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录》第二部 干戚 第八十三章 历史惯性/一

    明王的慨叹并非没有道理,这世间事,大多还是有迹可查的。因此,才有了所谓智者的生存土壤。其实每个朝代里,都不乏智者的存在。他们真正缺乏的,也只是那些昙花一现般的天才而已。
    随着大明的政改方案逐步被完善、成熟。大明日趋富足,开始渐渐进入论资排辈、按部就班的年代,所谓的天才自然就越来越难以出人头地,杜杲只能说是个案。
    和历史上所有的政权一样,所谓的“按部就班”,其实就是“麻木、懈怠”的代名词,然后各种腐败、僵化、官僚习气开始不可避免地侵袭这个年轻的大明王朝肌理!
    岚山工商业规模的不断壮大,管理僵化、官僚作风、贪腐等问题日渐突出,工业利润日趋萎缩,生产品质下滑,投诉越来越多。
    工业口的人满十六岁,就要参加工作了。其人头税可以用铜钱结算,一人一年十几贯钱,似乎很难做手脚。但是,如何认定谁是工业就职人员呢?
    若是你恶了基层胥吏,报你一家人全是工业口的就业人口,你又能抗税吗?要知道,在大明工业口是按照人头纳税,农业口是以家庭纳税,以五口之家计算,其税赋的差异,足足差了六倍!
    当然这种事相对于逃税,毕竟会惹出民间抗争的麻烦,所以敢干的胥吏就比较少。更多的还是民间人家主动打点地方胥吏,多报个失业状态,个人便连这点小税也免了。
    但对于胥吏而言,辖区内照章收税,上报时略微少报些就业人口,这中间的差额,一年可就不算小数目。一吏所辖,往往数千就业丁口,漏报个几十号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也是几百贯的外快收成。左右上下打点一些同僚,剩余收入,轻松超过一年薪水。
    而农业方面,农户的赋税、徭役则更加的非常复杂。纳粮,你运到哪儿才算纳粮?大明户部规定是农粮不出县乡,乡以外的路程就要官府负责运输。但实际上却很少被执行,能不出县已经很好了。这中间产生的运输费用,粮食损耗,都成了胥吏的生财之道。
    一户农家耕种土地四十亩,收粮八十石,纳粮七石。看着纳税不多,但实际上农户自家是不会全年吃自产粮食的,他们还要吃肉、吃面,改善生活。吃不完的粮食,就需要粜卖换钱,再采买所需布匹、盐铁、家具、器皿等生活物件。所以一到农收,简直就是胥吏、粮商们过节的日子了。
    集中纳粮、粜卖是大多数农户都要做的事情,一趟县城往往几十里路。但如今各家都有其他活计要忙的,谁家又愿意独自完成这些运输?更多的还是依靠那些与县乡官吏挂钩的粮商上门代粜、代缴。
    若是按照旧俗,这一斗之数到底多少算准,却是粮商、保甲胥吏们的权力,冒尖多少?杂质若干?干不干燥?都要折算,都有讲究。
    后来民间反响太大,户部就定了个硬指标,杂质、干燥折损不能超过百三之数,否则这个胥吏就要吃挂落。欧阳也特意为此设计了一种大地称。将这个时代的杆秤曲折杠杆几次,勾连到四根柱子上,上面铺一块铁板。
    把粮食袋子往铁板上一放,就开始移动地秤上面的横杆铜标,移到那个位置横杆悬空,既不上翘,也不下垂了。那就读数吧。
    这个称量就非常准确了,一斗、一石都是精准无比,连带民间那些专门练了几十年踢斗绝活的不良人也都纷纷失业。户部督促工部赶紧大规模生产,到处开始普及使用。
    可即便是百三,那也不是小数目啊。更何况,有些不良人不踢斗了,可他还会站在旁边踮脚尖顶秤盘啊。直到欧阳在铸造秤盘时,背面又满满浇筑了尖锐铁刺,才算稍有改善。
    总之,一个贪婪的胥吏,如果想要在收税、粜粮时捞点外快,那总是有办法可以做到心想事成的。而一个农户想要顺利完税、粜粮,多缴百之四五那也是常态。
    欧阳对此深恶痛绝,可百姓却觉得已经阿弥陀佛,满意的不能再满意。总比南北两朝时被人一脚踢掉三五斗公平哆啦。
    至于运输之资,也可以往上申请费用的,但肯定这费用不会落到农户手中。更关键的是,这些弊端最终还是沦为胥吏、保甲、豪强控制百姓的手段。若是偶尔遇上不大不小的歉年,那是连钱粮都不用往上缴纳。反倒要虚张灾情,请调灾粮倒贴回来,直接贪渎分润了。
    再有民役之事。农户或能利用农闲时服役,差役远近,内容挖河、修城、筑路、运输、防务,那价格都是不同的。操纵这些事情的,依然是那些基层胥吏、保甲、豪强人家!
    还有水利修筑,哪些可申请费用,那些纯粹私家自为,也是容易混淆的。
    你辛苦修了自家一条水渠,好像是自己得利了,与他人无干涉。你不知道的是,乡间胥吏早已悄悄把你兴修的水利当作地方政绩工程上报,得钱若干了。
    而你修好这点水利,不但拿不到钱,还需花钱打点一下。不然人家未必同意你修,哪怕在你自己的庄稼地头都不行!会影响邻家的!
    这事郝定就很不幸遇到过。当初刚搬到石梁河时,家中老母体衰,妻子倒是能干。不过一到农忙,还是要伍长出面张罗农事。郝定在军中虽然小有名气,军职也是老高老高的,奈何那时还不兴带媳妇驻军。因此每到农忙时候,他都要偷闲几天回村子帮着干些农活,顺便自家也播种一二。
    “踢斗”之事他没遇到,可他们几户人家合伙挖了一条水渠,却被下乡查验农事的地方胥吏刁难了。大明土地稀缺,你等却破坏良田,必须罚铜。郝定一怒,随手就将胥吏丢进水渠里了。
    当即引来不少闲汉围攻,所谓好汉难敌四手,再说你也不能真就把人家往死里整啊。吃了亏的郝定连夜跑回粱谷大营。呵!知道现在的粱谷叫啥名字吗?“恶人谷”!
    为啥叫“恶人谷”?还不是因为有“梁谷六仙”嘛!素来军中嚣张的“梁谷六仙”居然在乡下被人欺负了?他们如何能咽下这等委屈?一队禁军立马开到石梁河,将那胥吏所在村子团团围困。
    别说人了,一条狗都不能在路上晃荡!很快都会变成肉汤的!
    事情终归还是解决了。郝定他们几个老乡自发修的这条水渠本来就是岚山都护府正在鼓励的事情。可最后查验文书时候,郝定傻眼了。
    这条水渠明明是他和几个同伍的农户一起修的,但在县里的账单上,却是这位胥吏组织流民修筑,因此申领了修水渠钱粮若干!
    若是不是遇到郝定这等军中刺头,那么这位胥吏不但能领到这笔修水渠的费用,还能再从郝定他们几户人家手里罚款若干钱粮,当真生财有道呢!
    这等胥吏,自然要被远远充军发配了。然后,从石梁河辖域所在的赣榆县令、海州知府、琅琊郡守、以至户部尚书、内阁首相,一个没落下,全部吃挂落罚奉了。
    就连挂号请病假,在岚山太学里吃粉饼灰的吕少安也遭受无妄之灾。他虽然在吏部请病假了,但海州知府的位子还在空悬着呢。他不顶缸,却又找谁顶缸呢?
    “四害呢”,修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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