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录》第一部 煮海 第三十二章 棋子

    在孝宗眼里,吕祖安身材魁梧,颇有武者豪迈,然而又气度从容、温雅,多出些文人气息,竟是个文武兼修的少年郎。心下已是信了皇甫坦的赞誉,“果然英雄不问出处也”。
    待问些家师学问,自然不如吕祖谦那样渊博,却胜在更加犀利、斑杂。皇帝就笑了,吕家学问,果然都这般“博杂不润”么?对于吕祖安的身世,也就更少了疑虑。
    “如卿家所见,金国可伐否?”
    经过一番没营养的例行寒暄、考察后,不知为何,皇帝忽然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就孝宗而言,原本也就是见见,有个印象罢了。蓦然脱口问出,连他自己也是后悔不迭。朝堂诸公都无定论,吕祖安一乡间异人,又能有何见解呢?
    “臣以为,汉家疆土,自当浑于一统。然目前实不可仓促论伐。”
    吕祖安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开玩笑,俺还没准备好呢,现在就打仗哪行?
    “喔,说来听听。”孝宗想起之前吕祖谦的主张,果然还是兄弟一体啊!莫非竟是早就做过文章了么?孝宗恶狠狠想到。若真如是,则便是那吕祖谦,其心也未可知了。
    “臣自北朝来,颇知今日之北朝,悉仿南朝故事。而其立国不过百年,民风简从,赋税不繁,军甲未钝,故知其不可仓促论伐。
    臣私以为,立国当在己强而不在敌弱。然欲静待敌弱,诚亦不可为也。夫大国之争,首在经济民生、兵甲士气。若能“日侵月削”,则我愈强而敌愈弱,乃可论北伐有期也。至于当下,诚宜修甲兵于边戎,以待己强。”
    孝宗听的频频点头,末了却长叹一声:“理当如此。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也。子若不肖,怕是此后连眼下局面都难维持啊。”
    吕祖安愕然,感情您也知道自家儿子不太靠谱啊!那还折腾他干啥?有这精力,学学北朝直接立太孙不也挺好的吗?如今南北太孙的年龄也差不多啊。就算北面那位“徽宗附体”,才情更高些。可南边这位也毕竟不是昏聩之辈,尽可支撑的。你说你弄个神经病的儿子当皇帝,是嫌自己活得太顺心了吗?
    只是历来宫中之事,那都是水深无比的,吕祖安当然没有傻到掺和的意思。何况他又算老几?一个不入流的将侍郎,很有前途吗?
    好在吕祖安这种做过营销的人最是惯于察言观色。总能随机应变,向客户推荐出疗效更好,病理更对症,性价比更适合的保健药品。当下灵机一动,索性壮壮胆,试把自己“割据山东、两淮”的意思露一点,看看皇帝啥意思?
    “陛下,臣或有一策可安帝心。朝廷或可扶植民间豪强义士,于淮西、山东诸路施行屏障。不时对北朝行侵削之策,为我朝赢得时机。然后可勤修内政,则北伐可期也。”
    “嗯?”孝宗果然来了精神,这法子不错。先把两朝地盘从中隔开了,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只是嘛!若是屏障变成刘豫那等逆贼,可就得不偿失了。必得忠良之士方可为之。
    可这如今世上,便是有忠良之士,多半也都在朝堂上做官呢。如何愿意干这等风险极大的苦差事?何况,除了忠良,还要雄才啊!不过眼前这个小家伙貌似就挺合适的嘛!吕氏家族的忠心不用怀疑的,这小家伙的能力也没得说了。事也是他挑出来的,说明极愿尝试?
    “若卿试为之,将来如大宋何?”
    与他便宜老爹高宗比起来,孝宗皇帝倒真的是没有特别反感民间力量。否则之前制定国策时,也不会允许世家“义军”的存在了。
    这个其实也好理解,毕竟,之前大宋丢失的地盘并非是在他手上造成的,甚至都不是他这一脉赵氏丢的。
    而他的所谓北伐,收复祖宗失地,那也是要收复自家老祖宗赵大的失地。这中间,多少也存着赵大的后人要与赵二的不肖子孙别别苗头的意思。
    要说孝敬高宗那就另外一回事,人家给你皇帝坐,那就要懂得感恩。况且,若不懂感恩,这皇帝位子也做不牢啊。因此,只要你是在金国地盘上折腾,孝宗绝对不会象高宗那么敏感。
    “那是俺的地盘,虽然被金国爷爷抢了去,但那还是俺的地盘。你敢来抢,俺就砍你脑袋!”
    当年张邦昌就是这么没的。哪怕老张是被金国所逼,根本没有登基也不行。哪怕有宋“不杀士大夫”的百年惯例都不行,照杀不误。张邦昌也是两宋时唯一被皇帝砍头的文人士大夫。
    至于为啥金国过来抢了地盘,就不用担心被高宗皇帝砍脑袋?甚至高宗皇帝还要转身去给金国装孙子?那就另外一种说法。所谓攘外必先安内,那是皇帝的谋略,能叫装孙吗?
    “陛下,臣为吕氏子,仕宋十世有余,自当永为宋臣。臣若为国屏障,不敢有亏先祖德行。”
    “卿为吕氏子,朕信的。然卿于朱子理学事,又有何见地?”看看见识还不错,孝宗决定继续考考这小子。
    吕祖安笑了,给朱熹理学上眼药的机会来了:“臣以为朱子理学之论,本是民间一家之言而已。今使陛下闻之者,不在理家诸子,而在东南诸豪强、官宦也。”
    “这话却是新鲜,当何解?”
    “陛下,理家之说,臣虽未深习,亦知大略主旨,在于格物之极,求得完美。其理论立意极高,其格物钻研亦极深。臣以为可为一家之说,然亦不足万世师表也。
    何哉?吾师曾言,夫天下众生,不在完美,而在守缺。就格物而言,今日得一事,明日晓一理,日积月累,而格物不止。则可前赴后继,无穷尽时。如此后人必胜前人,社会乃得进步。
    今理家诸子之说,却是囊尽古圣人之意,得其精髓,圆润其理,循环往复自成天地。至后人再无法前进一步,则于后世,必生危机也。
    至于臣答陛下所问者,不过东南地方不欲征战费钱而已。今若无南北合约,则彼辈未必愿向陛下进此理说也。故臣以为,诸子之理说当归于学术,不应归于国策也。”
    “果然!”
    孝宗脸色已是不虞。要知道,南北“叔侄”之议,本就是他的逆鳞。而东南地方,居然敢用理家的“纲常”之论恶心自己,束缚自己北伐大计,真的是“其心可诛”!
    “如卿家所言,若为山东、淮西屏障,所费几何,何时竟功?”
    “臣私以为,当以十年计之。至于所费,岚山自可筹谋。但请陛下允岚山贸易即可。”
    “嗯,倒是老成之论。准了!”
    “卿之钱庄,却是如何筹划的?”好奇宝宝赵昚继续发话。
    “好险!”吕祖安心下暗道。果然当皇帝的都有两把刷子啊。若是自己前面言语稍有不实,恐怕后面这句话俺就没机会听到啦。
    “回陛下,钱庄本是臣与明昭山诸生各集家资所谋。所为者,不外南北贸易,携钱不便,乃以银票汇兑而已。”
    “喔,以卿陶朱之能,此言怕是不尽不实。然而终归是民间所为,朕亦不好多说。只是你们凑了多少股本?”孝宗好奇道。
    “约有七十万贯。”
    “这么多?”孝宗愕然道。
    只是几家不以财货著名的读书人而已,家产就如此丰厚?若是朕把那些以财货著称、又频频上表请立理学的几大豪强炒家了,怕是甚钱都有了。
    然而此事毕竟也就想想,孝宗可不是昏君,自然知道真要这么干,国本就该动摇了。只是嘛,这小子可明显是个置货有术的人物,他要干的营生,难道会少了收益?
    嗯嗯,这个可以有?
    “如卿家所言,朕若是也入些体己钱进来,卿以为如何?”
    看看吕祖安明显面有难色,孝宗气恼之余,又赶紧补刀:“朕只管入股,不问经营诸事。”
    嗯嗯,这个可以有!
    “臣从命。”
    好吧,因为一拍即合,相谈甚欢。所以皇帝赐宴了。其实也不过就是两碗米饭,配了几样时鲜小菜罢了。吃完饭,这股份也就谈定了,十万贯占股二成。皇帝嘛,股份自然要优惠些的。
    孝宗很满意,吕祖安更高兴。你说这钱庄的前途,啊?那还有啥担心地方吗?
    孝宗吃过饭,捉摸这事办的,嗯嗯,爽。区区十万贯、用上十年功夫换来山东、淮西的屏障,太值了。要说岚山现在啥状态,孝宗还真的很清楚。
    接到吕祖谦的上表,知道自家宫中御用之物源头后,他就差人去岚山仔细探访过。上个月回来后,这才有了那份内旨。不然呢,难道孝宗皇帝真的闲蛋疼啊,非要见一个恩荫的将仕郎?
    派出的人回来一说,孝宗就明白了。这必然是真正的大能、异人了。吕祖谦一生谨慎,果然不做妄语。哪怕是他的族弟,也是如此低调、准确地描述,未作夸张、虚拟。
    一对小夫妻,一穷二白,靠着努力和机缘发家致富,这事不稀奇。
    把一个数百人的流民营,从一无所有发展到日进斗金,光买地、建庄园、盐场的花费那就几万贯不止。更何况,产出之新颖、稀缺,几乎样样垄断市场。
    而这一切,却是在一年内做到了,那就不光是稀奇!简直难以置信的“稀缺”。
    这样的“天下奇才”来到临安,所谓雁过拔毛,怎么也不能错过见面机会。顺便看看有没有收为己用的可能性?
    结果呦呵,原来还是个乖宝宝啊。
    但再深入下去,也就明白人心不在自己了。
    想要人家效命,只恨自己拿不出合适的利益交换。没错,与大金不同的是,南朝此时的帝王少了些“朕即国家”的妄念,更讲究合理交换原则。
    难得这小子眼光毒辣,这边戎、理学之弊都是一击而中!处事手段也比张拭、吕祖谦这些文人更显简单粗暴。
    不过这小子胡说什么“使后人必胜前人”,明显不尊师重道啊,实在混账!
    未废国库公驽,未动封桩,就能得一票山东、淮西的大营生,已经挺好了。孝宗很知足。
    没错,孝宗这次入股吕祖安钱庄的股本,还真是自己的“体己钱”,就是薪水啦。
    他做了二十年的皇帝,平素还是很节约的。自家每月一千六百贯的“薪水”,往往一半都花不完。二十年日积月累,十几、二十万贯还真能拿的出来。
    他自然不会知道,他这十万贯(作价二十万股权)的价值可比那劳什子“山东、淮西屏障”值钱多了。
    作为后来岚山的立国之本,这二十万股权就使南朝在岚山国会中掌握了不少票仓、资源。此后南朝数百年,更是依赖岚山扶持,赵氏的天下坐的相当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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