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录》第一部 煮海 第三章 白衣乌帽

    经那乡人指点,告知前面有桥。过了桥可以沿大路北走,那儿的山脚下有人家在设粥救济石河灾民。三人腹中饥渴,此外别无分文。身上银行卡、人民币的确还有些,然而此时、此地并无卵用,没人愿意收啊。
    吕祖安只得背着孩子,欧阳则是折了根柳条拄仗随行,凄凄惨惨悲悲戚戚地慢慢去了。好容易找到流民粥铺,又有流民恰是石河县人,巧巧识得这孩童,问起家中事故。小孩儿连苦带闹,断断续续总算说了大概,惹得众人太息连连。孩儿自是少不得依着吕祖安故事认了这对叔婶。
    吕祖安四下胡乱抱拳,团团作揖。就说乡里乡亲的,施口粥喝吧。然后便有闲汉靠近来,仔细盘问吕祖安及欧阳来历。
    吕祖安是个做过保健品营销的人,每天在乡村中与那些老大爷老太太交流心得,如何不知道应付此等场面。更何况,若说起物种近似来,千年后世的那些买吕祖安保健品的乡村大爷、大娘的智慧状况,恐怕是最接近现在这个时空里的土著乡民了。
    哪怕眼前这个闲汉显得油滑精明了许多,那也只能更接近后世的的那些乡村老人而已。要说人家都是经历过十年洗礼的一代人,智商又岂是这种前世闲汉所能比拟?至于闲汉身边那些土著,个个闷声憨直,竟是一群呆瓜而已。
    依闲汉看来,那吕祖安虽然显得呆傻无趣,但毕竟身形高大,言语见识不凡。他家浑人欧阳小娘子就显得娇小柔弱,惹人怜惜。加上他们身边的娃子是本乡孤儿,想来以后生活少不了艰难。
    那闲汉竟起了招揽之心,他自称姓刘名二祖,旁边干瘦黝黑的老头叫霍一,是自小玩大,拜把的弟兄。再一个唤作时青,祖上乃是梁山的好汉子,如今也都随着俺们作此善事。
    然后一伸手,越过几个妇幼,把身后右侧正在贼眉鼠眼四处张望的年轻人捞到身边,说这小子叫杨德广,乃是自家女婿,很不成器,白瞎了一幅好身板云云。却是因为杨德广不停地偷瞟欧阳,被丈人“捉奸”当场,发飙了。
    所谓“和尚摸得,你摸不得。老丈人看得,女婿看不得。”人情自古,如出一辙。吕祖安自经历过前女友的劈腿后,对这类事也就看得通透。虽不觉大碍,还是对那杨德广不爽,上杆子附和刘二祖几句,于是老刘骂的更加起劲。
    “这次设粥场救济石河流民,乃是夜得光明神嘱托,串起几户慈善人家一起操办的。还有那山上卧佛寺的和尚也捐了不少钱粮,所以大家尽可活得性命,不必担心。
    汝三人若是没得其他事情做,可以帮着俺一起维持粥场,每日也可获得两餐稠粥果腹。当然若是当日有粥剩下,晚上还能悄悄多喝一两口,这都无妨的。特别是你家娘子,看着太瘦弱了些,可以过来多打一瓢饮尔。
    至于汝等身份,过几日官府肯定会过来查看人口的。吕兄与小娘子是外地人,容易被官府记挂,不巧当作南朝奸细可就麻烦了。干脆就收了这孩子,入了这家门户好了。反正你们同性,官府也从来没有正经查过人口造册,好办的很。
    只是吕兄,你二人这身衣裳,虽然看着不错,却也太过张扬些。不如俺且认些亏了,拿俺家几件新衣裳与你换了。喔喔,些许小事,不足挂齿的。”
    吕祖安看其人拿出的衣物虽然肮脏,但从少许底色细看,竟是白衣乌帽?
    他自称是得了光明神的嘱托才设这粥场?
    开玩笑,光明神是谁,竟能照顾到如许多小人物的命运?若是放在前朝大清那里,这句话就是大不逆的罪孽了。想来应是某些教会人物?等等!不会是明教吧?
    还真对上了。不知这时他们的教主是谁?早该被黄裳一锅端过了吧?
    无论如何,既然身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何况只是换件衣服而已。自是吕祖安与欧阳换了这闲汉递来的新衣,但见这几件新衣形状古怪,有分教:
    “气浓郁兮冲斗牛,色斑斓兮如虎皮,挂落补缝兮似百纳,举动略大兮见裂裳”。
    二人即不想让自家被官府挂落,惹来麻烦。却也不敢就这样直接把“新衣服”穿了,怕引起皮肤过敏,或过了其他痢疾毛病过身。
    好在天气不算寒冷,尽可挨得。于是解下外衣送给刘二祖收好。至于手上衣服,还是先找个海边地方弄个坑把衣服用石头压在坑里,等涨潮了,拿海水慢慢浸泡后,再慢慢清洗干净再说了。
    所救的小屁孩自然姓吕。说来也是促成吕祖安二人穿越过来的因果缘法,索性收为义子。吕祖安青年得子,竟没用自己费半点功夫。再看那孩子模样周正,也还算机灵,一时起了舔犊之情,真还就按照自家祖上留下来的“辈份”,给他取名吕安年,待之恰如亲子一般。
    那刘二祖看吕祖安二人脱了外衣,露出紧身内衣来,更觉喉咙发干。特别是欧阳小娘子身材曼妙,在这紧身衣的映衬下,更胜仙子无双,竟是不敢再多看几眼。
    只觉手中衣裳似绸似缎,针线细腻,干净结实。不但款式与本朝大不相同,更加珍贵的是,女装上还镶嵌了不少珠玉做成的纽扣,肯定富贵无比的。男装上有两排金链对锁,刘二祖学着吕祖安的教法,拉上拉下,这衣服就自能宽衣、束装,仿佛被施加了仙家手段一般。
    心知自己这次讨到宝贝了,自己穿是不舍得,还是留给儿子长大再穿吧。瞟瞟身后抱着自己大腿允指头的刘全儿,也都四五岁啦,想象他长大穿上这身衣服后的排场,老刘满心都醉了。
    有心要吕祖安二人再将紧身旧衣也除了来换他的新衣,只是看二人神色似有不豫,赶紧压下贪欲之念,不敢继续造次。毕竟此地归山东所辖,圣人故里,礼仪之邦。虽说眼下归了我大金,然而南朝气象还是有些的。如是一想,刘二祖倒颇觉自家有古仁人之风了。
    虽然上次石坛主没耐烦说清楚“古仁人之风”会从哪个方向刮来,想来应该十分高古的。
    从吕祖安做营销的角度看,任何时代,你想要引人关注(当然,官府的关注就免了)、获得资源,那么包装就很重要。甚至对吕祖安这种售卖保健药的人来说,包装比药物的本身更重要。
    吕祖安眼见此地灾民越来越多,而刘二祖的粥场不但入不敷出,卫生条件也是极差。久居之后,自家这种后世抗体极弱的人类,难免要受一些莫名其妙的病毒感染。
    在这个生病靠挺,吃药靠灶心土,营养又极差的年代,一旦病了,十条命别也挂了九条九。倒是这些土著之人,自小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反而不易生病。
    食物上,眼下海边的鲜活鱼贝倒是不少,但此时却也不敢再吃了。无他,那县城还在海底呢,谁知道有多少人命喂了海里鱼鳖。别说吃了怕感染,便是多想想也要恶心的慌。
    此时自家三人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举目无亲。唯一办法,只能开发智力风暴啦。
    看这刘二祖、霍一、时青等人行事做派,窘迫之间也还略具制度。拐弯抹角地细查才晓得,却是阿掖山卧佛寺的主持冲虚和尚有所交代。
    吕祖安心下好生奇怪,冲虚不应该是道士吗,如何就做了和尚?只是冲虚若做了和尚,那么方证去哪了?莫非方证还俗了?
    这且不管他。吕祖安终归晓得,自己读的那些小说故事,人物或者有之,但其生平,恐怕就一无是处了。
    就像提出“侠之大着,为国为民”,牛逼哄哄的郭大侠,其原型人物郭宝玉,祖上倒是大唐名将郭子仪。他自家的治军本领也的确了得,奈何人品堪忧,郭宝玉是最早战败降了蒙胡的金国大将,也是后来带着蒙胡入侵中原、杀戮同袍的急先锋。
    反之也是,曾被金庸狠狠取笑过的南宋襄阳守将吕文德,人家可是一己之身延续南宋三十年江山的“吕家军”统帅,从两淮到襄樊到巴蜀甚至到大理贵州,吕氏“黑炭军”几乎打遍每一支入侵的蒙胡大军。那可是连蒙胡都谈虎色变的精锐骁勇,吕文德更是凭借战功封王的一代牛人。
    而号称残暴不仁的金贼,除了初期的确残暴野蛮外,在经过七八十年的“文明进化”后,治下百姓的税赋居然只有南朝一半而已。或者,这也是为何南朝几次北伐失败的根本原因。
    毕竟作家不是史家,他没有给你取证、科普的义务。何况就算史家,自古以来也是睁眼编瞎话,信口开河者居多的。还不说他们,就算是太史公写《史记》,非要说秦始皇妈妈的面首嫪毐的玩意可以樘住滚动的车轮?或说这玩意的真实性终究有多大?又与历史大势有何干系?
    难道不是因为太史公自己少了啥零件,这才大发恨声的吗?
    而陈寿写《三国志》,更加明码标价。先要看人家送礼的多寡才肯落笔“臧否”人物。基本上,后人送的礼越重,陈寿对其先祖的评价就越是“啥啥啥”了。
    吕祖安既然明白这些道理,那么他看人物的眼光自然与众不同。无论如何,先“怀疑”一下应是要得。他比较尊重迪卡尔的哲学体系,简单来说就是学会“质疑”。根据逻辑学原理,肯定一个结论,需要所有方面都满足;而否定一个结论,只要有一个条件不满足就足够了。
    甚至吕祖安觉得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迪卡尔的理性哲学体系去思考、“质疑”每一个人,世上就不会再有“被骗子骗了还为骗子数钱的傻子”,而他前世的保健品也绝无销量可谈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汉家上下五千年,历来国情都是“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的格局。不是因为国人不懂“质疑”,而是因为“圣人”太多,根本就不允许你“质疑”。至少,吕祖安是这么认为的。
    那冲虚和尚也曾来过流民营几次。黑瘦样子,实在看不出年龄,更加看不到宝相庄严。甚至还会歪着嘴巴,经常口水嘀嗒。
    不知道大和尚念出的经文会不会歪?吕祖安暗自腹诽。
    不过看周围百姓对和尚的虔诚不似作伪。而身边的时代,也不是后世的开放文明。何况,就算在后世那个所谓“复兴”时代,如果你胆敢胡乱“质疑”,也有“被喝茶”的危险。
    吕祖安可不是什么圣贤、斗士,他的思想高度决定着他的“行为刚度”。而他的“行为刚度”,严格来说,也未必真就比豆腐坚硬多少。
    因此吕祖安非常轻易地选择妥协,毫无后世“圣斗士”的风范。此时活下去才是根本,所以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去“质疑”冲虚的人品,因为那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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