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一路顺风

    谢云然勉强笑了一笑, 不知道李十娘是友是敌。她和嘉语一个想头:虽然说三娘是救过李家九娘和十二郎,但是何如嘉颖?
    嘉颖都能毫不犹豫卖了她们,李十娘又欠她们多少。
    “华阳要是当真不想与宋王成亲,也不是没有法子。”李十娘笑吟吟地说。
    “哦?”谢云然没有顺着她的话追问。她还在观望中。
    “虽然陛下答应了华阳婚事从简, 但是再简,也是有限度,”李十娘道, “如果出个什么意外, 华阳公主没了——”
    “什么?”谢云然脱口喊了出来。
    “世子妃也是个聪明人。”李十娘笑吟吟看住她, 就此打住。
    谢云然深吸了一口气。李十娘说的“没了”不是失踪, 而是“死了”, 与其“假成亲”,何不“假死”?无论元祎修赐下这桩婚约图的是什么,三娘不得不答应, 就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
    如果三娘“死”了——
    如果三娘死了,始平王府就只剩了她一个,元祎修敢停她的药么?他当真一个人质都不留?他敢?
    她赌他不敢!
    再联想到三娘之前说的, 李十娘提醒她, 婚事中可能会有意外发生……谢云然抬头看住李十娘,目光里探询的意思。
    李十一娘微叹了口气,收了笑容,说道:“我知道华阳公主不信我, 世子妃也未必信。我原也不是那等忠义之人。我不过是……死过一回。”她挣出命来, 以为尚有峰回路转。姚太后就是她的榜样。
    谁知道——
    她的目光落在谢云然的腹部, 眉目里涩意更重:“我那孩儿如今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她没有抱过她,甚至没有好好看上一眼,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全都由姚太后摆布了。她自己的命要紧。但那终究也是她的骨肉。
    “横竖我就是这么一说,”李十娘轻轻巧巧结束了这段对话,“做不做,怎么做,都是世子妃与华阳公主自己的事——就不打扰世子妃安胎了。”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多谢。”谢云然在背后说。
    李十娘站了片刻,面无表情出了屋子。
    .............................
    萧阮进门就有人来报:“安将军来了!”
    安业这些日子来得颇为勤快。起初是指着能借萧阮与洛阳高门攀上关系,后来竟有了几分真心相交的意思。
    萧阮也是哭笑不得。安业受他叔父知遇之恩,怎么着也不可能站在他这头,所谓惺惺相惜——一想到收场他就没了兴致。这世间有的是不计得失的往来,但是如果注定要拔刀相对,何必为友?
    何况今日,他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因说道:“就说我不在。”
    径直往别枝楼去。
    别枝楼原是客房,正始四年秋嘉语姐妹住过一宿,后来一直空着,萧阮有时过来。他这会儿不想见人,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再合适不过。
    元祎修下出这角棋,自然还有后手。始平王府如今仍然被围,三娘出入都有人盯着,一个谋划不当……他倒不介意假戏真做,但是他不想三娘这样委屈——在他力所能及,他还是想她心甘情愿。
    始平王迟迟没有回师,在意料之中。
    云朔乱局,洛阳城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要始平王能够沉住气,从中得到的好处,洛阳城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其实不看好元祎修,虽然这月余他至少表面上整合了洛阳的大部分资源。
    但是这样薄弱的联盟,别说可靠了,可信度都相当之低。等到始平王回师——就看始平王有没有这个野心了。
    以萧阮对始平王的了解来看,至少元祎钦在位时候,他是没有这个野心。但是人的野心,往往是一步一步催发出来。当他回到洛阳,发现洛阳不堪一击,洛阳,乃至于整个燕王朝,都有赖于他的兵马的时候——
    或者是,在他向元祎修称臣之后,接踵而来的猜忌、削弱、架空——那几乎都是可以预料。
    元祎修如今容不下安业,日后怎么能容始平王?始平王的幼子,是姚太后亲手扶立的幼主。就不说元昭熙还可能死在这场混乱中了。
    虽然萧阮相信即便元昭熙死了,也不会是死在元祎修手上——但是他信没有用,还得始平王夫妻父女信哪。
    如果元昭熙没死——他为什么不出来?
    萧阮在昭熙的名位下画了一个圈。他不知道他如今人在哪里,处境如何,是受了伤,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直没有消息。如果说始平王府被围,凭着对自家防卫能力的信心,他敢不出现;王府深夜走水,他可能因为消息不灵通而不曾得知,没有现身。那么他与三娘“成亲”,他还忍得住吗?
    这是他不得不计算在内的一个变数。
    反倒是始平王妃无须担心。虽然她手里有不少人马,但是三娘不是六娘子,情况不明,她多半是一动不如一静。
    就看元祎修如何出招了。
    这月余,元祎修就断断续续给安业使绊子。说将士护送他北来,劳苦功高,功高需赏,从宫里挑了一批宫人许配将官。安业自然不肯,即便当真要安家于此,也该与世家联姻——娶这些宫人管什么用。
    元祎修等的就是他反对,把风声吹出去——自然不提将官,只说将士人人有份,无奈安将军阻拦。
    幸而安业在这支人马中威望甚高,就是有小小风波,也都压下了。
    但是元祎修原就没指着一举成功,只是先把这些不满的种子种下,等适当时候行云布雨,就遍地生芽了。
    元祎修的这些打算,安业心知肚明,奈何他手头的资源实在有限,金陵又迟迟没有消息。洛阳亲贵个个首鼠两端,元祎修对他的不满已经越来越明显,他被堵在洛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两百年前晋室内乱失去中原,之后五十年里数次北伐,都得到了中原豪强响应,但是数次功败垂成,最成功的一次他们收复了长安,然而后院起火,匆匆而返。
    那之后,再无北伐。
    又一百年过去了,偏安江南的士族渐渐习惯江南水土,而中原豪强也不复有故主之思。也对,哪里来的故主?晋室亡国都七八十年了。他从前总听说中原如今粗鄙,但是亲至洛阳,才知道也是衣冠之乡。
    书同文,语同音,习同俗——你如今再来说他们是异族,谁在乎这个?
    老百姓只在乎穿衣吃饭。
    如果金陵一直不派兵来援,他也只能尽他所能守住洛阳,实在守不住,他带来的这些江东儿郎,他得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安业的这些想头,萧阮虽不能尽知,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认真说来,洛阳城坚,只要物资充足,军民上下得力,即便是始平王大军回师,守上一年半载其实问题不大——前提是元祎修听话。
    问题就在于,元祎修主意又大,守城也好,打仗也罢,见识都不算高明。
    除了广怀王、高阳王这些上了贼船怎么都下不来的宗室,这洛阳城里高门都不会跟着他死心塌地,一旦有个里应外合的,就像他当初破城一样——他手里可信的、能用的,还是只有安业这支人马。
    可惜了这支人马,他也想要,萧阮忍不住笑了一笑。
    元祎修在他身上没少下功夫,话里话外地提金陵,提他原本该是吴国太子——都哪年哪月的账了。
    大概是一直不见效,急起来,所以才下了三娘这剂猛药。
    算他下对了。
    他眼下还算不到元祎修的具体计划,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他跟着他的节奏来。当然,还是需要三娘配合。
    只是他如今又见不到她。
    萧阮微叹了口气,有太多需要推敲的细节。如果反客为主,拿下那七千人马,即刻南下,三娘她——会愿意吗?
    心神微分,就仿佛有风拂过。
    十六郎与他约定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想到十六郎,萧阮从屉中取出一卷书信,信边起了毛,其实并没有存放太久,只是他摩挲的次数有点多。十六郎说是给他的大礼,他当时还道他大惊小怪,待打开了看时,也是一阵头晕目眩。
    那信里说:“此子甚佳”、“为父想来亦可”。以始平王在军中的说一不二,给女儿的信竟然会写得这样扭扭捏捏,小心翼翼。萧阮几乎可以想象始平王抓耳挠腮,在纸上涂涂抹抹的样子。
    从来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祎修这个媒三娘可以不认,但是始平王亲笔,她怎么会不认。
    萧阮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里实在欢喜。带她南下,带她到金陵,带她去莫愁湖,看风起,莲叶脉脉,一波一波传递的水痕。
    六月,莲蓬出水,莲子青青——不知道她可喜欢吃莲子。
    .............................
    永安元年三月二十二日,宋王萧阮迎娶华阳公主。
    .............................
    嘉语是从宫里出阁。
    元祎修到底不放心,放她回去当日就把她召了回来。这次进宫嘉语带了半夏和姜娘。
    她及笄之前就已经在备嫁。嫁衣、妆奁都是现成的。原本该有公主府,然而事起仓促,萧阮又是王爵,双方也就心照不宣地不提——提也无用,元祎修穷得恨不得扣她一半嫁妆,哪里还肯多出银子来给她建公主府。
    算来两辈子都封了公主,两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府邸。
    嘉语看着镜中人的脸,也是气闷。从前世萧阮南下开始,她就与自己说了无数次,如有来世,不要再见此人。谁知道兜兜转转,重活一世,竟还是要与他成亲——哪怕就是假的,也够让人心塞。
    这一年她是十七岁。从前她是十六成亲。如果说正始四年她刚刚活过来,每天睁眼,混乱的是身在双照堂还是始平王府,那么如今她每天早上醒来,混乱的是谁会是洛阳的下一任主人——就算说是萧阮她都信!
    整个世界都在旋涡里旋转,她已经彻底不知道时局将会走向何方。
    大概也没有人知道。
    谢云然与她定下假死出城的计划。
    “坐帐时候……”谢云然道,她的婚礼虽然没到这一步就被打断,但是流程是极清楚的,“借口去净房,一把火——”
    三四月,天气回潮,嘉颖能够放火成功,因为烧的是药材。药材的保存地原本就比别处干燥。好在绢衣和纱衣都是易燃之物。婚礼上酒水又多。
    但是这些事,她一个人可完不成。就算带上半夏和姜娘,也还是完不成:放火之后的改头换面,逃走的路径,接应的马匹,出城的腰牌——以防万一。既然放了火,尸体总要留下一具吧。
    杀人放火这活计,还真让她做全了。
    “李贵嫔……”谢云然道。
    嘉语犹豫了一下:“谢姐姐觉得她可信么?”
    谢云然也犹豫。
    “三娘大婚,想必阿冉会奉命赴宴。”谢云然一面思忖,一面说道,“虽然汝阳县公多半会使人看住他……”
    嘉语苦笑:谢冉才多大。
    “阿冉年纪虽小,人却是机灵的。”谢云然这样安抚她。
    “但是如今消息也送不出去。”嘉语道。
    始平王府还是被围得死死的,一个兵没减。药材倒是按日送来。送药的显然是元祎修的心腹。
    谢云然凝思再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三娘能见到穆皇后吗?”
    嘉语:……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穆蔚秋,那个风度高爽却沉默寡言的少女。她进宫之后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宠爱,当然敬重是有——元祎钦不是元祎修,他在他父亲精心为他挑选的大儒熏陶下长大,明面上礼法和规矩都是守的。
    太后死后,六宫无主。
    “原本先帝驾崩,就算朝政太后不肯放手,也该在宗室中挑个可造之材,养在穆皇后膝下,为先帝续香火。”谢云然说。结果太后选了昭恂。而重点在于,穆家对于这件事,该抱有怎样的希望。
    “穆家大郎,”谢云然微微一笑,“是个有野心的人。”
    一句话就够了。
    与其纠结于李十娘的可信与否,或者冒险联系谢冉,不如寻找利益上的盟友。
    嘉语进宫这大半个月里,活动范围被限制得厉害。不过元祎修接手皇城也不过两月有余,宫中多少太后旧人,不可尽数。嘉语前后进宫数次,颇得人缘,竟让她瞅了空子把口信送到凤仪殿。
    嘉语无从揣度穆蔚秋进宫之后的心路历程。她记得那是个冷美人,并不太热衷于权位、争宠,至少在当时、正始四年的时候不太热衷。
    那之后……得宠的是李贵嫔和玉贵人。
    元祎修没有太防备穆蔚秋:这个女人虽然正当韶年,却像是木头桩子雕的菩萨,美则美矣,没一丝儿人气。所以她说要给华阳公主添妆,他还大吃了一惊:“皇嫂与华阳有旧?”
    穆蔚秋淡淡地说:“正始四年秋,我进宫为太后贺寿,曾得华阳相救。”
    她这一说,元祎修倒恍惚想起来,那还是于瑾父子在的时候。不由酸溜溜地想,华阳倒是会市恩。因说道:“那就让她来拜见皇嫂吧。”
    但是到嘉语拜见穆蔚秋的时候,穆蔚秋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我知道三娘子来找我,是有求于我。”
    嘉语:……
    “三娘子是有神通的人,”穆蔚秋说,“所以我也要求三娘子一件事。”
    嘉语:……
    她自身难保,还能答应别人什么事?
    不过她这摆明车马要做交易,嘉语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吩咐就是,哪里就说到求了。”
    穆蔚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对,她看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看门外的天空。暮春的天色蓝得几乎透明,胖乎乎的云一朵挨着一朵:“等三娘子再回洛阳城的时候,记得放我出宫。”
    嘉语诧异地看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应道:“殿下客气了,如我有再回洛阳的一日,定然助殿下走得远远的。”
    “三娘子你看,我还是怕死。”穆蔚秋淡淡地说。
    嘉语赔笑道:“人哪里有不怕死的。”
    穆蔚秋摇了摇头,这才说道:“三娘子要求什么,如今可以说了。”
    嘉语把大致的需求说给穆蔚秋听。
    意料之外,穆蔚秋竟然还给她添了几条建议,譬如一路补给和北上路线之类。见嘉语目中疑惑之色,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道:“我堂兄狡黠,多半会留后手,三娘子千万小心。”
    嘉语:……
    “但是他乐于奉迎令尊回京,”穆蔚秋道,“所以三娘子猜对了,穆家才是如今洛阳城里唯一不会出卖你的势力。”
    嘉语心下骇然。
    穆蔚秋脸上当真一丝儿表情都没有,空泛得像纸,像瓷,像玉,但是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她困在这深宫里,竟然什么都知道!
    穆家的野心,大约是等她父亲回京,扶昭恂上位——这已经是既成的事实——认穆蔚秋为母。理论上,穆家作为昭恂的外祖家,应该享有……至少他们认为,应该是和从前周家、姚家一样的地位。
    而她但求一走。
    嘉语告退离开的时候,穆蔚秋亲手给她斟了一杯酒,说:“愿三娘子此去,一路顺风。”
    嘉语:……
    外头笙箫已经响了起来,人声嘈嘈,越来近,她听到萧阮的脚步声了。她总是很容易听出他的声音,她听见自己的心开始砰砰砰地跳起来,她知道接下来的这几个时辰,如同奔赴战场。
    在战鼓响起来的前一刻,她忽然想起,她忘了问谢云然,如果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如果、她只是说如果,有人冲进火里救她——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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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复长安的是刘裕,其实后来还有刘义隆北伐,落得元嘉草草,懒得提了。
    嘉语心里卧槽的是穆妹子居然祝她一路顺风……
    这四个字嘉言前世说过之后就是她的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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