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录》第一部 煮海 第三十三章 天下智者

    孝宗又拿起身边的奏章,却是找人翻检出来的吕祖谦当年奏折。
    “所谓讲和不进兵者,彼当顿兵境上不敢相侵。然后朝廷勿进兵可也。彼攻我不已,今日破一城,明日破一县,朝廷犹执和议之说,不谋进兵遣将。臣恐比至得和,国遍被其害矣。
    天下之患,懦者常欲一切不为,锐者常欲一切亟为。当天下之初定,患难之方解,又不可复有所往也。如秦之并天下,而欲有所往,故筑长城、平百粤,而终不免于难。
    隋之兼南北而欲有所往,再伐高丽,而亦不免于难。民力殚尽而邦本未定,法度具存而穿穴蠢蚀,实百弊俱极。
    国之存亡,系于我之治乱。秦不亡于六国未灭之前,而亡于六国既灭之后。隋不亡于南北未一之前,而亡于南北既一之后。亡国之衅,夫岂在于邻敌耶?为国者当使人依已,不当使己依人。己不能自立,而依人以为重,未有不穷者也。
    故解贵乎无所往,然岂皆无所作为邪?昔晋武帝平吴之后,固未尝兴兵生事。然而君臣之间因循苟简,清淡废务,坐视而至于弊。故二者不可一偏,一于有所往,而一于无所往。
    文治可观而武绩未振,名胜相望而干略未优。虽昌炽盛大之时,此病已见。官寺充满,而媮惰苟且,无庶绩咸熙之效。降附布于郡县,而未允于疑沮。帑藏耗于军屯,而未免于怨嗟。养痈护疽,媮取爵秩,各饱其欲。而日月削之患,独归国家。
    是滔滔者既不可胜诛,号为有意斯世者,又复不审前后,不量彼己而轻发之,终无于是。高爵重禄,一得所欲,畏缩求全,惟欲脱去,无复始来之慷慨。
    但近世职无大小,多以趣过目前为俗,眇然为国家深计大虑。仇耻未复,版图未归,风俗未正,国用未充、民力未厚,军政未核。当险难之时,必有动作施设,然后可以出于险。苟无所为而坐视其弊,则终于险而已尚能免于险乎?
    苟无所为而坐视其弊,则终于险而已尚能免于险乎?阴阳风雨晦明,天之六气也。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
    有医语之谓:六气者致疾之原,必使无阴阳风雨晦明,而疾可除,世宁有是理耶?不咎人而咎天,此天下之拙医也。
    守身在我而疾不在于六气,守国在我而患不在于四邻,端汝视履,啬汝精神,时汝饮食,审汝药石,六气虽沴,于汝身何有哉?丰汝德泽,明汝政刑,固汝封疆,训汝师旅,四邻虽暴,于汝国何有哉。
    所依者不能常盛,有时而衰,不能常存,有时而亡,一旦骤失所依,将何所恃乎?君子忧我之弱而不忧敌之强,忧我之愚而不忧敌之智。
    强者,弱之对也。我苟不弱,则天下无强兵。智者愚之对也。我苟不愚,则天下无智术。后之为国者,终岁忧敌之强而未尝一日忧我之弱,终岁忧敌之智而未尝一日忧我之愚,使其移忧敌之心而自忧,则谁敢侮之哉
    !苟以龌龊自保力量力,则人则自安于弱,而终于弱矣,自安于愚,而终于愚矣。
    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强而止于强,必不能保其强,霸而止于霸,必不能保其霸也,驱骏马而驰峻板中间,岂有驻足之地乎?战亦死地也。民既乐死则陷坚却敌特余事耳。
    盖尝论之,古人论战与后人之言战不同。盖有论战者,有论所以战者。军旅形势者,战也,民心者,所以战也。形势与德,夫岂二物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
    人未有恃气之充而置身于易死之地者,亦未有恃德之盛而置国于易亡之地者。王者之兴,其德必有以先天下,其形势亦必有以先天下。是秦非能自强也,得周之形势而强也。彼以无道处之,犹足以雄视诸侯,并吞天下。
    襄王之意,以谓吾周之为周,在德而不在形势,典章文物之制,子孙当世守之,不可一毫假人,至于区区土壤,吾何爱而以犯强国之怒耶?抑不知隧固王章也?千里之畿甸,亦王章也。
    襄王惜礼文不以与晋,自谓能守王章,抑不知割地自削,刚畿甸之王章既不全矣。惜其一而轻其一,乌在其能守王章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披其肩背,断其手足,自谓能守气者,吾不信也。
    呜呼!周自平王捐歧丰以封秦,既失周之半矣。以破裂不全之周,兢兢自保犹虑难立,岂复有所侵削邪?奈何子孙犹不知惜,今日割虎牢畀郑,明日割酒泉畀虢,文武境土岁胺月削,至襄王之时,邻于亡矣。
    君子之用兵,无所不用其诚。世未有诚而轻者。敌虽欲诱之,乌得而诱之?世未有诚而贪者,敌虽欲饵之,乌得而饵之?世未有诚而扰者,敌虽欲乱之,乌得而乱之?
    用是诚以抚御,则众皆不疑,非反间之所能惑也。用是诚以备御,则众皆不怠,非诡谋之所能误也。彼向之所以取胜者,因其轻而入焉,因其贪而入焉,因其扰而入焉,因其疑而入焉,因其怠而入焉。
    一诚既立,五患悉除,虽古之知兵者环而攻之,极其诈计于十百千万,君子侍之一于诚而已矣。彼之诈极其万而不足,我之诚守其一而有余,彼常劳而我常逸,彼常动而我常静,以逸制劳,以静制动,岂非天下常胜之道乎!
    宋襄、陈余之流每为天下笑,抑又何也?盖尽小人之术者,方无愧于小人之名,尽君子之道者,方无愧于君子之名,以伪君子对真小人,持一日之诚而欲破百年之诈,安得不败哉?以一怀之水而救一车薪之火,不能息焉,谓水之微则可,谓火胜水则不可也。故安得以宋襄辈遂疑君子短于兵哉!”
    嗯嗯,这次断断续续的重读,让孝宗对吕祖谦的军事见解又有了进一步的肯定。
    吕祖安显然没有和他哥哥讨论过这类事,所以他的筹划更是跳出吕祖谦的的范畴。
    “那句日侵月削”倒是很相似。只是吕祖谦说的是南朝弊端,而吕祖安显然想要以此行之于北朝。“果然少年可畏啊”!
    想到这儿,孝宗又遣人找来已故的张拭,以及新仕的叶适奏折。
    “臣切见比年诸道多水旱,民贫日甚,而国家兵弱财匮,官吏诞谩,不足倚赖。正使彼实可图,臣惧我之未足以图彼也。”张拭也是明显不看好仓促北伐的前景,然后又向孝宗建议:
    “今日但下哀痛之诏,明复仇之义,显绝金人,不与通使。然后修德主政,用贤养民,选将帅,练甲兵,通内修外攘,进战退守以为一事,且必治其实而不为虚文,则必胜之形隐然可见。”
    叶适的奏折亦有类似的意见。他这样说:
    “今天下非不知请和之非义,然而不敢自言于上者,畏用兵之害也。以为一绝使罢赂,则必至于战,而吾未有以待之也。其敢自言于上者,非可以当敌也,直媒以自进也。
    以臣计之,和亲之决不可为审也,而战亦未易言。然虽使罢赂而犹未至于遽战者,盖战在敌,使之不得战在我,所当施行者有次第焉。”
    “果然天下智者,所见皆略同。”
    孝宗看着手里三分奏折,再仔细琢磨吕祖安的言论,算是正式熄灭了自己北伐的雄心壮志。
    顺手在叶适的奏折上画了个圈圈,这就算简在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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