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假凤虚凰

    萧阮在距离她三步的地方停住。元祎修恁的小气, 他有话与三娘说,也不给安排个单独说话的地儿,他心里嗤笑,他是不放心——他当然不放心。她眉目里的慌乱都快要溢出来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慌。
    大约是自始平王父子回京之后, 她逐渐生出来的底气,在这场动乱中又打回原形。她应该还不知道昭熙下落不明。
    萧阮所处的位置和嘉语不同,他消息来源更广, 他得知始平王府起火, 就已经料到嘉语多半是要出府, 元祎修会拿这个人质怎么处置他也是再三推想过——虽然并没有想到他会把三娘许给他。
    这步棋, 即便是萧阮看来, 也是有些妙的。
    始平王会不会把三娘许给他?在元祎修看来定然是不会。不然,以他和三娘的纠葛之深,够他们成亲个三五回了。但是他就把三娘许给了他, 他赌的是他舍不得不娶——然后他承认他赌对了。
    如果他不应,焉知他会不会转手把三娘嫁给他人,崔家、卢家又不是没有适龄男子, 譬如那个崔九郎, 不就两度没有成亲么。他应了,就得照他的意思杀了安业——不过萧阮更疑心其实不必他动手,元祎修只打算拿他和三娘的亲事做噱头,引安业赴宴, 一刀宰了, 如此, 那锅他是不背也得背。
    在那之后,到始平王兵临城下,认不认他这个女婿,就看他的本事了。
    想得挺美——大约是之前太顺风顺水了。萧阮心里头冷笑,但是这个亲,他还真成定了!
    萧阮再笑了一笑,那笑容大有安抚的意思。萧阮这个人,只要他想,眉目能柔和得像春风化雨。嘉语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就听他问:“三娘还记得正始四年秋,我们在信都时候说过的话么?”
    嘉语:……
    正始四年秋,他们在信都说的话多了去了,这问的却是哪句?然而他到底没有拿她答应过的三件事来要挟她,无论如何,还是心里还是稍稍安慰。
    “看来三娘是不记得了,”萧阮并不在意,袖手笑道,“我却还记得,我说,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王爷还问我为什么?”
    同样一句话,落在不同的人耳朵里,解读出不同的意思。从李十娘到元祎修,无不恍然想道:果然如此。
    嘉颖是彻底呆成了木桩子:她早该想到三娘和宋王不清不楚才对,之前昭熙成亲,宋王处理完贼人回来报与王妃,三娘开口他就知道她是谁——当时七娘还傻乎乎问“那个宋王,三姐从前见过么”。
    一时间颇有些心塞——如果三娘早与她说明,她又如何会疑心她与郑郎。无他,不过是她以为郑郎容色难得,又几次撞破他与三娘私会,方有这等想法,如果早知道宋王——自然不会起这等心思。
    就不会之后受这么多折辱了。
    这一众人中,无疑嘉语反应最快,当时就低眉道:“殿下、殿下还记着呢。”
    心里其实是糊涂的。
    她可没萧阮这记性,她只能据理推测,萧阮这句话,听来像是在她父亲面前承认与她有情——这不可能!在她父亲面前,萧阮绝不会说这样轻佻露骨的话。
    他一向知礼……一向都比她更知礼。
    但是既然提到信都,想必不会无的放矢。当时从洛阳一路逃亡,他什么时候、可能对什么人无中生有地承认这桩情·事?嘉语迅速理出头绪来:于瑾。只能是于瑾。他当时哄于瑾说他们私奔……
    “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于兄还问我为什么。”
    这句话突兀地跳出来,是在暮云四起的秋风里。她当时被于瑾掐得有出气没进气,何其狼狈。就和那之前她可以弃萧阮于不顾,独自离去一样,萧阮当时也大可以不现身,就没有后来几乎丧命的惊险了。
    但是她没有,他也没有。
    时过境迁。
    有时候人不去想,不会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是瞬间记忆又都回来。她明白他旧事重提的意思。他们可以合作骗过于瑾,一次,两次,为什么不能故伎重施,再骗元祎修?或者是“你当时信我,如今可以再信一次”。
    何况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嘉语虽然低眉,但是萧阮曾与她朝夕相处过不短的时日,如何看不出她从茫然到恍然,便换了叹息的声音——叹息如一朵花开:“如何能不记得。”
    这更坐实了从前的风言风语。李十娘心里颇不是滋味——虽然已经是知道华阳和自家的亲事不成了,还是觉得堂兄有点冤。
    元祎修则笑道:“三娘从前瞒得我好苦。”
    嘉语:……
    元祎修别的也就罢了,这脸皮实在天下无敌。不知情的人听了,还当他在她手上吃过多少亏呢。却整了整思路,说道:“虽是如此,还有一事要求陛下?”
    “世子妃么,”元祎修笑嘻嘻道,“三娘只管放心出阁,有我呢——哪里能亏待十三嫂。”
    嘉语心里“呸”了一声,面上只淡淡地道:“我和宋王的……亲事,还请陛下从简。”
    “那怎么成!”元祎修被踩了尾巴似的叫起来,“虽然王叔不在京中,那也不能让三娘受这个委屈——三娘可是我大燕的公主!”
    嘉语:……
    她也知道元祎修是想把她的婚事做大,做到众所皆知,没准还盼着传到她父亲耳中,想她失陷洛阳,被萧阮强娶——她爹还不气死。
    嘉语抬头看住他,慢吞吞地道:“十九兄,先帝在天上看着呢。”——从公布驾崩到这会儿,先帝死了未满百日,你逼我成亲也就罢了,这国丧未满,你好意思说为先帝报仇么?
    元祎修:……
    他这个族妹确实擅长抓人把柄。
    .............................
    不过无论如何,三方算是勉强谈妥。元祎修原要留嘉语在宫中,嘉语声称要回府与嫂子商议婚事。元祎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横竖谢氏的药在他手里,不怕她打别的主意。
    又让李十娘陪嘉语回府,顺便送药。
    嘉颖奇道:“陛下可偏心——怎么不让我去?”
    元祎修心道这丫头也是心大,之前华阳没剐了她,已经是看在血脉相亲和不欲多事的份上。如今华阳已经与他谈妥条件,十九娘当然是个不要紧了,她还敢跟着她回府——十有八.九会死得很难看。
    他起初留嘉颖在宫里,不过一时新鲜,这月余下来,倒也生了几分情意。这丫头傻归傻,对他也算是真心了。
    一时笑道:“十九娘不还要陪朕么?”
    嘉语:……
    她是没见过她二叔,也忍不住庆幸他过世得早,也没葬在洛阳,不然真真能从棺材里跳出来——但也未必。元昭叙是那个样子,如今嘉颖又这样,保不定是家学渊源。难怪从前父亲不与他家往来。
    嘉语这头想着,李十娘已经起身。
    萧阮也趁机告退。
    嘉语是有一肚子话,无数细节要与萧阮对口径。但是这车里还有李十娘呢。
    “恭喜公主!”李十娘道。
    嘉语:……
    这事儿有什么好恭喜的!
    李十娘诚恳地说:“虽然是仓促赐婚,但是看得出宋王对公主情深义重。如今世道昏乱,朝不保夕,始平王与世子又……公主能得此佳婿,已经是运气。”
    嘉语:……
    嘉语心里有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原来她也会觉得,情深义重很重要么?
    她从前不喜欢李十娘,是因为李十娘在昭熙出事之后,迅速与他割清关系,回家再嫁。而且嫁得很不错。虽然她心里知道乱世里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常见了。她身不由己,那原也怪不得她。
    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兴许她能体谅,体谅乱世里女人不易。但是发生在昭熙身上……那又不一样,人有偏私。
    然而这一世,她和昭熙没有半分关系。她进宫,得宠,生子,又迅速失去这一切。如今落在元祎修手里。
    所以这时候再看李十娘,比从前要客观得多。这样美且慧的一个女子,也是可惜。
    李十娘却还能微笑道:“公主这样看我做什么?”
    嘉语随口道:“看贵嫔长得美。”
    一句“贵嫔”让李十娘百感交集。
    她并不太怀念元祎钦,诚然他宠过她,但那有什么用,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但是和元祎修比起来,元祎钦至少还能讨她欢喜。如今这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床上拉,连宗室姐妹都不放过。
    想到这里,李十娘微叹了口气,却丝毫没有惭愧的意思——有什么好惭愧,她不过是为了活命。男人为了活命,不惜摇尾乞怜,女人还有别的选择么?她千辛万苦活下来,还能为这个去死?
    元十九娘都没死,何况是她。
    李十娘道:“还没有谢过公主收留九姐、营救十二兄。”李愔一向得她看重,但是九娘从前在她心里当真无足轻重。但是如今家里人都死绝了,只剩下这个堂姐,自然就金贵起来。
    嘉语道:“不须谢。”
    她仍是不多话——嘉颖的背叛让她心有余悸。虽然李十娘口口声声说谢,之前德阳殿里也给她递话,但是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九娘不过是她堂姐,那七娘还是嘉颖的亲妹子呢。她在乎过么。
    李十娘何等慧黠,自然能猜到其中缘故,也不上赶着讨人嫌:从来说不如做。
    只道:“世子妃我会替公主照顾,想世子定然吉人有天相。倒是公主出阁,恐怕陛下另有打算,公主和宋王殿下多加小心。”
    嘉语:……
    十二月悄没声息地进来,被七月推了一把。七月微微摇头。谢云然一眼看到,说道:“有什么事说吧。”
    “七、七娘子说要见娘子。”十二月期期艾艾地说。
    府里头都知道二娘子闹出大事了,三姑娘被迫进宫,到如今还没有音信回来。在三姑娘和六姑娘之间,这府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偏向六姑娘,但是在二娘子、七娘子和三姑娘之间,自然以三姑娘为重。
    谢云然身边的婢子也染上了这个毛病。
    昨晚府中走水,世安苑就被看了起来,嘉语走之前倒也没有格外为难这对姑嫂,只与谢云然说:“还是多提防的好。”
    谢云然心里是恨的。始平王府之于元昭叙兄妹,可以说是收留,到头来被反咬一口。三娘临行前与她说“不要让我没法和哥哥交代”,然而待昭熙回来,若是问“三娘呢”,她又该如何与他交代?
    她这时候忽然明白昭熙当街抽死陈莫的心情了。她兴致索然地摆摆手:“我眼下不想见她们——”
    “姑娘……三姑娘回来了!”忽然四月一头闯进来,口中嚷嚷着。
    谢云然一怔,随后就看到嘉语与李十娘联袂进门。谢云然扶着腰,右手抓住床栏,嘉语一迭声道:“谢姐姐别起来!”
    李十娘低低笑了一声,随口道:“久闻贵府园子好,闻名不如见面,世子妃和公主可许我放肆观赏一回?”
    嘉语尚未开口,谢云然已然道:“四月、七月,你们陪贵嫔赏园子。”她喊的还是贵嫔,因她也不知道宫中变故。甚至仓促来不及多想她怎么还活着。
    嘉语心里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这屋里头两个,都是她嫂子——虽然她从前和李十娘来往得并不多。
    李十娘退出去,谢云然朝嘉语招手。嘉语忙上前去。谢云然抓住她的手,方才松了口气。嘉语知道她是担心她——不然,以她一向的条理,何至于人到了面前,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嘉语道:“我进宫见了十九兄。”
    “他可有为难你?”
    嘉语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些事瞒不过,也不能瞒。这当口,实在不能让她再受惊了。无论什么事,她亲口告诉她,总好过她从别人那里听到——传来传去的话,少有不添油加醋的。因说道:“十九兄将我赐婚与宋王。”
    谢云然吃了一惊。
    嘉语走后,她就一直在揣度她可能遇到的困境,譬如被扣留在宫中,譬如言语上多少受些委屈,为的是杀她威风——毕竟以小小一个始平王府,对抗朝廷月余,连累他损兵折将,颜面无存。
    但是——赐婚也就罢了,如他心怀歹意,随便指认一人,逼三娘下嫁,那说不得就只能鱼死网破。
    偏偏是宋王。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替她欢喜还是担心。无论如何,与宋王成亲都不算是一个太糟糕的选择。
    无论是对三娘,还是别的什么人。
    所以以谢云然的理智,竟也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三娘你……你意下如何?”
    嘉语:……
    谢云然登时反应过来:元祎修赐下这桩婚事,自然不会是为三娘、或者为宋王着想。赶紧又问:“汝阳县公图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嘉语苦笑,“宋王的意思,是先应了,过了这关再说。”
    谢云然:……
    “什么叫先应了!”谢云然顿足道,“他既然提出来,只要宋王与三娘你点了头,恐怕六礼顷刻即成,到那时候……”
    嘉语嗫嚅道:“——宋王这个人,虽然诸多不是,倒有一点好,既然他说是假的,就不会是真的。”
    谢云然:……
    谢云然思忖再三,仍道:“这个假,恐怕不好做。”——这里过了六礼,甚至于圆了房,就算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他们也是夫妻了,哪怕双方都说是假,又谁信这个假?
    三娘日后还能嫁给别人吗?
    “我想,”嘉语吞吞吐吐道,“我猜,他多半是给我备了一份放妻书……”她这辈子也是活见鬼,亲没成一桩,放妻子书倒收了两份。
    谢云然:……
    “如今手里消息太少,我还想不透十九兄拉拢宋王做什么。”嘉语道,“李贵嫔倒是提醒我,说恐怕婚礼上会生事——不过她的话,未必就做得了准。”昭熙的婚礼出了意外,如今又轮到她。这什么运气。
    谢云然微垂了眼帘:“容我想想——汝阳县公命你几时回去?”
    “他没有说。”嘉语道,“但是李贵嫔跟了来,势必不能久留。”
    谢云然“嗯”了一声,说道:“你昨晚夙夜未眠,赶上的都是劳心劳力的事,趁这会儿,去榻上躺躺。”
    之前不提起还没什么,谢云然这一提,嘉语困劲也上来了,十二月领她到隔壁屋里歇着。
    谢云然看着帐顶发呆。
    三娘倒是信任宋王,她信不过。宋王和三娘的纠葛有些年头了。作为旁观者,她很能够明白三娘不肯答应宋王的原因——废话,哪个心高气傲的小娘子肯做平妻。哪怕是宋王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
    宁做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女人当然有,绝不会是公主之尊。
    但是宋王对三娘确然有心。麻烦就麻烦在这个有心上——难得这样的机会,她实在难以想象宋王会放过她。
    假的就不会是真的?——假戏真做的多了去了。
    但是她有什么法子,三娘敢不应么?她这胎到七月,打下来就是一尸两命。谢云然这时候未尝不懊悔自己素日失之文弱。
    总要想个法子,她喃喃自语,或者是找个人代三娘嫁过去?就怕骗得过元祎修,骗不过萧阮。
    “世子妃在愁什么?”突如其来一声笑,谢云然吓了一跳,“贵嫔——”李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四月和七月两个丫头竟没有跟着。谢云然心里隐隐惊骇:四月和七月是她身边得力的,竟看不住她。
    “世子妃如今还称我贵嫔呢。”李十娘再笑了一声。
    谢云然静默了片刻,先帝驾崩,论理是该称太妃。但是瞧着如今这情形——穿红挂绿,显然并没有守孝,虽然不知道缘故,也能猜到一二。呼她太妃无异于打她的脸。
    “李娘子。”谢云然改口道。
    李十娘微微一笑:“我猜世子妃是在为华阳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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