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各有所

    周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昨儿给始平王讲解葛荣内部情形, 一直到鸡叫才歇,总共也就歇了两个时辰,到这会儿还水米未进呢。
    午饭很快送了上来,行军在外, 当然说不上色香味,丰盛倒是丰盛的,白米饭, 肥鸭子, 野兔子。
    始平王率先抄起筷子开吃。
    周乐想了想, 也确然没必要太矜持——毕竟饿死事大, 也跟上始平王的节奏, 才吃了两口,忽听始平王问:“三儿还和你说了什么?”
    周乐:……
    岳父您开口之前能先打个招呼么,差点被噎死!
    “公主、公主……”他支吾了片刻。
    “说!”
    周乐:……
    “公主说王爷常日里身临险境, 虽然说报国不避斧钺,但是实在教人担心。”周乐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始平王心里一热。这孩子就是心事重。她爹十多岁出门谋生, 什么仗没打过, 什么人没见过,枪林箭雨的,如今年近不惑,哪里要她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来操心——多操心操心她自个儿就不错了。
    “公主还说, 王爷如今身份贵重, 无论去什么地方, 身边总该跟着人才好。”他知道始平王父子是死于皇帝之手,父子同死,很疑心是像当初大将军周肇一般被诓进宫里砍了——不然何至于此。
    虽然不一定如此,但是提醒一句总不会错。
    始平王虎着脸哼了一声:“这丫头,什么都往外说!”
    “我……”周乐又道,“我有个外甥,小名儿叫豆奴,有几斤力气,要是王爷不弃……倒是可以留在身边,牵个马,挑个担子什么的。我自幼由姐姐、姐夫抚养,与豆奴虽名为甥舅,实如兄弟,豆奴性情鲁直,却是再听话不过……”
    这是送人质了。
    始平王扫了他一眼。这小子心眼忒多,留个人质……也是好的。
    “王爷,”外头传来栾平的声音,“讨虏将军求见!”
    “阿叙么,”始平王道,“叫他进来。”又催周乐,“快吃,吃完了好赶路!”
    .............................
    孝昌元年正月初十。
    嘉语听说郑侍中来访,吃了一惊。
    初二郑忱已经来过一次,那是女婿回门。嘉颖虽然不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他们兄妹如今住在始平王府,回门自然也回的始平王府——倒是带了不少年礼,只是不见嘉颖,说是染恙,不便出门。
    嘉语揣度其中缘故,也没多问,倒是嘉媛担心姐姐,说要上门探望,也被婉拒了,说是怕过病。
    这初十……又算什么日子。
    还是让人请进来。
    王妃不在,谢云然有孕,一应外客都由长史和嘉语姐妹接待。嘉语姐妹主要接待女客,但是郑忱自家姑爷,当然不一样。
    郑忱进门,劈头第一句就是:“公主没听说吗,令兄被夺职,软禁在宫里,如今羽林卫由南阳王暂领。”
    嘉语:……
    沉默了整整半刻钟方才能滞重地回答一个“没”字。第一反应当然是慌:昭熙被夺职软禁?谁软禁了他?谁能软禁他,太后?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王妃呢?王妃怎么会让昭熙被软禁,难道王妃也——
    “母亲呢?”她问。
    “王妃无恙,三郎亦无恙。”郑忱说。
    头四个字入耳,嘉语心里已经平静不少。王妃既然无事,宫里就没有发生什么颠覆性的变故——如果太后有事,王妃第一个逃不掉。既然太后和王妃都还在,那么即便软禁,也不至于殃及性命。
    至少目前不会。但是紧接着听到“三郎亦无恙”五个字,嘉语眼皮跳了一下:“三郎?”王妃进宫,昭恂是由畅和堂庄嬷嬷看着。王妃叮嘱了每日要与嘉言早晚报平安——嘉语就没多问了。
    嘉言疼爱弟弟,没事就去瞧瞧,庄嬷嬷也就省了晨昏汇报。大概是时日久了,双方都有所懈怠。何况王府里能出什么事。昭恂不认生,嘉语都在园子里碰到过几次,挠得四宜居的仙鹤满地跑。
    也就这两日没见……王妃带走昭恂这件事,畅和堂里下意识应该以为嘉言是知道的,也就没有另行知会了——何况王妃带走昭恂,那是天经地义。至于带昭恂去做什么,那就不是底下人能过问的了。
    连嘉言都不必通知,更休说嘉语。嘉语这片刻功夫,已经捋清楚来龙去脉,也就知道昭熙为什么会被软禁了。
    该是权宜之计。
    如今皇宫还远远不是龙潭虎穴。
    嘉语微舒了口气,问:“如果我想进宫——”
    “我来安排。”郑忱道。
    .............................
    嘉语于孝昌元年正月初十傍晚走进皇宫的时候,正是高阳王、北海王、广陵王兄弟几个碰头的时候。原本该在场的还有广怀王——但是受元祎晦兄弟、特别元祎修的影响,广怀王已经下狱候审。
    就只有他的侄儿范阳王参与。
    气氛不算太好。
    虽然口口声声都说是为了皇室血脉,但是个顶个心里明白,大伙儿盯紧的,其实还是皇位——要有太后鸩杀先帝的证据也就罢了。如今没有,就不能把人得罪死了。毕竟嗣君还是须得太后点头。
    症结当然还是在始平王父子身上。如果始平王如当初大将军周肇一般远征蜀中,确定了就算洛阳有变也赶不回来,而他们手里又有一个如先帝一般名正言顺、礼法上无可挑剔的继承人,那还可以参照前事处理。
    可惜云朔没那么远。
    而先帝就只有一个女儿。
    整个帝国唯一天然具有继承权的孩子,偏偏就是个女孩儿——简直让人心花怒放。这腾出来的,可是九五至尊的宝座啊!
    一群人碰头,起先是各自夸耀自家孩子,渐渐剑拔弩张起来。
    子嗣多的认为嗣君需要足够多的兄弟姐妹作为羽翼,以便日后亲政;官位低的说亲政尚早,首先得过太后这关——太后会让你高阳王的子孙上位么,那真不是给自个儿掘墓?也有强调血统远近的。
    高阳王干咳了一声——
    要说血统,这里谁也不远;要说爵位,谁也不低;一般都是高祖子孙,有什么好争的,还能把各自内宅里那点子阴私翻出来互相攻讦?那都不须太后出手——太后只要坐在那里笑破肚皮就够了。
    “十九郎大军已经到司州。”高阳王说。
    这才是他把新君是个公主的秘密公开的原因。不然呢,这群傻子,以为他高兴找这么多人来与他竞争么。
    “什么?”北海王、广陵王几个异口同声叫道。
    “打的是为天子复仇的旗号。”高阳王安详地补充说。
    皇帝死得蹊跷,这里人人心中有数。之前不敢发难,泰半是看在新君面上:新君能怎么办?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骨血得自太后,皇位依靠太后,他能怎么办?但翻出来是个公主,局面就又不一样了。
    换句话说,新君必须退位,接下来的嗣君注定不是太后亲生。血脉是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东西——在可以选择的范围之内,这件事已经经历了千百年来历史的验证。这才是一众宗室蠢蠢欲动的原因。
    原以为自个儿在洛阳,已经是抢到先机,却不想十九郎那个东西……几个人不约而同泛起了酸:司州,司州离洛阳能有多远,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而已。
    可比云朔还近得多。
    “十九郎哪里来的大军?”范阳王问。一众宗室王中以他年龄最小,辈分最低,问出来也不怕被笑话。
    高阳王往南边扬了扬下巴:“还不是那边那位……”
    “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一直沉默的临洮王说。
    当然没安什么好心:人会指望你大燕朝国泰民安,时和岁丰么。都疯了吧。人家就是看准了你国中内乱,打算扶持个傀儡。看来吴主也知道南北势均力敌,一口吞不下,但是分一杯羹的诚意的还有。
    然而——
    几个宗室王默契地把他这句话忽略过去。往前春秋战国,借外国之兵回京夺权的公子王孙数不胜数,就是本朝道武帝上位,也未尝不是借贺兰部之力——至于傀儡与否,就未必是始作俑者能左右的了。
    ——被道武帝提防了一辈子的贺兰部,如今族人零散,哪里还有当初势力。
    高阳王慢斯条理说道:“如今咱们需要确定的,是站太后,还是站十九郎?”
    站太后,眼下就该行动起来,不要等到兵临城下;万一兵临城下,该守城的守城,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以后功劳再说,嗣君再议;站元祎修——一旦元祎修进城,这皇位当然是毋需多想。
    元祎修不是傻子,南边吴主也不是傻子,谁都不想白忙一场——当然功劳还是有份的。
    室中陡然就沉默起来。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几个人都是一惊,范阳王双手按在几上,北海王已经钻进案底,广陵王、临洮王一个按住腰刀,一个已经拔了出来。高阳王侧耳听了片刻,摇头道:“不用慌,是阿韶。”
    几个宗室王默默然回归原位。
    高阳王提高声音应道:“进来!”门被推开,进来身材颀长,容颜秀美的少年,果然是高阳王的孙子元韶。元韶进门,先团团做了个揖——他与昭熙、元祎修同辈,在场都是他的长辈——却不说话。
    高阳王点点头,方才趋近,耳语几句。高阳王指了指门,元韶退了出去。高阳王环顾四周,略有些得意地说道:“九郎进宫了。”
    广陵王最先反应过来:“十三郎——”
    “听说太后想扶始平王家那个小的上位,十三郎不答应……”高阳王说。
    室中接连响起几声嗤笑。这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了个王爵还能大打出手呢,何况皇位。让家里三小子上位,十三郎能服气?可惜他年龄也太大了,莫说太后不容,就是认先帝为父——也怪寒碜。
    一向听说始平王治家有方,兄妹友爱——就这么个友爱法?几个人不由得幸灾乐祸。他们家大业大,子孙繁盛的,哪个没一脑门糟心事儿。还真当有人能把家里料理得清爽——原来也不过如此。
    既缘故在这里,元祎炬又进了宫,自然是冲着羽林卫去。羽林卫落到元祎炬手里,可比在昭熙手里好对付多了。
    几个宗室王心里都动了动。
    范阳王问:“十九郎说为天子复仇——是什么缘故?”
    “说是鸩杀。”高阳王说。
    室中又沉默了片刻。
    这消息也不知道如何传出去,竟然能落到元祎修耳朵里。元祎修能在短短半月之间抵达司州,恐怕一路没有打过太硬的仗——多少与太后失德、人心涣散有关。
    “……有实据么?”临洮王问。
    “恐怕没有。”
    “南边派了多少人给十九郎?”北海王问。
    “不到一万。”
    几个人齐齐倒吸了一口气,不到一万,能从豫州打到司州,要没人放水,那就是见鬼了!
    “不到一万人,可打不下洛阳。”范阳王说。他是广怀王的亲侄儿,与元祎修关系最近,自度抢到嗣君的可能性不大,又琢磨着最好能把叔叔捞出来,自然最先站定了元祎修,“除非能拿下九郎。”
    羽林卫在昭熙手里,他们谁都不敢打这个主意,但是如今,既然落到了元祎炬手里——就好办多了。
    “他家二十五娘还在宫里呢。”广陵王说。
    “一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范阳王轻轻松松地说。他心里并不像是表面上那样轻松,所以他还补了一句,“我说的是拿下……”说服是拿下,软禁也是拿下。说到底他并不十分瞧得起这个自小在宗寺里长大的堂侄。
    .............................
    嘉语看到昭熙精神还好,先松了口气。
    虽然不用看也知道王妃不至于亏待昭熙。她给昭熙带了些食物和衣物——虽然这些王妃也有准备。
    昭熙一看就笑了:“我又不是下狱,三娘倒像是来探监。”
    嘉语不笑。
    昭熙的笑容渐渐也没了:“家里出事了?”
    嘉语摇头,闷闷道:“能出什么事——但是哥哥如今在宫里,我如何与嫂子说?”
    昭熙道:“这有什么不好说,新君登基这当口,京中不安,在皇城值夜个三五日,是说得过去的。”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还是先出去吧。”
    “什么?”
    “还是先出宫,”嘉语说道,“是回府还是索性出城去找父亲——”
    昭熙倒不奇怪嘉语能来得这么快,也不奇怪她什么都不问,直接提出让他出宫——想必郑三都与她说了。她既然提出要带他出宫,那想必郑三也有所安排。太后只是软禁他,又不是真个要问罪。
    出宫也是无妨的。
    只是——
    “父亲……”
    嘉语怔了一下:“父亲怎么了?”
    “母亲像是赞同三郎……我不知道父亲怎么想。”昭熙说。他昨日进宫太急,羽林郎都留在永巷门外,不然也不至于几个回合就被拿下。但是话说回来,双方都有所顾忌,如果他铁了心要走,也是走得掉的。
    但是他当时犹豫了。王妃是赞同三郎出继给先皇为嗣,父亲呢?如果父亲也赞同呢?三郎固然是他弟弟,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上,恐怕他还不如王妃,更别说父亲了。如今始平王府轮得到他做主么。
    这原是他心底的话,之前并没有意识到,昨儿想了整晚。
    他承认自己莽撞,诚然他有可能说服王妃,但是竟没有考虑过如果不能说服呢。这进退两难,是他思虑不周。
    嘉语道:“父亲是不是赞同,总要问过才知道。哥哥一个人宫里瞎想也不是办法。”
    昭熙摇头道:“如今城中形势未明,三郎能不能……还未可知。我贸然抽身离京,要万一城中有变,家里就只有你和阿言,你嫂子又……如何放得下心?”他没有提王妃,因为王妃在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太后执意要立三郎,或者高阳王有别的打算,也总在这三五七日,到他找到父亲,已经是来不及阻止——或者是来不及扶持。便送信也来不及。虽然信总是要送的。
    嘉语赶紧点头道:“可不是!哥哥你不在家里,上下都不安——哥哥还是快点回家吧。”
    这是睁眼说瞎话了。他不在家又不是一日两日,还能扯到上下不安去。昭熙捏捏她的脸,失笑:“净胡说!”
    “哪有胡说!”
    嘉语这时候心里也在暗暗懊悔,早知道昭熙顾虑这个,她该一上来就拿谢云然和孩子吓唬他——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等话,如何好乱说。到这时候懊悔也迟了。既动之以情不能,就只能晓之以理。
    嘉语道:“哥哥如今被关在这里,羽林卫也撒手了,这要万一城中有变,九哥应付得来?宫里消息总比外头迟一步——”
    昭熙仍是摇头。三娘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是一来城中有变的可能性并不太大;二来,三娘到底是不懂为官之道。
    如果他即时离宫离京去找父亲倒也罢了,太后就算是气恼也鞭长莫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还有王妃斡旋,待日后父亲扫平云朔乱事,将功折罪也就罢了。但是离宫不离京,那太后真真颜面扫地。
    且元祎炬原是与他分治羽林卫,控制力还不如他,他在宫里也就罢了,一旦出去,就更加控制不住了。
    他又不可能出面打太后的脸。
    到这时候羽林卫不乱也乱了,羽林卫一乱,城里不乱也乱了。
    然而昭熙也知道,说到底,他妹子无非是担心他在宫里。便说道:“三娘毋须操心我,管好阿言,帮我看顾好你嫂子就够了。之前我与你说过的,囤积粮草、药材,让部曲回来轮值,可都有做到?”
    嘉语没好气道:“没有、都没有!——都等着哥哥回来处理呢。”
    昭熙:……
    “好了三娘听话——”
    “可是哥哥在宫里,也于事无补啊!”嘉语打断他。
    昭熙道:“该说的话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三娘,三郎毕竟——”他犹豫了一下,这话他只能与嘉语说,“三郎毕竟是母亲的骨肉。你我能尽力而为,到底不能越俎代庖。更何况、——”
    他虽然是为三郎好,但是也许王妃才是天底下最不会害他,肯为他拼命的人。
    谁也不能保证,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太后会不会甘愿放手。之前所有人都这样想,太后总有放手的一天,皇帝总有亲政的一天——然而并没有。但是自此往后,太后还是会一天比一天老去。
    总有一天——
    天底下没有不死之人。
    没有人预料得到十年后的事——别说十年后了,就是一年后、一月后,不,就是十天后的局势,眼下都没人敢打包票。连嘉语都不能。连贺兰袖都不能。她们经历过“十年后”,但是从前皇帝没有死这么早,太后倒是没有活太久。这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她们往前走,每一步都是新的。
    嘉语垂头道:“要哥哥在家,我也能睡个踏实觉……”
    虽然明知道三娘不过装可怜,目的还是为了哄他出去。昭熙仍然忍不住心里软了一下,说道:“辛苦三娘了。”
    嘉语:……
    “也就三五天……”昭熙又道。
    嘉语手段使尽,昭熙仍不肯跟她走,一时恶胆横生,恨不能直接一板砖拍昏了扛走。眼神才有个不对,昭熙就笑了:“就凭你?”
    嘉语:……...
    有个武力值太高的哥哥不好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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