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惟梦闲人

    “病倒?”元祎修冷笑了一声。这种鬼话他是不信的。不过他也不急。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他这时候心情很好。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原本不过是为了拿下江淮军,竟然一箭双雕,钓出始平王世子这条大鱼。
    他竟然没死……竟然就在城里, 真是太险:这要是他暗地里召集羽林卫,局面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人都说天命,这就是天命罢。天命在他!
    特别昭熙如今受了伤, 他名正言顺软禁他, 只等始平王前来, 看他是幼子幼女权势要紧, 还是长子长女长孙要紧。元祎修把玩着玉如意, 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大丈夫无所谓妻子,不过始平王素来英雄气短。
    到时候……他倒不急于夺他兵权,不是还有个元昭叙么, 元昭叙可是他亲侄儿,有的是功夫慢慢架空。
    十九娘和她的这个哥哥,该有很多话说吧。
    最好是元昭熙就剩了一口气……他家三郎又小, 那元景昊也没别的可选, 元祎修思忖道,即便他如今还好,他也会让他只剩一口气的。元景昊能怪谁呢,要怪就怪华阳吧, 要不是她——
    也是怪了, 他这么多人手, 竟然没能看住。要不是元昭熙横插这一竿子,没准就让她假死出逃成功了。
    看来这宫里……还是需要大清洗啊。元祎修的笑容渐渐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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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望之的笑容也沉了下去。
    昨晚的事已经传开了。安业横死宋王府,据说是被宋王心腹一杯酒送的上路。紧接着宋王这个亲信也死了。安业的部将来得太过及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个局。而宋王无疑已经深陷局中。
    偏偏并不容易解:一个人、几个人或者有能力思考其中的蹊跷,但是群情激奋,所有人都会被带进去,这时候还能冷静的人,往往会被指责被收买,或者不想为安将军报仇。特别是在有心人的鼓噪下。
    姜舒几个这时候应该已经回了军营。这一晚,忙乱的人实在太多了。
    青庐走水的罪魁祸首不难猜,华阳这一遭算是弄巧成拙。他们兄妹都落进元祎修手里,始平王还能扛到几时?
    这些消息,他都瞒得死死的,不但瞒住了嘉言,连姚佳怡都没让听到风声。如果局势继续恶化的话……祖望之默默盘算着,也许是时候让她们多少知道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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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人是越来越看不懂洛阳的局势了:宋王成亲次日,宋王府被江淮军围了。为安将军讨个说法的呼声尘嚣日上。远远看热闹的人把整条街都堵住了。人指指点点,说这位原是金陵的建安王,如今华阳公主的驸马。
    “那说来说去,不还是他们南蛮子自己打自己么?”有人就不懂了。
    “可不是。”要不是自家皇帝刚刚被太后杀了,估计人群中不少能爆出“骨肉相残”之类的话来谴责。
    又有人想起:“华阳公主,不是始平王府那位么?”能说出这等话的,自不是贩夫走卒。
    有人应和道:“正是。始平王、始平王妃都不在京中,据说只有世子来了。”这位是以讹传讹。
    “吓?”有人大吃一惊,“世子,哪个世子?”
    “自然是始平王世子。”
    “始平王世子不是已经……”
    人还在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有人已经悄然抽身。始平王世子没死,现身宋王府,可不是件小事。
    “是这家子呀……”有人叹息。
    一句话,有人想起前年西山兵变,有人想起更早的英雄救美,有人叹息命运多舛——去年年中世子成亲也是杀了一场,如今轮到公主,怎么事事都不顺呢。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整个洛阳,可有顺的?
    死了皇帝,死了太后,光皇帝都换了仨,南蛮子的兵至今还在洛阳还没走呢,瞧这情形,也是难以善了。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府里倒还安静。萧阮借故拒绝了元祎修的宣召,一直忙到天亮才歇,也没功夫再去和嘉语说几句——不过谅她也没醒。到午时起来,便得到围府的消息,小厮顾回说:“长公主请殿下过去。”
    萧阮“哦”了一声。宋王府里被称作“长公主”的自然是彭城长公主。料想也是该叫他去问话了。
    昨晚闹的两场,一场死人,一场起火,彭城长公主都能站在他这边压阵,实在让他心存感激。反是他母亲一直没有来。他和三娘成亲,母亲不喜,他是知道的。然而两下对比,心里也不是不难过。
    母亲一向都是冷性子,他只能这样与自己说。
    又问:“始平王世子醒了么?”
    “醒了。”顾回说,“王太医和孙内侍还在外头候着。”意思是还没让他们知道。瞒过内侍容易,王太医却不可能瞒太久。
    “有人去报与王妃了吗?”萧阮问。嘉语既然已经与他成亲——且不论真假,府中上下自然改口称王妃。
    顾回道:“尚未。”
    萧阮点了点头,那自然是苏卿染的意思:是免得节外生枝——要不要把元昭熙交给元祎修的主动权,必须要握在手里——还是往彭城长公主住的回音堂里去了。
    自青庐火灭,昭熙救了嘉语出来之后,彭城长公主就自去歇着了。横竖萧阮能掌控局面——到她这年岁,可不比少年时候了。因听说忙了整夜,也没去叫起,只吩咐待他醒了过来。
    回音堂不比家庙冷清,家庙里哪怕一应用具都是顶好的,也还是冷清。回音堂的锦绣富丽,像洛阳城里任何一个王府中女主人居室该有的样子。她有时候想,如果萧永年地下有灵,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也会喜欢回音堂胜过家庙。家庙里只有木鱼,一声一声,敲出来都是怨恨。
    在那以前,她不知道金陵女子纤弱的身体里,也会存有这么深、这么重的怨恨。她当然也怨过,不然也不会憋着一口气给萧阮谋划婚事。她从前喜欢嘉言,总觉得嘉言像她年轻时候——也只有嘉言这样的美色,才压得住苏家那个丫头。
    华阳却让人头痛。彭城长公主少年时候深得父亲宠爱,见识过后宫的风雨,也见识过朝堂的波云,多少事,她不想插手罢了,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这丫头就是想诈死,她怎么不想想,她这一走,丢下个烂摊子,是打量着萧阮会给她收拾么。宋王府的脸面,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从来也不是个太顾及脸面的人。彭城长公主微叹了口气,一抬头,就看见萧阮走进来。
    “母亲。”萧阮朝她行礼,一丝不苟的好看。
    “吃了吗?”彭城长公主问。
    “还没有,”萧阮笑道,“厚颜来请母亲赐饭。”
    他还能笑得出来,不知怎的,彭城长公主心里也是一松,叫了几个素日萧阮爱吃的菜,又命他坐下:“怎么三娘没与你同来?”
    萧阮:……
    论理,他是该与三娘过来问安行跪拜礼,这下倒好,他脑子一转,解释道:“怪我,听说母亲相召,急急就来了,忘了领三娘过来。”
    彭城长公主:……
    这位差不多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典型吧,她要是他亲娘,能给他气死。
    然而毕竟不是。彭城长公主瞪了他一眼:“顾回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新妇过来!”
    顾回打起飞脚跑了。彭城长公主眼风一扫,左右婢子知趣退下。屋里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彭城长公主用银匙搅了搅,奶酪的芬芳溢得满屋子都是,却不再开口——等着某人自个儿招认呢。
    萧阮哪里有不懂的,掐头去尾说道:“惠叔会做出这等事,实在教儿子失望。”元祎修在他府里安插眼线,收买人手,是他一直都知道的——燕朝安在他府里的人原本就不少。他故意露的破绽。
    彭城长公主手上一停:“那安业,你打算怎么交代?”
    萧阮含混道:“是圣人在背后鼓动。”
    “我问你安业!”彭城长公主冷冷地问。她当然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萧阮垂首,好半晌方才涩声道:“母亲知我……”
    “三娘给我留下!”彭城长公主打断他。
    萧阮道:“母亲知我……我亦不忍相骗。”言下之意,他是必然要南下,嘉语他也必然要带走。
    银匙磕在盏杯边缘,“叮”的一声。
    “你们父子!”彭城长公主猛地爆出四个字,气势一泄:这父子俩有什么良心。他爹心心念念,想的不就是金陵,他如今又——如果说他比他爹要强一点的话,那大概是他好歹想着带华阳走。
    但是——她怎么能容他带走。
    一个孩子!他们俩至少须得给她留下一个孩子。瞧如今这形势,他急于要走,哪里还等得上一年。
    彭城长公主拾起银匙,小小用了一块酪,心平气和地摇头说:“休想!”
    萧阮:……
    这样的心平气和,往往才是最可怕的。人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可能。等气头过了,也还可能回心转意。
    但是彭城长公主的这两个字,显然并没有留下这样的余地。她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与他摊牌,原因一点都不难猜:她该是知道安业人在哪里,知道他与安业谋划了什么,也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她在威胁他!
    萧阮眉尖一动,却低声道:“母亲不想去金陵,看一眼我父亲少年时候住过的地方吗?”
    彭城长公主吃惊地看着他,他是在暗示带她南下?她不是王氏,不是苏家那丫头,她是燕朝的公主、长公主,当今圣上是她的侄儿——无论谁上位都是她的侄儿。在金陵,她可什么都没有。
    “……要是母亲吃不惯金陵的鱼,就少住几日,母亲要回洛阳,又哪个敢阻拦?”她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他给!——他父亲欠的,又不止这一桩,不一向都是他在还吗。
    彭城长公主:……
    她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初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带着母亲和未婚妻逃离金陵,千里迢迢北上而毫发无伤了;也差不多能明白为什么萧永年对他寄予厚望了:这孩子天生有化敌为友的本事。
    只是踌躇:他说的请她南下,是如今就带她南下呢,还是待大功告成,迎她南下——她不是少年人,要一路杀回金陵,她会是个累赘;她也不是王氏。萧阮一走,王氏在洛阳就是人质,所以不得不带上。
    她又不同。
    正要开口详询,忽外头通报:“新妇来了——”
    嘉语的喜服都烧了,也不知道萧阮从哪里捣腾出一套来,早早就让姜娘备下,不然来见彭城长公主,可有得尴尬。
    这时候略带几分怯意到门口,萧阮回头一看,是已经重新上过妆,眉弯如月,浅蓝曲裾,鬓发上通体艳红的珊瑚簪子,垂下来金珠闪闪,衬着耳上同色耳坠,几分不安在眉睫,又努力压住的少女。
    不由失笑。
    退出来与她并肩:“来了?”
    嘉语“嗯”了一声,昨晚没有跑掉,按流程是该来与彭城长公主行跪拜礼,改口叫“母亲”,她都认了。担心的却是不知道萧阮打算如何处置昭熙——元祎修压在那里,恐怕想要庇护也多有为难。
    萧阮牵她进屋,给彭城长公主行礼——这是她演练过的,虽然隔了十余年,但是有萧阮带着,便有些魂不守舍,好歹也没有出错。
    彭城长公主也知道她定然是有话要与萧阮说,倒不为难她——说到底自家晚辈,虽然元景昊是远支,素日里宗室玩笑,也有笑话他“乡下人”的,然而如今他们夫妻都不在城里,留下这一双儿女,多少有些可怜。
    草草走完过场,便推说累先回了房。
    她这一走,嘉语越发头皮发麻:萧阮昨晚是看在她累坏了的份上放她一马,不代表今儿还会继续放过她。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案上林林总总的食物,嘉语看一眼就知道,都是萧阮素日偏爱的。萧阮唤了婢子过来,又添几样。嘉语听他报的菜名,却是她常吃的。不是不感动的:这个人哪,哪怕是做戏,也都能做到十分。
    进了几样食物,心里方才稳下来;只是心上压了个秤砣,吃进嘴里什么滋味却是难说了。
    嘉语打了半天腹稿,开口说道:“安将军的事……想必殿下已经解决了。”
    “江淮军在外头围着呢。”萧阮说。
    嘉语:……
    然而看萧阮这个姿态,也知道是不要紧。于是说道:“想来殿下胸有成竹。”
    萧阮又笑了一下。
    嘉语抓到这个笑容,心里就是一响,也对,她一向是骗不过他,就不必做此无谓的挣扎了。绕再大的弯子,到头来还不是要见真章。索性省了客套,直接问道:“我哥哥他……一直都在城里么?”
    “之前圣人声称他已经……”萧阮横掌在颈上一比,“还让谢小郎去认了——说也奇怪,你家二娘子不就在宫里么,却为什么舍近求远。我打听来,是当时德阳殿里内卫与羽林卫混战,令兄不知所踪。”
    嘉语拨了拨盘子里的食物,是越发难以下咽了。要不是她闹成亲,哥哥多半不会露面;即便露面,想当时也该是混在嘉宾当中;如果不是她想装死逃走,他怎么着也不至于如此冒失出头。
    萧阮恼恨她不信他,然而真见了她这般形容,倒不忍心再过多责备,正要宽慰几句,却听她期期艾艾问:“那如今、如今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哥哥?”
    萧阮:……
    有这闲功夫多担心担心自个儿不行?
    萧阮哼了一声:“王妃没有听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嘉语:……
    “昨晚在青庐,”嘉语道,“难不成我是在自言自语?”
    萧阮:……
    “这样吧,”萧阮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三娘,三娘如实回答我,我就如实回答三娘。”
    来了。嘉语就知道腊月的账,来得不会太慢。她猜他多半是想问她诈死逃走的事。没有成功的计划多少让人难为情。
    但是——
    嘉语慢吞吞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殿下要问几句?”
    萧阮道:“三娘是觉得不公平么?”
    “不敢。”嘉语悻悻道。
    萧阮喝了一小口酒。他喝酒素不上头,喝多少眼睛都亮晶晶的。就只有水光荡漾。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借酒壮胆。酒在胃肠里,烧得色如胭脂。许多垒在嘴边的话,挑了最简单的开头:“正始五年,永宁寺塔落成的时候,我与三娘在永宁寺里有过一面之缘,三娘还记得吗?”
    嘉语:……
    怎么能不记得,她不就是在那里被他勒索答应了三件事么?登时就警觉起来,他不会是要她答应把昭熙送进宫里去吧?
    “……我已经完成了两件,”嘉语道,“只欠最后一件,殿下慎用。”
    萧阮摇头笑道:“三娘想多了。那次我问三娘,在三娘的梦里,我们是不是喝过酒,三娘说喝过,那如今我想问——喝的可是昨晚那种?”
    ——这句话其实他昨晚问过,只是被打断,嘉语没来得及回答他。
    嘉语整个人都僵硬了,硬得像是全身由一块一块的石头拼装起来,一动,就咔擦咔擦地响,在骨节之间;而血液结成冰,血管里全是冰渣子。
    “如果三娘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是……默认?”萧阮并没有等太久,他也看出她崩溃。
    像是每次提到,她都会这样。
    话音落,就看见嘉语深吸了口气,竟点了点头。
    果然。
    “那次青庐也起了火?”
    “……没有。”嘉语干巴巴地回答。
    “那次洛阳城破了吗?”
    “……没有。”
    “那次令尊也不在洛阳?”
    嘉语犹豫了一下:“……不,他在的。”
    “所以,”萧阮道,“三娘,你还在怕什么?——我还是娶了你……无论真假;但是我没有与贺兰娘子有染;如果我南下,我定然会带你走;三娘,已经不一样了——你到底还怕什么?”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起这个问题,嘉语想,她曾以梦为伪饰,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不是。她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结局还是会一样的。
    她干干地说:“在梦里,殿下与袖表姐有染,也不是在这时候。”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阮叹息,她在避重就轻,“想必在三娘的梦里,令表姐也没有下落不明。”
    “那是梦里。”嘉语说。
    萧阮:……
    “那么在三娘的梦里,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三娘徒步三千里来见我,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得可多了,嘉语没有压住,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太多了。
    “殿下是个聪明人,”嘉语慢吞吞地说,“就该知道,如果我父兄不在了,没有人会顾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乱。末世的公主,被抛弃的王妃,会遭遇些什么……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说来呢?”
    萧阮第一次真切触摸到那话里的悲凉。
    如果说之前,她每次都只含混带过的话,那这几句话里,无疑直接勾勒出了当时的处境。
    他已经看到了乱世的源头。他甚至可以猜到,六镇之乱的下一步,是军阀混战,乱兵进京。天街踏尽公卿骨,倾覆之下,岂有完卵?她并非横刀立马的巾帼。金枝玉叶,无父无兄,无人庇护。
    她身份高贵,颜色可人,新晋的权贵,怎么会放过她?
    “三娘是……改嫁了吗?”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如何问出这句话。就如同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抛下她一个人在洛阳。
    他眼前遮了无数的迷雾,在他与她之间。
    他自问并非狼心狗肺之人,怎么能对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
    “殿下想多了,”嘉语冷冷道,“娶妻当娶五姓女。”
    萧阮心里再沉了一分。如果是改嫁,倒又还好,若是为人姬妾,乃至于……以他的出身,哪里还能往下想。
    一时连喉头都梗住。问到这里,他反而希望那当真只是个梦了——这样的噩梦,怎么可能真实发生过?她是他的妻子,一个连妻子都不能庇护的人,岂能得天下?便得天下,又如何服天下?
    嘉语也喝了一口酒。她闷的是她原本已经忘了,至少忘了个七七八八,他偏又勾起她来想。
    “所以三娘其实……所以三娘恨我?”萧阮在这个瞬间恍然,想起她多少次不敢看他。
    “只是个梦,”嘉语口气反而淡了,“殿下也不必多想。梦里殿下固然有不是之处,也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竟需要双手撑住几案。或者他原本是不该问。她一直不说,恐怕就是这个缘故。他是极其心细之人,这时候回想起相遇以来种种,在文津阁里,在画舫上,在信都——
    “那从前……那三娘梦里,也曾经与我到过信都么?”
    萧阮这找重点的本事,嘉语是服气的。不错,就是信都之行。没有信都之行,他与她如何能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说话?
    她的沉默,萧阮瞬间就懂了。站在他的角度,亦不难推演出如果没有信都之行的生死与共,她不过是洛阳城里不自量力倾慕他的少女,或者不过是被他选中,认为可以助他南回的踏板之一。
    在那样的景况下——就如正始四年秋他所设想的那样,他们成了亲,他得到她父兄的助力,然后呢?一个太糟糕的开始,怎么能指望之后的日久生情?他没有这个余力,她没有这个机会。
    她说她咎由自取,求仁得仁,他有今日,想来也不过是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觉得整个人都泡在黄连里,然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对别人这样,对自己也这样。所以他仍然能够咬牙问得更清楚一些:“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你来见我,隔了多久?”
    “十年。”嘉语的声音干得没有一点水分。
    竟然有十年之久。
    他此去金陵,到站稳脚跟,不过是成功成仁,哪里需要十年之久?看来那时候……他是真的半点都没有惦记过她。那么最后她被迫南下——兴许他在准备北伐?
    那时候他年过而立,膝下应有儿女,后宫佳丽便不是太多,该有的总会有。
    她一个人在洛阳。
    她会是一个人死守洛阳吗?这个念头突然生出来,萧阮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前没有细想过,然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会有孩子吗?她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吗?她、她会遇见别的男人吗?
    会有别人对她好吗?
    嘉语看不出萧阮在想什么,他沉思的时候,眉目静好如画。时已过午,光从窗外横照进来,像古琴上淡金色的弦,轻轻一拨,就能听到无数岁月的回音。她没有想过她能和萧阮说起从前——那些不曾发生过的从前。
    她总觉得这些事,早就埋在四年前,她死的那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一遍一遍地翻出来。兴许是因为贺兰;兴许是因为她在不断地与故人重逢,就像一次一次地劈头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那并不是一种太愉快的体验:没有人愿意与失败的自己重逢,哪怕能从中获益。
    忽听萧阮涩然问道:“那么……”
    “殿下还没有问够?”嘉语打断他。
    萧阮:……
    “还有最后一个。”
    “好吧。”
    “三娘后来……心里有了别人吗?”他当然知道她心里有他,至少是有过他,不然他凭什么娶她?但是后来呢?后来,十年。对于这个时候的萧阮来说,十年还是太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应该是足以忘记很多人。
    也许足以忘记他。
    他试着想象十年后的她,在乱世里,在乱世的洛阳挣扎过十年的三娘,她眼睛里应该会有风霜。
    嘉语眨了一下眼睛,淡金色的弦在岁月里铮然一响,嗡嗡嗡的回音,回音里飞舞的尘埃:“这不是殿下该问的。”
    当初他放手,她再跟了谁,已经与他没有关系。
    “如果我一定要问呢?”
    “很多人,”嘉语突兀地笑了一下,“殿下想听哪一个?”
    萧阮:……
    萧阮也笑了:“三娘说笑了。”
    嘉语:……
    “三娘并非多情之人。”萧阮说了这半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猛地收住。换了谁来问这个问题,都希望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没有人比他更好,没有人来得比他更早,所以理所当然,没有别人。
    但是怎么可能。
    十年,足以让幼苗长成栋梁,少年走到中年,这么久,怎么可能没有。那会是怎样一个人?应该是不及他,但是比他对她好。自然不会是洛阳高门那些背负家族的贵族子弟,他们牵念太多,也见识过太多颜色……
    一念及此,萧阮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名字,脱口道:“是周乐?”
    嘉语:……
    再说一次,萧阮找重点的本事,她是服气的。
    她完全不知道他从哪个旮旯里把周乐这个名字拎出来——他们是只见过一次吧?这个说法虽然不是太准确,但是在他南下之后的十年里,她总不能把元昭叙、独孤如愿,以及只闻其名、不曾见面的柔然可汗也拉出来凑数吧。
    嘉语道:“殿下,这已经超出最后一个问题了。”
    萧阮目不转睛看着她,她面上的古怪,像是意外,还有一点恍然,但是决然没有否定的意思。
    于是点了点头,这个问题,确实不必再回答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他不信他还能追到金陵来——他敢来金陵,他就敢让他死。
    “始平王世子,”他说,“我会送他回始平王府——我听说世子妃即将临盆,论理,世子是应该守在世子妃身边。”
    无懈可击的答案,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留在宋王府是不可能的,嘉语之前就想过,萧阮有萧阮的谋划,留了昭熙在府中,元祎修怕是十二个时辰都要盯上了。萧阮固然动弹不得,昭熙又能得什么好处。送回王府,好歹能让谢云然心安。
    反正她眼下也走不得。
    因说道:“那我先替哥哥谢过殿下了。”
    萧阮看了看她的餐盘,虽然动得不多,但是她食量一向不大,又心里存着事,也没有必要逼她多吃。便只说道:“三娘真要谢我,就陪我去一趟家庙罢。”
    嘉语:……
    “……我原不过是与殿下客气……”
    “三娘客气过了。”
    嘉语:……
    要去家庙见王氏,莫说嘉语,就是萧阮自个儿也是头疼。他娘为人冷清,又偏疼阿染。虽然以她的涵养,未见得就明面上刁难,但是绵里藏针的厉害,三娘虽然不傻,在他娘面前,也就是个菜。
    ——他这会儿倒又忘了,嘉语既与他成过亲,自然见识过王氏的厉害。
    正踌躇该交代点什么好应对,一出门,苏卿染冷着脸站在那里:“江淮军闹腾得厉害了,恐怕须得殿下出面压一压。”目光落在萧阮手上,他牵着她。那目光刀一般锋利。萧阮下意识松了手。
    犹豫了片刻。
    嘉语道:“请殿下准许我随殿下前去。”
    “公主千金之体,岂可随意涉险!”苏卿染断然拒绝。
    她还是呼她公主。嘉语也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好气。想是萧阮猜到了她那个“梦”的蹊跷,却没有说与苏卿染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事实让她心里微微欢喜。
    也许是幸灾乐祸。她原可以回她一句“有殿下珠玉在前,三娘不敢自矜”,却没有吭声,看了萧阮一眼,凭君裁断的意思。你看,这些技巧,她原是会的——不光贺兰会。区别不过在于用于不用。
    萧阮道:“让她跟去无妨。”总好过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他娘。
    苏卿染却闲闲抛出一句:“公主不去探望始平王世子么——我方才过来时候,听说世子已经醒了。”
    这一句杀手锏,杀得嘉语无心恋战,急急说道:“殿下——”
    到这时候,萧阮哪里还看不出两女交锋,竟险些中招。不由失笑道:“你快去罢。”元昭熙的处置他已经与她交代过了,自无须再瞒。再过上半日,昭熙就是不走也得走了。不趁着这会儿见上一面,回头只怕她怪他。
    自有人过来领路,嘉语提着裙子一溜儿小跑,苏卿染皱了皱眉:这等仪态,如何堪配萧郎?
    “走罢。”萧阮说。
    苏卿染应了一声,与他并肩前行。
    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说,偏生到这当口,不知道如何起头。半晌,还是苏卿染先开口,半是酸半是苦:“还没有恭喜殿下得偿所愿。”她自矜身份,到底没有把“抱得美人归”几个字一并吐出来。
    萧阮转头看了她一眼,他原是想说“阿染恁地多心”,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她自己知道。出口说的却是:“你又落在我后面了。”
    她总是……落后他半步。
    他并不是不知道缘故:她恪守礼节,以臣自居。然而有时候,有时候他也想要一个敢与他并肩的人。
    苏卿染怔了一怔。她也发现了。这一日她原是想与他并肩而行。然而走出不过十余步,还是习惯性地让他走了先。
    .............................
    江淮军从早上开始闹腾,过了午,气势已经有不如。自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待坐下来用过干粮,方才又提起精神。原以为和早上一样不过白费劲,有人已经在嘀咕要不干脆直接动武——
    却听墙头有人叫道:“殿下来了!”
    宋王府的大门轰然打开。
    江淮军上上下下都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建安王这等人物,他们在江东,多半没有机会目睹。虽然此行是激愤于安将军之死,但是这会儿,竟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建安王真的会出现吗?
    ——那些王孙公子,可有哪一个当真敢直面刀锋?
    目之所及,白马蓝袍。城中人都知道昨儿宋王大婚,迎娶燕朝华阳公主。照理,今日跪拜高堂,应该还穿的喜服。却换了素蓝。想是因为安将军。亦没有带太多人,不过八·九骑跟在身后。
    这般做派,人未走近,已经让不少人生出好感来。
    萧阮自然知道。
    要收服人心,第一面十分要紧。这时候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去。有威严,也有温和。他直面每一双眼睛。好奇的,质疑的,惊讶的,怒火喷上来,他毫不犹豫喷回去。他不心虚。这些人,就该是他的。
    喊打喊杀的江淮军一时都静了下去。
    姜舒见势不好:这样下去,他们不像是来找他算账,反倒像是来接受他的检阅——还有天理吗!左右看了一眼,便有心腹扑上去,拽住马头,气势汹汹质问:“建安王,我们将军人呢?”
    萧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息的时间。围住宋王府的将士有几百之多,实在不适合长篇大论的解释。
    必须言简意赅,一击得中。
    因冷冷喝问道:“姜先生这什么意思?”
    姜舒单膝跪倒,垂头,哽咽道:“安将军何辜!”
    一句话,在场将士无不想起安业的好处,虽未至吮疽舐痔,但是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作战时候的身先士卒,亲自断后,已经是难得的好将领。多少人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回护之情,又多少人曾与他并肩作战。
    有人眼圈泛红,有人哭出声来,更多人挥拳喝道:“将军!”
    眼看场面失控,萧阮左侧一名全副铠甲的侍从动了动,萧阮举手制止了他,也制止了群情激奋的将士。
    “昨晚的意外,是姜先生亲眼目睹,出事的不仅有安将军,还有青庐。”萧阮沉声道,“我昨晚就应承过,定然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各位一个交代,姜先生却何故鼓动将士,围我王府?”
    “并非我鼓动——”姜舒话才说了一半,又被萧阮打断:“为何不安抚?姜先生身为江淮军主簿,将军在时,不能为将军出谋划策,以全其心;将军不在时,不能安抚上下,以待其时——将军要你何用?”
    姜舒:……
    他是来领他教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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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夫君南下夺位所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很难找到相近的例子,不过刘秀粗平天下也只用了几年,姓氏就是他们的金手指,前夫君地位比刘秀又高很多。
    父祖遗泽,可以部分参考汉宣帝……
    设定里晋之后就是吴,等于把宋齐梁三朝合一了,减少了王朝更迭,增加了前夫君的政治资本。王朝更迭太频繁的话,会削弱他身份的含金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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