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结发夫妻

    两个人原本就挨得近, 近得近乎耳语。嘉语再呆了一下,她想不起她什么时候和他说过的喝酒了——大概是很久以前了。他怎么什么都记得!
    忽地足尖一凉,鞋子已经去了。嘉语惊得要跳起来,被身边宫人按住:“公主莫慌, 是系五色丝: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却是用五色丝绵将两人的脚趾系在了一起。
    紧接着头皮一紧, 一缕发丝被剪下——这是结发了。嘉语知道走完这一步, 整个婚礼流程方才告一段落。
    略松了口气。
    萧阮明显察觉到她的放松, 不由低声笑问:“饿不饿?”
    嘉语:……
    她说饿他还能给她弄点吃的来不成。
    进帐闹婚的亲友先退出去, 帐外准备了好酒、篝火、狗肉、歌舞;侍女放下帐幕。帐外越发喧闹起来, 更衬得帐中死寂——就只有呼吸声。
    嘉语道:“殿下——”
    “还叫我殿下?”萧阮失笑——这句话当初在信都,昭熙营中他就说过一次。想不到是在新婚之夜说第二次。
    嘉语正色道:“殿下自重!”
    萧阮微叹了口气,寻思什么时候把始平王的信给她看, 就听她问:“一直没有机会问殿下,十九兄这是什么意思?”
    萧阮沉吟片刻,说道:“他想通过我拿下安将军的人马——三娘知道安将军吗?”
    嘉语摇头——城破的时候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始平王府就被围了。再后来进宫, 几乎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谨慎言行。
    安业并不是多么大有名气的人物。
    萧阮挑挑拣拣把吴主命安业护送元祎修入洛的消息说给她听,嘉语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登时脱口问道:“殿下就由着十九兄这样利用?”
    “自然不会。”
    “那——”嘉语犹豫了一下, 他们如今算是合作, 但是萧阮未必肯全盘托出。
    萧阮道:“再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嘉语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滴漏:“是今晚会有变故吗?”
    萧阮凝神听了片刻, 若无其事道:“待外头这支曲子弹完——”
    “是苏娘子在弹么?”
    猝不及防,萧阮怔了怔。
    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比之前更喧闹百倍,像是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疾呼,有人在吼。
    萧阮起身,一个趔趄,低头看时,却是绑在脚趾上的五色棉线。不由抬头,四目一对,双双失笑。
    “刀给我!”
    “什么?”
    萧阮笑了,目色往嘉语右边袖子里一转。嘉语悻悻丢出刀来,长不盈尺,银光熠熠,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裙刀,其实锋利无比。是能杀人的刀,偏做得花哨,刀面上一条春藤横亘,开出金灿灿的花。
    这审美!萧阮看得直摇头:“世子的手艺?”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目光闪了一下,元昭熙到这会儿都没有出现,在他看来,实在凶多吉少。他总记得她说她前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三千里——那时候始平王父子都没了。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不过是他。
    因微叹了口气:“我这一去,祸福难料,三娘不为我担心么?”这时候两人距离极近,红的烛,鬓的影,少女眼睛里毛茸茸的光。
    嘉语看了看他手里的刀:“殿下算无遗策,三娘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阮“哈哈”笑了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当然知道他的本事。话锋一转却道:“三娘谬赞了,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我一没算到太后敢弑君;二没想过洛阳会破城,三没有料到——”
    话至于此,猛地收住,眼眸一沉。
    “没有料到什么?”嘉语忍不住追问。
    萧阮指间微动,银光在烛火里闪了一下,五色丝已断。“我走了。”萧阮说。嘉语再抬头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个背影,挺直,直得近乎僵硬。
    他没有料到他会对她动情。他图谋娶她,那是一回事,动情是另外一回事。人生在世,背负已经足够沉重,哪里还有余力去旁逸斜出。十六郎一早就说过,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两情相悦。
    无非是债。
    不是人欠他,就是他欠人。
    所以当这句话突然流到舌尖,萧阮有瞬间的晕眩。
    那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浓雾被风吹散,让他得以在瞬间窥见底下万丈深渊,深渊里累累白骨。
    一个不能有软肋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他两辈子唯一的一次动情,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时间里——这哪里是能胡思乱想的时候!萧阮大步走出青庐,守在帐外的宫人纷纷惊呼:“殿下?”
    “殿下?”
    一路大惊失色、惶然伏地的侍女、婢子。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新郎就这样丢下新妇出帐——华阳公主这年余颇有些凶名:逼殉、赠剑、力拒王师,哪件拎出来,不是杀气腾腾?
    守在青庐帐外的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都是推卸的眼神:该谁进帐去打探情况?
    华阳公主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虽然被陛下拔了牙,那老虎还是老虎——别以为就始平王世子敢当街杀人,华阳公主杀了人还敢往人门上送呢!这盛怒之下,万一觉得自个儿丢了面子,迁怒起来——
    幸而只片刻,帐中传来一声呜咽。
    几个人纷纷放下心来:这才像是正常情况。又猜多半是宋王听到外头动静,要出来查看,华阳公主不依,两口子起了口角。所以方才宋王脸色才这么难看,也所以……才有华阳公主帐中哭泣。
    “烟容!”帐中传来华阳公主的叫声。
    叫烟容的宫人无可奈何地自认倒霉,跨前一步,应道:“公主?”
    “进来!”嘉语道。
    烟容与几个宫人互相对望一眼,略点点头,掀起帐帘,三步两步走了进去。几个宫人隐约看到里间凌乱,也不知道是遍地果子、铜钱、金银和花钿闪闪,还是华阳公主方才发作过的缘故。
    乖乖,在宋王这等神仙一样的人物面前也能发作的,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华阳公主了,几个人无不作如是想,烟容进去,还不知道受怎样的气……幸好有烟容挡了这劫。
    她们几个能被派来看住华阳公主,自然是元祎修信得过的。但即便如此,华阳公主到底是主子。几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始平王肯归顺,华阳公主顿时身价百倍——哪里是她们得罪得起?
    宫里当然也有不长眼的人,对华阳公主有不敬。这种人呐,都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不说如今圣人偏宠的那位十九娘子,也是华阳公主嫡嫡亲的堂姐了,所谓疏不间亲。如今虽然生份,谁知道哪天就和好了呢。
    然而侧耳听了片刻,帐中并无声息——没有吩咐的声音,也没有呵斥声。隐约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有还无。
    一时心里无不纳罕。
    “烟柳!”华阳公主又喊了。
    烟柳面上一垮,愁眉苦脸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进来。”还是两个字,如果说方才两个字里还有隐约的哭腔,这两个字背后完全可以还原出华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脸。
    烟柳不敢多问,也进帐去了。
    “烟茜!”
    ……烟茜进去了。
    剩下烟雨、烟杏、烟芝、烟叶几个面面相觑,心里都生出不太好的预感。先头叫烟容进帐也就罢了,接着又叫烟柳——也没听到里头有人走动,或者交谈。然后轮到烟茜,这一个两个的,都在帐中做什么?
    青庐帐里静得可怕,帐外的人是越想越怕,虽然这宋王府中还是热闹的。来来往往的婢子、侍娘、仆役下人,灯火通明。但是原本该新郎新妇共度春宵的青庐,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走进去的人,都如泥牛沉海。
    偏生……她们还不敢不进去。兵荒马乱当中她们从众多宫人里脱颖而出,受到圣人看重,凭的是什么;圣人派她们到华阳公主身边为的是什么;这时候要扭头就走了,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芝姐!”烟雨磨磨蹭蹭到烟芝身边,却朝着一个走过去的宋王府婢子努了努嘴。
    烟芝心领神会,烟雨这个鬼机灵,打的借刀杀人的主意。
    ——到底是宋王府的人,如今华阳公主还是新妇,多少会客气一二。不过也难说,方才宋王脸色可不好看,如果华阳公主连宋王的面子都不给的话,那宋王府的下人,又算是那个牌名上的人物。
    虽这样想,正要拉个人过来,里头华阳公主又发话了:“烟雨、烟杏、烟芝、烟叶……进来。”
    烟芝:……
    烟雨:……
    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仗着人多,再想想责任在身,原本就没有退步的余地。于是齐齐应了一声:“是,公主。”几个人颇为默契地同步上前,打起帐帘,然后仿佛有一阵风过去——
    连惊呼都来不及,几个人软软瘫倒下去。
    “请公主更衣!”青衣人低声道,背转过身去。
    嘉语点点头。
    要换的不仅是衣裳,还有配饰,插戴,所有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包括那把她从不离袖的裙刀——既然已经被萧阮看到,就不能再留了。全换给了烟容。烟容与她身材仿佛,烧了脸,就是神仙也都认不出来。
    原本她的计划是去净房,但是萧阮的离开给了她这个机会——青庐显然比净房更合适。纱罗淋上酒水,顷刻间烟炎张天。到时候……嘉语有隐隐的愧疚,其实方才,她可以试着和萧阮说这个计划。
    毕竟他们眼下是在合作中。
    但是她不敢。她总觉得,没准说了,他不会放她走。他离开之前没说完的第三件他没有料到的事,让她莫名有种心惊肉跳的恐惧感——如果连萧阮都恐惧的话——他没有料到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知道……这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去多想了。时间并不太多。嘉语只静然站了片刻,便低声道:“好了。”
    青衣人转身来,冲她一抱拳,说道:“希望公主再回洛阳时候,还记得穆郎。”
    “不敢不记得。”嘉语微微一笑。其实在这之前,她也没有想过,竟然是穆钊亲自来。然而细想却是极妙——他原本就是宋王府的座上嘉宾,不过离开片刻,只要脱下这身仆役的衣裳,转身就是华服公子,谁想得到。
    ....................
    青庐中发生的一切,萧阮浑然不知。
    他已经走到了骚动发生的地点。嘉宾和仆从自动让出路来,让他看到横卧在当中七窍流血的安业。
    “怎么回事?”萧阮环顾四周。
    “建安王!”一个跪在地上的亲兵抬头来,横眉怒目,“这句话该小人问建安王才对!承蒙建安王盛情,我家将军不惧朝野流言,拼着被陛下责怪,为建安王大婚作傧相,是信任建安王为人,却不料——”
    “……却不料建安王狼子野心!这个人、还请建安王给小人解释,为什么我家将军喝了这个人敬的酒就、就——”
    那亲兵一把从同伴手中揪过人来,掷到萧阮面前。
    瘫在地上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团团一张脸,萧阮自然认得他——是王府长史王惠。他是王府的老人,当年跟着萧永年北上,伺候萧家父子两代。他资历老,处事公道,在府中颇得人心。
    如果不是闹出了人命——而且是贵人的命,恐怕府中早有人出面回护。这时候匍匐于地,战战叫道:“王爷、王爷救命!”
    他心里清楚,能救他的就只有萧阮。其余人都不够格开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惠叔起来慢慢说。”萧阮温声道。王惠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人,往日里也是当长辈敬的。
    “属下——”王惠挣扎了一下,没有能够站起来。
    萧阮皱了皱眉,估计他是被制住有一会儿了,手足麻痹。然而多等片刻,他还在挣扎。萧阮终是不忍心自己人这样狼狈,伸手去扶——“多谢王爷。”王惠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萧阮心里一动,手上陡然变重:“惠叔、惠叔!”萧阮叫了起来。
    王惠的脖子已经歪了,涎水牵成线流淌下来。
    一瞬间,所有光影都褪去了颜色。鸦雀无声。围观的所有人——连宋王府的仆役都不由自主看往萧阮的手,这双手优美如玉雕,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这是……灭口吗?更何况前来观礼的嘉宾!
    不知道多少人默默然退步,伸手往腰间探去——却摸了个空:进宋王府的那会儿,兵器就已经被解去。是早有预谋?他是要夺取安业的兵权,还是想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知道多少人这样想。
    看向萧阮的目光,有惊恐,有不屑,也有难以置信:这个丰姿如神仙的男子,竟然会在自己的婚礼上策划谋杀——那是将华阳公主置于何地?将婚姻大事置于何地?将圣人、彭城长公主置于何地?又将燕朝收留他父子两代的恩情置于何地!
    安业的那名亲兵更是怒不可遏,大步逼到萧阮面前来:“建安王!”
    萧阮看了他一眼,却慢慢将王惠平放在地上,伸手抚过他的脸——把他圆睁的双目合上。然后起身往前走。
    “建安王哪里去!”那亲兵大声问。
    萧阮再走了一步,那亲兵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他意识到他是不该退的,赶紧挺起胸膛挡住萧阮的去向:“建安王——”
    “拿下!”萧阮终于开口,简单明了。
    左右怔了怔,到底一向积威,不敢不听,登时抢上前来,任那亲兵怎么怒吼、踢打,都扭住了他。
    围绕在萧阮和安业身边的嘉宾又退了一圈。
    萧阮走到安业跟前,先伸手探了探鼻息,并无鼻息,再伸手探脉,并无脉搏。萧阮垂首沉默,那亲兵骂道:“建安王何必惺惺作态!”
    这句话无疑喊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何谓惺惺作态?”萧阮站起来,心平气和地环视四周,这些人,这些平日里仰慕他风度的,争相与他结交的,有少年公子,有朝中亲贵,有附庸风雅的宗室,到出了事,立时就能看出——他和他们,不是同路人。
    他是外人,他自始至终都是外人,没有家族庇护,没有亲朋戚友,没有根。他的根在金陵。
    他走到安业的那名亲兵面前,说道:“也许在阁下看来,惠叔是个不配与安将军并提的小人物;也许在各位看来,我萧阮是个利欲熏心,为权势不择手段的小人;即便这些都是真的,那容我问一句,我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杀了安将军,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杀了惠叔,图的是什么?”
    “自然是图我们将军麾下兵马!”有人大声道。
    一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全副武装一队人马大步走来,领头的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清秀儒雅一副好相貌。“姜主簿!”安业的亲兵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原来是江淮军中主簿姜舒。
    “原来是姜主簿,”萧阮不假思索,但问,“我杀了安将军,我就能拿下江淮军吗?”
    “单凭建安王当然不行,但是如果加上济阴王呢?”姜舒等的就是这句,当下冷笑一声,右手扬起一卷软帛,露出鲜红的玺印,“建安王,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和济阴王勾结阴谋造反,已经败露了,这是圣旨!可惜我来迟一步——将军!”他大叫一声,形同哭号,已经跪倒在安业面前。
    全场哗然。
    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后,是济阴王与城阳王不顾性命揭露了太后扶持皇女假冒储君登基的阴谋,几乎被灭口。因而汝阳县公进京之后,以羽林卫统领之职酬赏他的功劳,怎么竟然——
    这时候再看,萧阮原本就肤白,在灯火中,竟白得有了几分森然。
    “原来是济阴王……”
    “说来也是高祖子孙,可叹、可叹!”
    “如今圣上名位已定……”话这么说,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笔账,汝阳县公这位置坐得有多不安。
    “多半许了宋王带江淮军南下……”有人这样猜测。
    只要萧阮带走江淮军,洛阳立刻就会陷入混战中。这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当初晋室的八王之乱。有人打了个寒战——他也知道这样太过夸张了。晋室八王之乱,规模可不仅仅是一个洛阳混战可比。
    “建安王还有什么话说?”问话的是安业的副手岳同。
    萧阮看了看他,说道:“我——”
    “王惠将军!”又一人站出来,像是才看清楚倒在地上的人,半是吃惊,半是义愤,“是王惠将军!建安王连王惠将军都不放过么?想当年太子殿下北狩,众叛亲离,唯有王将军不离不弃——”
    萧阮:……
    说话的虬髯大汉,一看就是军中老兵。倒是分得好工,能说会道的姜舒出来定了调子,鲁直的岳同跟进,再加老兵补刀。萧阮的目光朝他们身后望去,近百人的一队人马,人人面上都是悲愤之色。
    有多少人知道真相?有多少人在窃喜?有多少人不过随波逐流?
    将士们对上萧阮的视线,有咬牙切齿回瞪过来的,有目色黯然大为失望的,也有躲闪不定的。
    不知道是谁带头,挥着拳头喝问:“建安王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时众皆响应:“建安王还有什么话可说?”
    “住口!”突然传来的呵斥声,声音虽然不高,却威势十足,不容置疑。讶然回头的不仅仅是江淮将士,连萧阮也不由变了颜色,他略略侧转了身子,躬身道:“母亲!”余光里看的仍是江淮军。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彭城长公主。
    相对于姜舒,彭城长公主并没有带太多人。但是目光扫过全场,从洛阳亲贵到江淮将士,几乎人人都被她压得低头去——果然是高祖的女儿;果然不愧是敢夜驰军营,抗旨不婚的彭城长公主。
    十余年过去,当年的老人已经不多,如今的洛阳少年,又几人记得公主威名。
    “放肆!”彭城长公主说的第二句话,“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公主殿下!”姜舒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彭城长公主挡了回去:“你又是什么人?”她看他的目光,就像看脚底一堆虫豸。
    “在下——”
    “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彭城长公主轻蔑地哼了一声,“建安王,哪里来的建安王——都给我滚!”
    姜舒:……
    “母亲!”萧阮开口,也得到了和姜舒一样的待遇:“还有你!”彭城长公主兰花指都伸了出来,差点没点到他额头上去,“今儿什么日子,这什么时辰,你倒好,还有工夫和这些闲人撕扯——还不给我滚回青庐去!”
    萧阮:……
    合着安业一条命,王惠一条命,牵扯到的背后谋反、朝局,在长公主眼中,都比不得他的新婚之夜重要!
    但是彭城长公主这不管不顾的几句,竟奇迹般地安抚住了在场的洛阳亲贵:这是长公主的态度啊、这可是彭城长公主的态度啊!
    “殿、殿下!”这当口,有人跌跌撞撞过来,一迭声叫道,“殿下!”
    “慌什么、慌什么!”彭城长公主勃然大怒,一个嘴巴子抽过去,抽得来人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这什么日子,这一个两个的,都得了失心疯不成!”
    “公、公主……”那婢女两眼发黑,却还哭丧着脸应道,“走、走水了……青、青庐走水了……”
    彭城长公主:……
    萧阮:……
    人算不如天算。
    萧阮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万无一失。一个计划的执行过程,有无数的意外,善谋者即便不能精准地料到这些意外,也能推算个十之八九:比如彭城长公主的突然出现,他是能够应付的。
    但是青庐的失火让他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谁放的火?谁这样恨他?三娘能逃出来么?瞬间涌上来所有关于以后的设想,就像是一座高楼,轰然崩塌,横梁怎样焦黑,怎样倒下,怎样火星四溅。
    但是那样的崩塌也不过片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冷静地意识到毁了他的婚礼,没有人会得到好处,三娘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在这场火里,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她死在这场火里……
    如果苏卿染并没有出手。
    混乱的线条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三娘死在这场火里,元祎修手中就只剩下谢云然这张牌。
    原来——
    原来她并不信他。
    原来她在德阳殿里答应的亲事,不过是权宜——原本就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还在以为会有什么呢?
    但是那或者也好过她可能葬身火海吧,他想。
    “殿下、殿下!”他微微舒出一口气,终于能听到声音,余光扫过,一些焦急和惊惶的面孔。
    萧阮看住仍横躺在地面上的安业与王惠,沉声道:“来人,好生收敛安将军与王老。”
    围观人众见他当此危急还能如此镇定,也不知道是惊讶更多还是恐惧更多。有不少人心里想道,原来宋王对于华阳公主到底还是不上心,如若不然,青庐走水,便不至于纵身蹈火,如何还顾得到两个死人?
    外人这样想,王府中人却不敢多嘴,一时各就各位,有人抬起王惠的尸体,已经凉了,有人去抬安业,姜舒横臂挡道:“放肆!”
    “小子无礼!”彭城长公主喝了一声,“安将军既是在我府中出事,我儿自然会给你们交代——如今谁敢阻拦我儿行事,是不想要这个交代了么?”
    这是一脚踩在姜舒的命门上。
    眼看着彭城长公主身后的人、宋王府的下人,一个一个围拢过来,虽然手中并无兵器,但是目色炯炯,姜舒不由自主怯了一怯,心里想道:人死在宋王府,死在萧阮父子的亲信手里,还有什么可说的,横竖燕主已经答应了只要安将军一死,江淮军就由我领军……尸体,他们要拿去便拿去罢。
    因悻悻道:“还望宋王守诺。”让开一步。他一时嘴快,竟忘了称建安王,萧阮眼睛里闪了一下。
    萧阮对围观人众一拱手,说道:“青庐走水,小王心急如焚,不得不先行一步,还望各位见谅。”一干嘉宾无不面面相觑:到这关头,这货不赶去救火,还能与他们客套,到底心急如焚在哪里?
    当然嘴上只纷纷道:“宋王请便……”
    “殿下节哀……”
    萧阮嘴角抽了抽,他哪里就到节哀这份上了。
    然而细想也并不是没有:三娘宁肯冒着被烧死的危险脱身,也不愿意与他成亲。原来他与她说过那么多次,他不会借她父兄上位,他心慕她,他想娶她……这些话,她都忘了么。或者是不在乎?这还不够悲哀吗。
    然而这哪里又是悲哀的时候了,萧阮意识到自己正大步往青庐的方向走过去,走路带起的风吹在脸上灼热。他们从前也是如此么?他们从前,成亲的那一次,也是如此吗?
    如果她还没有走,如果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他一定要好好问问她——在那之后,在他们成亲之后,在他南下之前,到底还发生过什么。
    火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拖了水龙,提着水桶,捧着水盆,或大声呼喝,或止步不前,更多匆匆的身影,在火光里,有人走得太快,甚至忘了要停下来向他行礼。
    三娘不会在那里。
    应该是这样的,必然是这样的……然而想得清楚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外一回事,眼看着火光烧得半边夜空都亮了,就仿佛霞光,仿佛始平王府走水的那个晚上。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三娘做得出来的事,但是……
    但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她放的火呢。
    如果她还在那里呢,如果她信他。
    萧阮听见腔子里重捶如鼓的声音,如果呢,如果呢,如果呢?火星几乎溅到他眼睛里,烧得眼睛酸痛。
    “殿下!”有人在耳边大声道,“殿下止步!”
    萧阮几乎是茫然地转过头去,他走得太近了,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他走得太近了。苏卿染的脸也映在火光里,她的眼睛也在火光里,火光在她的眼睛里涌动如潮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说。
    她说得对。
    萧阮微微仰起面孔,火光直冲霄汉,越往上越零星,零星得就仿佛是星光的倒影。风烈烈地。她不在那里,她定然不在那里。他不能以身犯险。他不能死。理智在与什么拉锯,他看不清楚。
    但是苏卿染挡在面前,是实实在在的,她拉住他,她直视他的面孔,眼睛里悲哀的影子。
    这样僵滞的姿态,在他与她之间。
    “有人进去了!”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萧阮和苏卿染同时转过头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又一个,颀长的背影。
    “赏!”是彭城长公主的声音,“进青庐救火者,重赏,救出华阳者,重重有赏!”
    又几人进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她知道了,萧阮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彭城长公主未必不知道青庐是谁放的火,但是仍然颁下这样的赏令。
    她知道三娘的重要性,对于他,也对于洛阳,在这个时候。
    他与苏卿染对了一个眼神,感情对他们都太奢侈——特别在这时候,感情没有用。
    萧阮低声发了几个指令,跟着他的小厮各自领命而去。他看了看苏卿染,说道:“你放心。”
    苏卿染惨然笑了一声,如果他站得不是这样近,如果他眉目里的悲色不是这样浓,也许她真的可以放心。命运跟她开了怎样一个残忍的玩笑,这场火,竟然不是她放的。他有多理智,她有多理智?
    她看着他走近火,一步一步走近,火已经烧到他的衣角,火已经烧进他的眼睛,他不知道。
    他已经在火里了,他都不知道!
    她盼着华阳会死在火里,她盼着这场火能够结束一切,她盼着所有所有,都到此为止!
    也许在火里的根本就不是华阳,而是她与他。
    火光里人影在左冲右突,也许是在寻找,摇摇欲坠的帐篷,不时有什么砸下来,轰然而起的火光。
    火怎么能烧这么大、这么久?这个念头盘旋在每个人心头。
    里头不断传来嘶吼的声音,起初湮没在沸腾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中,但是那嘶吼越来越大,越来越悲怆,围在青庐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叫喊,那声音也越发清楚了,那人喊的是“三娘”、“三娘”!
    竟然不是“公主”,不是“王妃”——当此之世,谁能这样直呼华阳公主?
    萧阮第一个反应过来,脱口叫道:“世子!”
    他果然来了。
    他到底还是来了——合该他来!这时候能阻止三娘走的,也只有他了。萧阮与苏卿染对望一眼,苏卿染别过脸去,萧阮招手叫了随遇安过来,低声道:“发令下去,叫阖府的人都大声叫喊‘世子小心!’”
    “世子?”随遇安吃了一惊,“始平王世子到了?”也知道不是多问的时候,转身就去了。
    不过片刻,周围轰然叫道:“世子小心!”
    “世子小心——”
    “世子——小心——”
    那声音顺着风远远传出去。
    “元十三、元十三,他们知道了!”郑忱叫道,火光模糊了他的眼睛,热气蒸腾,一点火星溅到衣裳上。
    他们知道他来了。
    昭熙没有理他。地上这么多人,横七竖八躺着这么多人,三娘在哪里?谁放的火,为什么放火,他根本无暇去想。
    他只想找到三娘,如果他来得及。
    他一定来得及!
    不然、不然——
    他没有办法想下去,思维冲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会找到她,他一定能找到她!
    “哥哥!”他忽然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平常就能听到的一个称呼,竟然能悦耳如同天籁。
    “我在这里。”她说。
    如果吐血能够解决问题的话,嘉语觉得自己能把胆汁吐出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昭熙竟然没有出城,更万万想不到他们兄妹竟然会重逢在宋王府。火起的时候她已经成功混进赶来救火的下人里。人这样多,人心这样惶惶,也没人多留意。马就等在外头,出城的腰牌握在手里。她上了马,然后她听到了那些叫声——不知道为什么会传这么远:“世子——”
    “世子——小心!”他们这样喊,顺着风。
    像是有几十上百人同时叫喊——也许她应该感谢他们。昭熙被烧得不轻。如果她再不回来,他会继续找下去吗?明明她和他说过,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不是顾着别人。
    尤其……不是顾着她。
    到如今只能苦笑。人的性情如此。昭熙前世中招,这一世再次中招。
    嘉语揉了揉额角。
    “去歇会儿吧,三娘。”萧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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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狩什么的是官方措辞,像是北宋皇帝被俘虏去上京,就叫北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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