷爆出两个字:“不敢。”
    姜舒:……
    一众江淮军:……
    连王府的侍卫都无语了:即便人当真是王爷你杀的,这当口也不能认啊!这不是激化矛盾吗?这要打起来——就王府这点人,不赶紧关上门,哪里有胜算?也就只有苏卿染还能保持不动如山了。
    就在王府上下绷紧了神经的时候,“当!”不知道哪里发出来的声响——兴许是有人过于紧张,□□失手落地。
    宋王府的门口有瞬间的死寂——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杀!”不知道谁叫了一句。
    “慢着!”突如其来一声暴喝,声如洪钟,竟生生压住了满场的杀气。
    江淮军也好,宋王府守卫也好,都齐齐转头去。
    就看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紫衣人缓步走来,向着众人一拱手,问道:“诸位,宋王府这是出什么事了,可否告知在下?”
    萧阮的脸绷得紧紧的,坐得八风不动。
    姜舒与几个副将交换过眼神,仍由姜舒出面,上前说道:“先生可是自宫里来?”众人闻言,不由想道:阉人竟能有这样洪亮的一把嗓子,几乎可以媲美新亭侯长坂坡那一声吼了。可谓天赋异禀。
    ——元祎修其实也这样想。
    那紫衣人道:“正是。宋王昨日大婚,陛下遣我来颁赏。”
    说话间身形微偏,让江淮军上下看到他带来的车马。萧阮眼皮一撩,仍是面无表情。江淮军上下却俱是一惊:他们来的人并不太多,单是宋王府已经不容易对付了,这里又来一大助力……可如何是好。
    姜舒更是面色惨然,仰天长叹道:“将军啊——”
    “这位先生……”紫衣人像是十分意外,也十分热心,问道,“何故如此伤心?”
    “我家将军护送你家陛下北归,一路可谓尽心竭力,却不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姜舒惨然道,“真真叫人英雄气短。”
    那紫衣人像是大吃一惊,犹豫了片刻方才问道:“你家将军……你家将军可是关中侯安侯爷?”元祎修登基之后,以关中侯爵位酬谢安业护送之功,不过江淮军上下,仍以“将军”称呼他。
    “正是。”姜舒应道。
    “安侯爷他……”紫衣人抬头,遥遥看向宋王府大门,他像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萧阮,赶紧跪拜下去,口中直呼:“奴婢给宋王殿下见礼了。”
    萧阮淡淡说了一句:“免礼。”
    这一问一答,江淮军上下心里又凉了大半:虽然这个阉人提起他们将军明显敬重有加,但是瞧他对建安王这个态度……也不能指望了。
    那紫衣人却又回头问:“安侯爷怎么了,这位先生,可否与我详细说来?”
    “说也无用。”姜舒冷冷道,“上使既是奉命前来,要不就退后一步,容我等与建安王理论完毕,要不就——”他看了紫衣人身后的车马护卫一眼,皆是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武力值不低。
    “……索性一起来吧!”姜舒这句话,江淮军上下豪气顿生。没有错,无论他是建安王的人还是燕王的人,既然敢害了他们将军性命,就该承受他们的清算——多少人,就一起来吧,要战就战个痛快!
    眼看兵戈声又起,凛凛扑面而来,那紫衣人退了半步,却再喝了一声:“且慢!”
    “上使还有什么话说?”姜舒道。
    “先生都不曾说,怎么就知道说也无用呢。”紫衣人一脸诚恳,却还偷偷看了萧阮一眼。
    姜舒回头看将官与将士,不少人叫道:“说就说!”
    “也让上使知道我家将军冤屈!”
    也有人叫道:“请天使为我家将军主持公道!”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竟像是这几百上千人都生出了同一个心思:这里到底不是江东。燕朝有燕朝的律法。然而杀人偿命,自古如此——虽然建安王身份尊贵,但是他们将军也并非无名之辈。
    所以——
    为什么不让燕主主持公道呢?这里是洛阳,是他的地盘。将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或者说,江淮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从豫州到洛阳这一路,他们沐血奋战了多少个日夜,多少次无路可走,没有他们,燕主能北归?能进洛阳?能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能坐稳那个位置?
    这些念头在呼喝声中一个一个簇簇地生出来,这让他们的叫声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坚定。
    燕国皇帝是他们的人。
    你建安王再尊贵,能贵得过皇帝?说到底你也不过寄人篱下。
    紫衣人与姜舒交换一个眼神:事情成了。江淮军这种归属感彻底被激发出来,待回了营地,一传十、十传百……紫衣人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是何等功劳啊。只要能完成这桩任务,他就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就如同从前小顺子在先帝面前一般。
    当然——前提是完成任务。他清咳了一声,姜舒会意,转身打了个手势,叫声一时都住了。
    紫衣人遥遥朝萧阮一稽首,说道:“宋王殿下不介意我耽搁这片刻罢?”
    萧阮冷冷道:“如果我说我介意呢?”
    紫衣人:……
    这个宋王怎么不按理出牌?大大方方说句“请便”会死啊。
    他满心幽怨,却不得不应道:“还请殿下稍安勿躁,老奴过后自会向陛下请罪。”这句话是表明立场:他是皇帝的人,不是你萧阮的人。
    萧阮冷笑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却与身后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清楚了?那人无声应道:看清楚了。
    不过是做戏罢了,萧阮在马上,从江淮军到内卫一览无余。
    这是来拿他的人。
    不然,护送赏赐而已,何需这等精悍的人马。能找出这样一个压众的内侍,元祎修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其实不难理解:除了他在身份上刚刚好合适借人头一用之外,他和他之间,毕竟还有杀兄之仇。
    没有借口也就罢了,能一箭双雕,为什么不。
    这时候听姜舒目中含泪,却口齿清晰地把昨晚到今日的事情一一说给天使听:“……下官去到王家,原是想问个明白,却不料见到王娘子正抚其母之尸痛哭。王长史的尸体是昨夜三更时分被送回家的……”
    那紫衣天使装模作样痛惜道:“可怜的孩子……”
    “我见王娘子年纪甚小,痛失依怙,怕一个人再想不开,所以将她带回军营,到早上,她突然与我说,希望陛下能为她父亲洗清冤屈——然而将军出事,下官已经六神无主,又人微言轻——”
    “古有缇萦,今有王氏。”紫衣天使拊掌道,“难得、难得!”
    王娘子微微垂首,敛衣行礼,以示谢意。
    紫衣天使这一番问答完毕,略沉吟,忽道:“这到底是你一面之辞,既然事涉宋王殿下,小人不得不再听听宋王殿下的说法。”
    “理所应当。”姜舒躬身一礼。
    江淮将士纷纷后退,中间让出一人宽的道路来,姜舒按剑紧随其后,于是紫衣天使这一路走来,倒像是被夹道相迎,来主持公道的一般。
    萧阮好耐心地等人走到跟前来,等他施施然行完礼,开口问道:“宋王可听全了?”
    萧阮点点头。
    “那宋王可有话说?”
    “我无话可说。”萧阮淡淡地说。
    江淮军上下大怒,紫衣天使是大喜,姜舒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是跟着安业见过萧阮的,不止一次。这人虽然高高在上,并不容易亲近,但是你要说他是个蠢货——就是死了的安业也不会同意。
    可是他明明说的是“我无话可说”——难道他当真没有后手?
    紫衣天使喜孜孜道:“殿下可知道杀人偿命?”
    萧阮颔首道:“知。”
    “既然殿下无话可说,那么奴婢将姜主簿所诉情状转述与陛下,请陛下裁决——殿下可有异议?”
    萧阮沉默了片刻,忽道:“王娘子所呈证据,天使不带回去给陛下过目么?”
    紫衣天使:……
    紫衣天使干咳了一声,他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找死的人呢,连证据都自己准备好了。忙道:“正有此意,还请殿下——”
    萧阮手一提,一抖,露出字的影来。多少人伸长脖子削尖了脑袋往这边看——其实大多数将士并不识字。但是姜舒出身名门,自然是识的;便不识字,帛卷上斗大的玺印也是清清楚楚,如炽火烈焰。
    一瞬间,就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那寒意却是森森地从脚底卷上来:完了。他想。
    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死亡的獠牙。
    他早该想到!
    他眼前全是黑的。
    他该抓住王家那个丫头,该死的,他该杀了她,放了她的血,一刀一刀地……剐了她。他怎么就没想到多看一眼。不对,理智清楚而又□□地告诉他,他们是有备而来,即便他处处留意,恐怕也免不了、免不了……
    夺路而逃?别开玩笑了。他身后是江淮军。只要建安王或者这个嗓门奇大的天使喊一嗓子。双拳难敌四手。这里可有将近一千人。就算他逃得出去,这里是洛阳,不是金陵,哪里有容他藏身之处?
    或者该以建安王为人质——不知道胜算几何。
    紫衣天使接过帛书,匆匆一览,脸色也是大变。他是受命而来,现场情形早推演过几十上百次,最不济也就是姜舒闹事不成,灰头土脸回宫去,但是这帛书,帛书上却分明写着,王惠奉天子之命处决关中侯。
    紫衣天使捧着帛书双手直抖,脑门上全是汗,眼看着就要滴落到帛书上,忽地双手一合,双膝一软,跪倒在萧阮马前,口中道:“奴婢无知,冒犯殿下,请殿下降罪!”
    他既受命领事,也是个机变之人。且不论此书真假,是否被宋王偷梁换柱,或者那个仇大苦深的王家丫头原本就是宋王安排,姜舒等人都是落进了宋王的陷阱无疑。要这帛书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也就罢了。
    偏方才宋王那一抖,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帛书上的玺印,就算他拿回去掉包也来不及了。
    所以权衡之下,先认罪再说——总之罪归于己,不能归于天子。再者有什么话,关起门来一切好说。
    萧阮耸拉着脸皮,无精打采回了一句:“起来吧,不知者无罪。”
    江淮军:……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且眼看着这两位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一时间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出头叫道:“建安王——”
    话音未落,有人一跃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大多数江淮将士只觉眼前一花,寒光迎着日光闪过——
    “殿下!”
    “王爷!”
    “当!”、“啷当、啷当!”紧接着几声脆响,人影落地。
    这时候众人再定睛看时,地上的人竟然是姜舒。和他一起落地的是断成两截的剑。萧阮挺直背脊,就仿佛方才并无动作——只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锋上的血沥沥染红了马背的鬃毛。
    摔在地面上的姜舒看着断臂发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右臂:特么谁能想到建安王这等王孙公子能有这样的武力值?又特么谁能想到这个手无寸铁的家伙在袖子里藏了神兵利器。
    江淮军:……
    这又是什么情况?他们该上去抢回姜主簿呢还是抢回姜主簿呢?一干人还在犹疑中,宋王背后有骑士纵马上前,取下兜鍪,露出脸来。
    “安将军!”
    “安将军!”
    “安将军!”
    又一轮惊呼猝起,江淮军彻底傻眼了:这个一直在建安王身后、让他们以为不过是建安王的侍卫之一的骑士,竟然是已经“死了”的安业。
    这是……诈尸么?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衣天使受到这连番暴击,话都说不囫囵了,抖抖索索问:“安、安侯爷是人是……鬼?”
    安业没理他,下马对萧阮一鞠躬,说道:“谢建安王救命之恩——连累建安王受委屈了。”
    萧阮摇了摇头:“是分内之事,将军不必客气。”口气仍然是冷淡的。
    但是“分内之事”四个字,却让江淮军上下心里一暖:看来建安王仍是顾念故土、故人。又多少懊悔起方才的无礼与鲁莽来。这时候已经没有人理会姜舒了,纷纷都涌到安业身边,七嘴八舌问:“将军——”
    “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人还以为将军已经……”
    安业却指着地上姜舒说道:“姜主簿随我从金陵到洛阳,兢兢业业,不无功劳,却不想落了这么个下场,真真叫人可惜。”——这却是之前姜舒在紫衣天使面前评价安业的原话。只将“英雄气短”改成了“可惜”,不齿之意,溢于言表。
    将士虽然仍不明所以,却也听得出,定然是姜舒在其中捣鬼,自有人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啐骂一声:“好贼子!”
    安业道:“且带他回营去,莫污了宋王府的地方。”
    又回头对萧阮一拱手,萧阮微微颔首。
    一时江淮军尽数散去。
    就只有王家小娘子还站在那里,一身素白,面无表情。萧阮扭头看了一眼,苏卿染下马,牵起她的手道:“阿圆辛苦了。”
    紫衣天使:……
    萧阮对紫衣天使道:“出了这等意外,想来天使回宫不好交代,不如本王就此随天使进宫,亲自面圣,与陛下分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紫衣天使擦着汗说。
    他也看出来了,敢情这两位是打算让姜舒背了这锅——恐怕还不止姜舒。安业藏身在萧阮的侍从中,冷眼旁观了全程,这些跟着姜舒前来的将士,哪些有问题哪些没有,该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虽然不清楚皇帝的全盘计划,也不知道安业为什么没有死,王娘子怎么就反水……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从身旁走过的王娘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在姜舒的讲述中,这位王娘子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其父是奉谁之命毒杀安业。以王惠与萧家父子的关系,如果是宋王的命令,何须手书,留下这等物证?
    一伙蠢材!他在心里破口大骂,但是毫无疑问他明白了一件事:整个计划,不论是姜舒的计划,还是皇帝的计划,都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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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祎修眼下最佩服的人,莫过于他在江东的同行了。萧老二竟然能够老老实实忍下来,金尊玉贵地养了萧阮好几年。
    他怎么能忍得住不杀他?这简直是千古难解之谜。只要一想起那张脸,元祎修就觉得满肚子都是苦水:拿饵钓鱼,饵被吞了,鱼脱钩而去,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鱼脱钩而去之后还能回来给他吐了一串泡泡。
    这都什么事啊。
    昨晚报上来就是形势一片大好:安业死了,死得透透的,脉搏都没了。但是王惠死了——怎么就人人都以为他喜欢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呢,特别在河还没有过的情况下?他人品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好吧元祎修自个儿反省一回,确实不太值得信任,但是他萧阮就值得信任么?这个见鬼的帛书——见鬼!萧阮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呐,王惠投诚,也不是没有交过投名状,临受命了却来一句“空口无凭”。
    这种时时刻刻担心死于非命的人终于死于非命了——该!问题是他死于非命怎么就还给他挖了这么一大坑呢。
    姜舒那个蠢货,看到个可怜兮兮的小娘子就忘了人心险恶么?还是那句话,萧阮那府里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哪,这种事、这种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做得出来的吗!爹死了,妈死了,还能给萧阮效力?
    元祎修嘀咕了一句“色即是空”——不然呢,不然萧阮拿什么引那个小娘子上的钩,还不是他那张脸。
    他要生了那么张脸……元祎修叹了口气,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想下去了。人不能跟天斗,不对,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元祎修喝了点酒,他承认是自己低估了萧阮。萧阮在洛阳这么些年无所作为,让人印象深刻的无非学识与风度,一直到正始五年,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意外,才让人惊觉——这货竟然会打仗。
    之后接手宜阳王北上平乱让洛阳又惊了一回。但即便如此,在元祎修看来,他的计划原本是万无一失:王惠是萧家父子的心腹。之前他再三试探过他投诚的真假。再厉害的人,也不会时时提防身边人。
    如今看来,王惠的投诚是真的——谁料得到他有这么个女儿呢。不对,更早,到底是谁卖了他,让萧阮能够先下手为强,他眼下也还糊涂着,照理不至于此,他布下去多少眼线,萧阮可都是照单全收。
    酒不知不觉下去半壶,元祎修还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幸好萧阮并不敢与他撕破脸皮,他还得在洛阳呆着呢。也给了架了下楼的梯子——不知道是不是和安溪商量好的。想到安业,元祎修又一阵头痛。唯一的收获就只剩下那个自投罗网的始平王世子了,想到这里,元祎修心里方才好过一点。
    真的,始平王这等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一对情深义重的兄妹。他虽然不知道昭熙之前人在哪里,但是好不容易脱身,不赶着出城,却跑去妹妹的婚礼——他不知道李愔怎么做的吗?
    人李愔当初也有妹子在城里,他回头看过吗?就不说萧阮不会亏待了华阳。
    瞧,今儿来见他,绝口不提被算计,倒是求他许昭熙回始平王府养伤,说是世子妃临盆在即,放世子回去,始平王定然会感激——算了吧,始平王要知道他一开始就打算让华阳做寡妇,估计能活剥了他。
    这下可好,兄妹俩齐齐落在他手里,几乎是绑住了始平王的手脚——早知道,就该把华阳成亲的事办得更盛大一些,没准连始平王妃、六娘子……特别是六娘子都能哄出来。元祎修不无遗憾地想。
    “这么好的天气,陛下为何一个人在此喝闷酒?”嘉颖妖妖娆娆走进来。
    元祎修仗着醉意摸她的脸,涎着脸笑道:“你哥哥就要回来了,你说我这酒闷不闷?”
    “我哥哥……”嘉颖一怔,脸色就有些发白,“我哥哥——”她那日放火烧了始平王府的药材,可是受了她嫂子一记耳光。
    元祎修捏住她的下巴,凑近了吐一口酒进去。嘉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元祎修满面笑容,说道:“十九娘,你总说自个儿没有娘家……没人撑腰,如今可算是有了,我问你,你欢喜不欢喜?”
    这是要抬举她哥哥的意思,她懂。但是她仍然犹豫了一下,方才曲膝行礼:“欢喜的……陛下。”
    她哥哥得了她的好处,兴许、兴许会顾念她一点?嘉颖心里全然没有底。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她对她哥哥的信任,还不及对她嫂子多。手足什么的,她从前就没有信过。她从前还指着自己能嫁个良人。
    便纵是这一阵子得封了公主,即便在李十娘面前也能抬头挺胸,压她一头,待提到元昭叙,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悲怆。
    心里头悲怆的也不止嘉颖一个。
    穆钊早上起来,听说宋王府被堵了,心里还一阵痛快:该!他和秋娘谋划了小半个月,人力、物力丢进去不少,图的什么,结果呢!一场空!到下午堵住宋王府的兵就退了,他这心里就堵上了。
    连续两次押错注。
    之前是先帝,好端端春秋正盛的先帝,就这么……没了;然后这次。他倒不是对元祎修有什么意见,元祎修登基之后,并没有薄待穆家,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而对于太后、特别是太后的母家来说,皇帝总是越年幼越好。不然,之前他们这么费心费力谋取这个皇后的位置图什么。
    从这个角度,始平王府的三小子当然是强过他元祎修。
    当然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如果始平王府能再弱势一点就更好了。
    谁知道——
    这样下去,恐怕穆家在朝中会越来越边缘化。虽然元祎修如今还没有立后,也不是没有希望再出一个皇后,但是元祎修那模样……也就只有元十九娘和李十娘这等走投无路的人才睡得下去吧。
    穆钊觉得自个儿就该去庙里算一卦,没准是流年不利呢。
    正想着,有人来报,说:“冯翊公主来了。”
    穆钊沉默了片刻。平心而论,他是有点喜欢冯翊。冯翊虽然年长他几岁,却生得艳丽。他是见识过美人的,能把紫色穿这么好看,她算是洛阳城里独一份了。说话也爽利——虽然嘴皮子厉害了点。
    其实是个外中强干,欺软怕硬的,他知道。有时候想想未尝不怜惜。她喜欢他,他知道。他当然是仗着她喜欢他,即便他不娶她,她也离不开他,所以才不把她当一回事……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他当然知道宜阳王最近态度不对劲,不过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如今洛阳城里这乱象丛生,妻子他只能娶一个,总要娶个能帮得上忙的。婚姻不就是图这个吗,不然还能有什么。他府里又不缺美人。
    因说道:“就说我出城了。”先晾着她,看看宜阳王的底牌。当然他也清楚,宜阳王不是始平王,没有这样的底气。宜阳王膝下儿女也多,冯翊也不是最受宠的,能得到的终究有限……也是可惜。
    “出城?”冯翊艳若桃花的一张脸气得通红,“往哪个门出的城?”
    回话的婢子暗暗叫苦,这当口却不可能再折回去问郎主,只得苦着脸道:“郎主从哪个门出城,婢子实在不知道——”眼看着冯翊握住鞭子的手腕一紧,忙忙跪倒,曲臂护住脸面,叫道,“公主饶命!”
    冯翊“啪”地一声,鞭子甩在屏风上,四分五裂的山河图。她今儿出来见他不容易,她父亲已经下了死令,不许她再与他往来,眼看着、眼看着这桩婚事……就要冷下去,他还不见她!
    他敢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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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缇萦上书救父这个初中历史书上应该还有把,就不啰嗦啦
    没有脉搏那个是民间戏法,放个圆球在胳膊底下就能达成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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