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洛阳城破

    嘉语无可奈何, 形势也确实没有危险到非走不可——这时候嘉语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兄妹最大的缺陷,因为一直以来,有始平王、王妃, 乃至于太后的庇护,不到危急关头,他们生不出果断的心。
    只得说道:“哥哥既不肯出去……好歹留个可通音讯的人在身边, 也好知道外头的消息。”她含混说外头, 其实是指羽林卫。羽林卫的消息渠道, 也是她和郑三都不能的。
    昭熙道:“任九和郭金……”
    话到这里, 踌躇了片刻, 三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眼下时局不稳,如何好在外奔走。遂改口道“让谢冉去联系”——谢冉是谢云然的弟弟, 虽然不过十三四岁,却是机灵。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信。
    不仅仅是谢冉可信,以他的身份, 在任九和郭金面前, 也比一般人可信。
    嘉语应了,又道:“按理有母亲在,我不必担心这些,但是母亲要顾着三郎, 未必想得到哥哥。这宫里, 郑侍中是可信的。”
    昭熙长眉一挑。
    三娘倒是信他。
    她不过在宝光寺卖个顺手人情, 这人前人后,无论在嘉颖还是陈莫的事上,都给面子——知恩图报还没个完了?心里半信半疑,说道:“这才几日,何必麻烦到郑侍中。”
    嘉语不理他这话,继续往下说:“家里我已经照哥哥吩咐的布置好,万一宫里城里有变故,哥哥不必急于回家。以咱们府里的准备,十天半月是攻不破的,倒是哥哥单身在此,既无部曲在身边,也没有羽林卫——”
    “三娘!”昭熙不以为然,试图打断她的话,但是嘉语没理他,这些话迟早是要与他说。如今这局面她看不透,昭熙身边没人让她心里不安——当初如果父亲和哥哥带兵进殿,就无论如何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哥哥先保重自己,”嘉语道,“待时局安定再做打算。父亲重兵在手,城中有变,定然回师相救,其他都是身外物,只要咱们一家子不至于落到他人手里,让父亲投鼠忌器,就已经是胜局。”
    “三娘想太多了。”昭熙说。
    这些话,哪里是随便可以出口的。“重兵在手”四个字,就不该安在父亲头上。虽然那是个事实。
    嘉语说完这些,却有些难过。一个人能改变的事情到底有限。你过了这个坎,还有下一个在前头等着。
    没有一帆风顺的好事。
    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好运气。
    她像昭熙一样不赞同昭恂登基。自家不是高祖之后,血脉关系太远,镇不住宗室。要镇住宗室,压服群臣,就需得太后鼎力相助。要太平时节倒也罢了,如今云朔乱成这样,说太平未免可笑。
    她得承认,昭恂登基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断绝始平王府的后顾之忧——如果能够干掉太后的话。
    然而那并不能保证昭恂日后就不会猜忌昭熙。
    你看,人总要做出选择,总要在砍手和砍脚之间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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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宫人提着灯,嘉语在晃荡的灯影里走出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大乱前她最后一次见到昭熙。就如同昭熙没有想到昭恂登基会耗去半个月的时间。大多数时候半个月只是一弹指,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
    清秋阁外,明月揉了揉眼睛,她好像看到嘉语了:“三——”冲口只叫了一个字。
    “二十五娘?”阳平公主问。
    “没什么。”该是眼花了,她想。隔得远,灯光簇簇,看花了也是有的。那分明是个宫人的背影。
    要是三姐姐在宫里就好了,她想。其实她和嘉语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太多,但是她对始平王府深具好感。
    这几日宫里惶惶,让她想起前年太后生辰。
    不对,是大前年,正始四年。那次皇帝哥哥和太后置气,闹出好大风波……是先帝了,她提醒自己。
    皇帝死得突然。
    皇帝死得蹊跷这种话外头或许有,宫里是没人敢提的。
    所有的疑惑与惊恐都老老实实藏在舌头底下,咽进喉咙里,最后湮没于腹中。不能出口,却默默然破土发芽,疯狂滋长——各种止不住的念头在空气里,在水里,无处不在,就是不响。不敢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出来晾一晾: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太后为什么不追究?太后不但不追究,相反像是很害怕。德阳殿里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让人确信太后是在害怕——她为什么……害怕?
    她害怕……什么。没有人敢说。甚至没有人敢想。一想到有那种可能,整个人都在战栗。阳平和永泰两位公主心思单纯,想得也少,明月不一样。即便是如此,她也不敢相信。
    她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生下她就死了。她觉得如果有的话,大约是像始平王妃对六姐姐那样,也有责备的时候,但即便是责备,也透出亲昵。她因此亲近嘉语——她和她一样,没有母亲。
    始平王妃是六娘子的母亲,不是三娘子的母亲。
    哥哥说母亲生得极美,她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美貌并不是一个母亲必须的优点。母亲应该是温柔的。最重要的是,她总在哪里,永远不会消失——无论孩子多么淘气。
    而太后杀了皇帝。
    让人惊恐的也许是,并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好好做一个母亲。就好比,她的母亲并不觉得她和哥哥值得她留恋。当然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只是知道自己必须死,对她的孩子来说,她死去才是最好的。
    也许是。明月默默地想。阳平和永泰这两日都沉浸在悲痛中。父亲过世时候她们还太小,如今哥哥又过世了。当然她们并没有太多担忧。太后对她们一向不错。
    担忧的就只有明月。明月知道宫里出了变故,因为始平王世子忽然消失了,而她的哥哥执掌了羽林卫。
    变天了。
    那也许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契机,但也许——
    明月打了个寒战。她觉得眼下的生活已经很好,她害怕改变。她有时候会梦见自己回到宗庙里,头发一直长一直长。然后她猛地回头,看见一地零落的白骨——她不知道那是母亲,还是她和哥哥。
    头发在白骨上生长,就仿佛枯木上杂草丛生。
    哥哥变得很忙——不知道之前始平王世子是不是也这么忙。哥哥夺了他的官位,三姐姐会不会因此怪她。她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跟着她一路,到先帝灵前——她是来陪阳平公主守灵。
    比手臂还粗的白蜡一根一根竖着,像冬天里的树林。到处都是黑和白。先帝的脸凝固在纸上……并不太像。
    画师其实不敢细看龙颜。
    “阿月!”阳平公主忽然出声,明月别转头:“怎么了?”
    “阿月你怕吗?”阳平公主问。
    “怕?”明月不解,“怕什么?”她怕也就罢了,她们两个是先帝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
    “你听说了吗?”阳平低低地说。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她今年不过十岁,正满心好奇的时候。这半个月都被母妃管得死死的,年也没过好,书也不让去念。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窃窃如草丛里的虫鸣,“他们说皇帝哥哥回来了……”
    “什么?”
    “就是、就是……那个——”阳平也知道那个词不能出口,只能拼命地暗示。
    明月像是醒悟过来,“唔”了一声,却问:“很可怕么?”
    这个反应让阳平迟疑了一下。当然是可怕的,但是阿月为什么这么问。
    “……先帝生前最疼公主,便是、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因为牵挂公主,回来看上一眼而已。”明月说。“最疼公主”云云当然不过几句便宜话。但是阳平像是信了。眉目里的兴奋又被悲痛取代。
    她说:“是啊,哥哥生前疼我。”
    她抬头看了一下悬在墙上的画像,又赶紧低头:“阿月!”
    “嗯?”
    “你说,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谁?”
    “皇帝哥哥……”
    明月:……
    “我……”阳平道,“我怕皇帝哥哥骂我……”
    明月又好笑又好气:“平白无故的,先帝骂你作甚——”
    “有件事……阿月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明月:……
    “从前皇帝哥哥还没有成亲的时候,我常去皇帝哥哥那里玩,有次皇帝哥哥不在……小顺子也不在。”阳平想了想,像是谁都不在,除了那个挺好看的姐姐,“我从皇帝哥哥案上拿了个东西……”
    明月:……
    怪不得她怕,敢情怕先帝找她算账……这样天真,不知道人比鬼可怕么。明月几乎要抿嘴一笑,想到这是在守灵,又生生忍住了:“不过是个玩意儿,你们是兄妹,先帝怎么会在乎一件东西。”
    “我是后来才听说……”阳平道,“皇帝哥哥发了好大的火,杖毙了好些人……”宫人绘声绘色地传,说全是血,地冲了几次都没冲干净。她在假山后头听着,不敢出去。后来渐渐也不再去式乾殿了。
    明月道:“宫人是宫人,你是你,你是先帝的亲妹子,怎么能和他们比。”
    “东西在西陵苑假山洞里,”阳平嘟囔道,“哥哥要还惦记着,就去那里找,别、别……别来找我……”
    这神态,倒让明月疑惑起来,到底什么东西,能让阳平惦记成这个样子。她是公主,打小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块玉?一串珍珠?或者别的更贵重的东西?她想不出来。当然那也不什么要紧的事。
    明月安抚了阳平一会儿,夜渐渐又深了。
    冬夜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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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祎炬这些天很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忙过了。
    自从朔州回来以后,朝廷以雷霆手段灭了李家满门。但是也没有给他安排新职位。他就和大多数勋贵一般,沦到轮选的境地。当然那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某次与李家姻亲狭路相逢,被迎面啐了一口。
    他后来也慢慢回过味来,是被人当了刀使。
    谁叫他势单力薄,背后无人呢——有人敢这样陷害昭熙么,没有!但凡有人动这个心思,始平王也好,始平王妃也好,能第一时间撕了他。
    好在他心态尚可。毕竟从前落魄过,如今虽然丢了官职,总好过从前。倒也不太怨恨。
    逍遥了一阵子,天上忽然落下这么块大馅饼来。
    没有得到过的人会格外珍惜,得到过之后,再失而复得,那珍惜又多上十倍。元祎炬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过暂领。宫里出了事儿,而自己在太后眼里,多少还算个靠得住的人——虽然犯过错。
    但毕竟……明月还在太后手里攥着呢。他可起不了什么心思。何况无论谁上位,总之轮不到他。
    虽然他也是高祖子孙。
    当然总有人会试图逼他表态,比如说——这晚他回府,深夜来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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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相信洛阳城会破,更年轻的人甚至不知道洛阳城曾经破过——当然是破过的,就和整个中原一样,元家并不是洛阳原本的主人。洛阳原本的主人,也许姓司马,也许姓曹,也许姓刘,更早的时候姓姬。
    或者是……天下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嘉语曾经亲眼见到洛阳城破。
    那也是冬天,也没有人相信洛阳会破。有护城河呢,他们都这么说。就如同三国末年,吴主对长江天险的自信。然而上天和洛阳人开了个极大的玩笑,那年的护城河……干涸了。
    如果是铁骑过江是天意,那么接下来的十室九空,只能理解为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正始六年的冬天已经过尽了,春风荒原,生出茸茸野草,兔子探头探脑;绿波始泛,柳枝开始柔软。
    元祎修看着徐徐打开的洛阳城门,长舒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他一度以为能到洛阳城下都已经是运气,以为他的南奔会连累父祖,以为定然有一场恶仗可打——然而都没有。
    不由面有得色,扭头冲安业笑道:“想不到小子得民心如此。”
    安业不动声色,欠身应道:“将军应天承命,理当如此。”
    话这样说,心里只管冷笑。
    他本部才七千兵马,一路折损三成,虽有补充,也不到八千。元祎修自己原有部曲,再沿路招揽,近乎四千。
    总共加起来不到一万五。虽然说一路强行军,战事不断,将士得到很好的训练——换句话说,能活下来的不是命大运气好,就是有几把刷子。但是面对庞大的洛阳城,他还是生出有心无力的叹息来。
    照既定计划,既然进了洛阳,元祎修就该称帝了——如果能顺利占据洛阳的话。占领洛阳,首要占领皇城。
    占领皇城,首要是废除新君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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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恂在孝昌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登基称帝。
    太后花了足足半个月功夫才把昭恂扶上位,是所有人始料未及。始平王的血统太远是阻力之一,之二是始平王不在京中,之三是始平王世子不握有兵权——虽然昭熙对羽林卫的掌控力仍让人心生忌惮。
    幸而一众宗室王虽然碰过头,仍各有各的心思,太后方才能够合纵连横。待他们回过味来,昭恂已经坐到显阳殿里。
    这时候悔之晚矣——好在他们还有第二个选择。
    孝昌元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元祎炬猝不及防被拿下。次日,洛阳城破——孝昌元年自此而终。
    昭恂甚至来不及建立自己的年号。
    后来洛阳人想起这一天,大约是官道上密集的马蹄声,飞扬的尘土,与蓝得不像话的天空。而嘉语抬头的时候,看到天空裂开,黏稠的血滴下来。
    过于浓烈的色泽让人眼盲。
    她得到消息已经不算晚——谁也想不到元祎修过了荥阳就一马平川,根本不用攻城就被迎了进来。
    洛阳已经百年没有这样惊过。
    她之前囤积粮草与药材,调部曲守王府,都不过是防备城中骚乱。而城中骚乱到昭熙迎亲那晚的规模已经是极限——谁知是大军进城。嘉语虽然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但是这时候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城破了,我们得出城去躲躲。”嘉语对嘉言说,“母亲和三郎,还有哥哥如今都在宫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消息,你带人去接应母亲。”
    她隐约听说了吴主派人护送元祎修进京、为天子复仇的事,却不像萧阮那样对人数、将领都一清二楚。破城的过程也是众口纷纭,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也不是细问的时候。
    没有几万兵马,元祎修敢大摇大摆进洛阳城来?大多数人都这样想。
    破城这个消息对嘉言的冲击比嘉语来得大——在她眼里,父亲和兄长在战场上几近于无所不能,怎么竟然会……破城?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脱口问:“哥哥——哥哥呢?”
    “哥哥在宫里,”嘉语耐心地重复了一次,“哥哥不赞成三郎登基,被太后剥夺了职权,软禁在宫里。”
    三郎称帝她是知道的。虽然当时也目瞪口呆——说起来也不久,就在三天前。幸而身为女眷,并无需进宫朝拜新天子。别说昭熙了,她也不愿意。先帝不明不白的死给她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而之前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新君竟然是个公主更是让她无言以对。姨母是失心疯了么,如何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她猜想太后不过是仓促间想让公主先占据大位,之后再徐徐图之。然后呢,然后到公主身份再瞒不住的时候,她是让她无声无息地死亡,就和她的父亲母亲一样,还是只剥夺她的身份,交给亲信——比如她的母亲抚养?
    作为……太后最亲近、最疼爱的晚辈之一,嘉言在这两个月里无数次不寒而栗。
    如今再听到太后竟然丧心病狂地软禁她的哥哥——她一直当这些日子哥哥忙,还抱怨过哥哥如今都不着家了,不知道外头是不是养了个外室呢,被阿姐掌嘴——嘉言这时候腿一软:“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你带人进宫去接母亲和三郎,把哥哥放出来……如果他已经出来了,那就都听他的。不要恋战。我让安平领人在上安门接应你们。”嘉语道,“我带表嫂、七娘和谢姐姐出城。东郊咱们有个庄子,上年你去过的——还记得吗。那里偏僻,知道的人不多。咱们就在那里汇合。”
    “抄小路,别让人截了道!”
    嘉语说一句,嘉言应一句,那些话都是清楚的,记下来就只有“找母亲和三郎”、“听哥哥的”,“东郊的庄子”。
    最后嘉语推了她一把:“去!”
    嘉言再应了一声,走几步有回头,可怜兮兮地与嘉语说:“阿姐,你可一定要来啊!”
    嘉语:…….......
    “快去!”嘉语喝了一声。
    嘉言这才走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有多重要。
    ——那之后的天各一方,要多少勇气、多少信心,才能支撑她们再回到这里,回到最初离别的地方。所有的离别都是这样,以为不过几个时辰,几天,几个月,到回首时候才知道,每一场离别都是生死。
    纵庭树还在,人面已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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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业原型陈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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