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宫人举扇遮住嘉语的脸, 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垂额的璎珞间若隐若现。萧阮看到这双眼睛,心里就安定下来。
这一路他都在想,如果元祎修给他来个李代桃僵, 虽然并非没有应对之策,但是一脚踏空……也够他受的。
元祎修赐婚的消息落实之后,苏卿染的脸色就一直难看下去。她当然知道元祎修有所图谋, 知道萧阮不过将计就计, 但是她也知道, 既然萧阮已经说了华阳是他的人, 这桩婚事, 便没有元祎修,也是会成的。
但真真到那一日,看见她的那个人穿戴整齐, 绛红纱袍,金冠束发,腰间碧玉带, 眉目含春——她知道他生得好, 她打小就知道,但是也不知道是这么个好法——她忽然尝到了满口血腥的滋味。
原来这么苦。
原来一万个知道,比不得亲眼目睹。
“苏娘子?”是随遇安的声音。苏卿染没有回头,只道:“无事。”身后没了声息。
有时候以为自己可以骗过自己, 说“无事”便可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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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嘉语的宫人多半从前没有见过萧阮, 虽然多少听说宋王是个美人, 但到真真看到——“啪!”攥在手里的扇子不知怎的就掉了下去。
嘉语:……
那宫人慌慌张张捡起来,已经惹来一阵哄笑——到这份上,接下来还如何能刁难宋王催妆却扇?
嘉语也是无可奈何,她也不敢抬头看太仔细。
不知道多少人想起几年前,华阳公主还不是公主时候闹出的笑话——所以说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萧阮看见嘉语露出来半张被刷得雪白的脸,不由微微一笑。虽然早知道新妇妆都是如此,还是看得出浓妆下的紧张。这些日子他们并没有见面的机会。论礼也是不该的。何况还有元祎修的耳目。
他送了不少东西进宫——宫里毕竟人多手杂,比进始平王府要容易。但是她没有消息送出来。元祎修实在看得太紧。
好在——
好在一旦礼成,就方便多了。
“新妇登车!”有人扯着嗓子喊。
天色清得像一匹江水。
..........................................
元祎修看着远去的车马,对身边美人说:“真真一对璧人。”
美人掩口笑道:“多赖陛下成全。”
成全么,元祎修大笑。想起正始五年秋,他在西山惊虎,得知伤到始平王的两个女儿的时候,何其惶然。当时如何料得到有今日。
................................................
箫鼓的声音没有传到结绮阁,离得太远。
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昭熙和郑忱过了整整一月有余。糟糕的饮食让他们的伤势恢复得极慢。起初昭熙伤重,由郑忱出门找食,有时能找到残羹剩饭,有时什么都找不到,逮只老鼠回来也算一餐。
昭熙不是没吃过苦,打仗行军都是苦差事,几天不吃也是有的。但是这次回京,好衣好食地过了近两年,再看到血淋淋的生鼠竟是吃不下去。
郑忱一向是两手一摊:“你爱吃不吃——别给我摆世子殿下的架子!”
昭熙:……
他也是不懂了,郑忱这种士族子弟,如何咽得下去。郑忱干干笑一声:“不都说你们打仗的饿极了人都能吃么……”
昭熙:……
“那也是烤熟了才吃啊。”昭熙道,“而且人肉比较多。”
这回换郑忱崩溃了:他是不想被小瞧,才硬撑出这个满不在乎的劲头,但是听他这经验丰富的口气,难不成还真吃过人?
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过。郑忱也就罢了,他原本就没存了还要活多久的心,过一天算一天。昭熙却是急,但是急也没有用,伤没好,出去就是找死。到他伤好到能够行动自如,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了。
没好的时候急,真好了反而不急了。盘算着先觅食,恢复身体机能,顺便打听消息。
他陆陆续续听说了元祎修如何进宫,如何登基,如何清理宫中各色人物。也听说了如今宫中最受宠的女人是元十九娘。
昭熙的心情也是日了狗了。
这些日子昼伏夜出,不但解决了吃穿,皇城防守也摸了个七七八八。与他从前在位没有太大出入,只改了换防时间和口令。昭熙想着,哪天趁黑撂倒两个,换过衣裳,拿了令牌,差不多就可以出宫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昭熙前几日就已经觉察到宫中动向不寻常,只一时找不到源头——他一直忍着没有掳人逼问口供,免得闹出人命藏身不住。所以得来的消息也都七零八落。到这天晚上,方才从两个宫人口中听说,这日华阳公主出阁。
昭熙:……
是元祎修新封了公主么?用什么爵号不好,偏要与他妹子抢?
但是很快的,另外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会不会、会不会她们说的华阳公主就是……就是三娘?
不会的,三娘已经出城了。
三娘定然早就出城了。她都能把阿言支来宫中接应他和王妃,就是已经知道局势不可收拾,先走为妙,怎么还会留在城里?
但是这个念头生出来,哪里还掐得灭:万一呢?万一三娘和他一样出了意外,不得不留在城中呢?还有云娘,三娘没走,云娘会走吗?出阁又是什么鬼?三娘的婚事,是元祎修那个混蛋能够过问的吗!
他对自己自己说冷静、冷静,但是在他冷静下来之前,两个宫人已经一死一伤,活着的那个在他刀下瑟瑟发抖。
昭熙:……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原是想好先回去与郑三商量的!——这两个月的相依为命,他和郑忱之间发展出了一种类似于友情的东西。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原本他未必看得起这等以色侍人的男子,但是郑三如今已经没有色了。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昭熙也只能认了,他压低声音问:“华阳公主……是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么?”
“……听说、听说是。”那宫人哭得一直在打嗝,她实在不明白这哪里来的无妄之灾。
“她今日出阁?”昭熙听见自己的声音,真奇怪,原来他的声音是这个样子,清清楚楚,一丝不乱。
“……是,婢子听说是。”
“到底是不是?”
“是!”
昭熙觉得自己沉默了许久,然后方才能够问出来:“是谁?”
“什、什么?”
“驸马是谁?”
“是宋、宋王……”
昭熙:……
如果换一个场景,他没准会哈哈笑两声:原来是他,到底还是他。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对这个人充满了好感。觉得三娘这样任性,不能收此人为婿实在可惜。甚至一度想过,如果三娘不成,不知道阿言成不成。
但是如今这形势——
用脚趾头想也都知道这背后充满了算计。如果被算计的是萧阮也就罢了,他有的是办法;但是如果被算计的是三娘呢?如果是萧阮仍对三娘有心,在元祎修乱点鸳鸯羞辱三娘的时候挺身而出……也就罢了。
那要万一不是呢?
昭熙右手一推,一腔血喷出来,宫人软软倒下去。他抹了一把脸,掉头往结绮阁走。
“华阳和宋王?那不挺好吗!看不出元祎修还能做个人呐!”郑忱嚼着昭熙带回来的肉脯,一脸莫名其妙,“还老早以前我就听说——”
“那不都是从前吗!”昭熙不耐烦地道,“后来三娘改了——还不许人长大了!”
郑忱:……
如果对一个人的倾慕,会随着时光流逝减退,乃至于最终消失……那该有多好。
“……你往哪里去?”
“我得去看看。”
郑忱:……
“你怎么出去?都这时辰了!”
昭熙右手一抬,指尖挂了一面腰牌,暮色里闪着寒光:“我拿到了这个。”
“这个也没用!太冒险了、这时辰!不是我说你,华阳与宋王成亲,就没你什么事,没事你操个什么心啊,这要暴露了……喂喂等等、元十三你等等我!”
昭熙回头看他。
郑忱三下两下把肉脯往嘴里塞完了,鼓着腮帮子道:“……我、我跟你去!”
昭熙干咳一声:“郑侍中,我这次得你救命,已经感激不尽——”
“啰嗦!”郑忱打断他,“走吧!”
昭熙笑了一笑,右手一抛,郑忱下意识抬手,触手一凉,对光一看——又一面腰牌。
郑忱:……
他早该想到,华阳这样狡猾,该是家学渊源。
................................................................
嘉语并不知道,半个时辰之差,让她与昭熙失之交臂。
这时候马车已经抵达宋王府了,一路平安,没有夜袭,也没有任何突发事件。连凑热闹的障车儿都没有出现。
平静得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
宋王府里里外外挂起彩灯。其时,距离宣布先帝驾崩,尚未满百日。
侍娘挑起车帘,宫人扶嘉语下车。毡席从脚底一直铺展到王府的西南角。那是青庐所在。宫人拉起步障,有两三里之长。嘉语余光所见,是连绵不断的桃金娘,一朵一朵开得流光溢彩。人通通都被挡在外头。
两个宫人亦步亦趋,团扇遮住她的脸。
隔着步障,隐隐能听见嘈嘈的说笑声。虽然说人心未定,但是仍来了不少人捧场。毕竟是新君登基以来第一桩喜事。双方身份又如此特殊,一个牵扯到手握重兵的始平王,一个是南朝北来的亲王。
这次元祎修的登基,又与南朝脱不了关系——
“……听说护送陛下北归的安将军也被宋王请来做了傧相。”这对叔侄搞什么鬼?人们交头接耳,投往步障的目光越发灼热,恨不能往那锦绣丛中丢一点火星,烧开一片,揪了新妇出来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人相信华阳会心甘情愿接受元祎修指婚:人都说他杀了她的兄长;有趣的是,也没有人认为,华阳嫁给宋王是被迫。大概是因为,宋王这样一个人,无论谁嫁给他,都不算委屈吧。
嘉语在这些置疑的目光中,只管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条路她走过。光照进她的眼睛,让她一阵一阵的晕眩。不、不是的。那时候步障上绣的是牡丹,大朵大朵的牡丹,开出盛世气象。
那时候宋王府也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不一样了。
那时候父亲在,昭熙也在。客人更多,也更热闹,却没有什么要她操心的,她只管欢欢喜喜,飞蛾扑火。
想到“火”字,嘉语心神一凛。
毡席在脚下一点一点变短。路到尽头,猛地一张脸撞进她的视野。刹那间火树银花。她从来都知道他长得好看,但是从前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盛装——不她见过的,但是过去太久,久到她想不起来了。
又或者是,那次他站在这里,并没有这样光彩照人。嘉语几乎想要往后退——奈何一左一右两个宫人硬邦邦撑住了她。
“三娘不认得我了?”萧阮笑吟吟问。
嘉语:……
“请殿下进帐。”边上宫人也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提醒道。
萧阮笑着退了半步:“王妃先请。”
嘉语:……
“这不合规矩!”那宫人又道。人还没过门呢,“王妃”就先叫上了!
萧阮眸光扫了她一眼。那宫人也不知怎地,只觉双膝发软,喉咙发紧,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嘉语“不合规矩”地先进了帐——嘉语根本不知道萧阮想做什么,既然他让她先进,她先进何妨。
青庐里遍地是果子,金银和花钿,寓意无非是吉祥。
嘉语记得她从前看到还大吃了一惊,无处落脚的张皇。如今倒是不张皇了。波澜不惊地走进去。
萧阮就在她左右,太近了,这让她有些紧张。
进帐之后站定,嘉语被宫人扶着,稍稍侧转身体。相对而拜,是女子先拜,男子再拜。嘉语双手合于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折腰下去。流畅如行云流水——就好像这具身体还记得从前做过什么。
记得从前如飞蛾么,嘉语鼻子一酸。
然后轮到萧阮。
外头已经有人在叫:“新妇子、新妇子——”这是催却扇了。
却扇诗多半不过大白话,对萧阮没什么难度,亦无须假手他人。因从容笑道:“洛阳花烛动,禁中画新娥。天春知寒暑,宝扇何须用?”——话里话外地笑,今儿天气又不热,姑娘你老拿个扇子做什么?
他念一句,帐里帐外亲友跟着鼓噪一句,一时热闹非凡。嘉语垂头不应,恍惚觉得光华直打到脸上来。
萧阮微微一笑,又念道:“春山隐,秋水明,才思欲语迟。闻道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这首比方才那首又强一些,通诗都不曾提罗扇,句句只夸新妇美貌:眉如春山,目含秋水,我想要作首诗,只恨才思不敏。但是我听说嫦娥该跟着彩云一起降临人间,而不能一直藏在明月里。
嘉语脸上已经有些发热,虽然催妆也好,却扇也好,作来作去无非夸新妇美貌——但是在萧阮面前,又谁敢自夸美貌?
萧阮原就极在意她的眉目,这神色一动,哪里有不明白的道理,半是好笑半是郑重,又念出第三首:“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驾动,环佩出长廊。”
高驾动的是谁家高驾,出长廊的环佩又有哪个?这首不是却扇!嘉语呆呆得想,竟忘了要低头。
这是假的,她对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假的!她与萧阮半世夫妻,她熟悉萧阮的喜怒,其实并不比萧阮熟悉她差多少。萧阮不是恶人,所以她也许不必怕他。
但他也绝不是多么深情的人。无论对她、对苏卿染,还是对后来的贺兰袖。到想清楚这一点,她已经再世为人。他承担所有他觉得他应该承担的,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些人有多么深切的爱意,而是责任。王氏是他的责任,苏卿染是他的责任,后来无路可退的贺兰袖,也是他的责任。
她不是——也许仅仅是,她从未让他觉得她是。
她是燕朝的公主,她是她父亲的女儿,也许是她没有察觉她的底气,或者说,她从未察觉过她是骄傲的。
嘉语神思片刻的恍惚,萧阮伸手按住她道:“三娘,坐帐了。”
两人并坐在床榻上,耳边恍惚有人吟诵“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宫人跪在床前,双手高高托举同牢盘,又有侍娘一左一右,喂两位新人各进三口。
有童子上来,托的是合卺酒。两杯之间,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宝石镶的眼睛,熠熠生辉。
“三娘说从前梦见过我们一起喝酒——可是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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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后的点是防盗时候不小心贴多了,晋江系统不纳入计费的,不必担心^_^
三娘之前也是怕元19拿这个引她哥,她爹回来,特意说了不要大办,但是她怎么都算不到她哥就在宫里……
之前谢娘子成亲写了催妆,三娘成亲就只写却扇了,嗯嗯,小周成亲就只写洞房了捂脸。
小周:别说得我占了多大便宜一样好吗!
作者君:我是照顾你个文盲!!!
小周:那我谢谢你哦。
作者君:大恩不言谢^_^
却扇诗不是原创,作者君不会写诗,只是做了一些改动。
不知道是表姐被小周审问更惨,还是三娘被前夫君审问更惨……
前夫君:我更惨好吗!!!谁他妈乐意听自己的老婆爱上了别人的故事啊……
小周:听说自己的心上人是别人的老婆也很惨好吗!
表姐:都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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