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56章 及时信

    尉远洲点点头道：“若是你看了倒也无妨。不如说说，你觉得如何？“
    任行阳听了略有惊讶，这信上写的皆是军机要事，他误看了，已是触犯军法，怎么尉远洲非但不处置他还问上话了？
    他踌躇了一会，才说：“小将以为不可信。信中说魁胡即将大举进攻。但按随军录事的记载，百年来魁胡人从未在冬季出兵犯境，况且狼图关以北马上要封冻，大举进攻，不管胜负都没有意义，魁胡人不会这么傻。至于说都内有人暗中通敌，对军粮做了手脚，这更说不过去。眼下我军士气正锐，剿灭魁胡指日可待，现在通敌，，是不是晚了点。”
    尉远洲轻笑了一下，任行阳得了鼓励，又道：“最后那句说要将之前所托之人带回去，大帅你自然知道得比我清楚。”
    这句他是真猜不出来。
    “你说得很好，按理来说确实是这样。”尉远洲语气轻松道，复又严肃起来。“只是这次不同以往。魁胡人刚吃了败仗，丢了大量粮食牛羊，只怕这个冬天都过不去，祭神的金人又被我们抢了回来，失了神明庇护，孤注一掷再劫掠一把也是可能的。通敌一事不好说，但粮草乃兵家之根本，封冻之后，若想保住关外三城，军粮至关重要，此事不可轻视。至于那托付之人，就与你无关了。”
    说完他忽地翻过纸页，当着任行阳的面，在火上点了。不一会烧个一干二净，才道：“再不要提起这信，就当没发现过，知道吗！”
    任行阳吃了一惊，此信果然事关重大，可是大帅不但不罚他，还如此详加解释，可谓推心置腹，又是为何？若信上所言是真的，那今冬岂不是有一番恶战。
    他刚要再问，屋外一声通报，李崇越已一阵风似的进了屋，后面还跟着几个面色异样的军医。
    “大帅！恕标下来迟。那尸体方才标下已验过，倒是发现些东西。”他嗓门奇大，说到最后一句，状似无意地撇了任行阳一眼。
    尉远洲也注意到了，对任行阳说：“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再来找我。”
    任行阳只得出了屋。刚出来一股血腥腐臭扑鼻而来。
    就见外间地上，那具他费尽力气带回来的尸体已不成模样。背部被蛮力剖开几处，冻住的血肉已有些软化，红通通翻着，露出数段白骨。
    任行阳差点没把刚吃的馕饼吐出来。正干呕着，门帘一掀，一个高大的胡人大步迈了进来。这人碧眼金发，五官较一般胡人生得更为英俊，但作为战将来说却过于柔和。若不是那锐利的眼神，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人能困守孤城三个月，再从层层包围的魁胡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回来。
    “右护军！”任行阳躬身行礼。振武将军，长平侯贺延卓微笑颔首，又看向尸首，摇头道：“这般狼藉，一定又是那个大胡子干的。”说完亲自扯下一旁空桌上的白布，抖开了盖在尸体身上。这才不慌不忙进了里屋。
    任行阳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一些传言。据说这贺延氏本是鲜摩贵族，国破后投奔尉迟氏，骨子里的骄傲却是改不了。他们百年来长驻北疆，不与永昌人通婚，仍保留着鲜摩传统。
    贺延卓打起仗来彪悍神勇不输他的祖辈，平素却温雅有礼像个书生，李崇越跟他一比倒更像蛮子了。都说贺延卓处处让着李崇越，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看他刚才举动，这二人关系至少表面上不错。
    想到这里，任行阳正要离开，眼角暼见三只带血的箭杆扔在地上，却都没了箭镞，不由皱了皱眉。
    第二日一早，任行阳一身疲惫地醒来，只觉得一晚上做了无数个梦，而他在梦里搏命。一会儿是漫天飞雪冰寒刺骨，几乎让他窒息，一会是群兽奔腾，银虎的利齿近在眼前他却无法动弹，又一晃，那一大一小两个太阳在天幕上角力，巨大的能量此消彼长，最后那小的太阳突然爆出万丈光芒，能量强劲得将天空撕裂，连大地都燃烧着滚滚火流。
    那火流汹涌而来，瞬间吞噬了他。他周身滚烫，睁眼要喊，却是被一个胸膛环住。熟悉的面孔热切得看着他，火流涌进他的身体，贯通血管，香腺，直到将大脑最深处点燃。
    第二天早上，任行阳睁开眼仿佛还是一片血红，浑身忽冷忽热，缓了还一会才回到现实中。猛然想起还要去见尉远洲，忙翻身坐起。
    拿起夹袄时看到被银虎扯成一条条的下摆，任行阳便想先去兵服库领身衣服。到了兵服库，新衣裳一拿到手，他就发现不对了。
    “这件是夹袄吗？怎么这么薄？”
    那人愁眉苦脸道：“官长别提了，这次运来的全是这样的。”
    正说着又有几个兵卒进来，吵道：“这夹袄怎么比去年的还薄，叫弟兄们怎么过冬！别是私藏了好的不发吧！”
    库卒怒道：“放屁！哪有什么好的！有好的我不早穿上了，至于成日在这挨冻！不信自己进去找去，但凡有一件厚点的，我自去军曹那领罪！每日都来闹几出，这活不要干了！”
    那几人还要埋怨，库卒又道：“要穿好的，等饷银下来了自去买吧！”
    “饷银这半年就没一次按时发过，年前下得来就不错了！”
    “到那时候早冻死人了！”
    “这里不比关内，哪里买去！”
    “他娘的！我们提头卖命，倒叫京里那些老爷花着我们的银子享福！”
    这边厢吵吵嚷嚷，任行阳听明白了，只得先换了衣服再说。谁想换好衣服刚出来，军营那边响起了出兵的号角，一声急过一声，隐约可见各部旌旗飘扬。
    看这架势，出兵的规模不小。发生什么事了？任行阳心下不安，加快脚步。
    刚拐过路口，又见两个兵卒堵着个文官不让走，一口一个大哥，不知在闹些什么。
    任行阳正觉得那文官眼熟，那人大老远已看见了他，得了救星般招手唤道：“任曹掾可是要去帅府？等在下一起！一起！”
    任行阳这才想起来，此人是帅府里库仓曹的曹属，似乎是姓吴。又看那两人挂着粮卒腰牌，便知大概是为公事了。
    他与这曹属还算熟识，便停步等候。那兵卒见有人在场，不好再说，只仍拉拉扯扯哼哼唧唧。倒是那吴曹属，抱着一叠文牍，焦躁道：“求我有什么用？吴某自身都难保！就算当时收粮入仓的是别人，咱们库仓曹也脱不了干系。唉唉，赶紧回去该干啥干啥去吧！乘还有的吃多吃点。这个冬天可难过啦！”
    说完拉着任行阳就走，边走边说：“任掾属久等，快走快走！现在府里都忙成一团了！监军使者还等着这些文牍查对呢！”
    “出什么事了？”任行阳问，“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唉！我还想问任军侯你呢！你昨天带回来的东西好生厉害，听说大帅一宿没睡呢。出什么事你不知道？”
    一宿没睡，难道是...“粮草出问题了？”
    “可不是！”吴曹属抱怨起来。“昨晚上突然叫开仓查粮，这次关内运来的粮食从入仓起都还没开过，这一开全傻眼了，大半黍子都是霉烂的。真不知京里哪个贪财不要命的王八羔子，把心思打到这上面！是不拿守边将士的命当命啊！监军使者已下令要严查，奏报京师的文书都写好了。我们这些管库仓的是倒了大霉了！最糟糕的是，这眼看马上要封冻了，再运粮也来不及了。能不能挺得过这个冬天都不知道。”
    任行阳吃了一惊，没想到军粮真的被人做了手脚。
    “粮食会不够吃吗？军中不是一直有屯垦吗？”
    “现在吃的就是关内屯垦营种的，可那一点哪够啊！狼图关加上关外三城，还有沿线新增的兵寨烽燧，几万人的口粮呐！我吴某人在北疆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可像今年这般，，，唉，不知大帅如何打算。今天一大早又紧急调兵，左右护军都领兵出去了，倒像是又要开战了，任曹掾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任行阳摇头表示不知，二人说着已进了帅府大门，府内果然一派紧张气氛，僚属们行色匆匆却是忙而不乱，他心里稍定，看那吴曹属也急匆匆地走了，他自去找尉远洲。
    任行阳进屋时，尉远洲正在写着什么。他神色如常，搁笔示意任行阳坐下。任行阳刚坐下，一眼看见桌上三个箭镞，惊异道：“这是，，？”
    “魁胡精锐用的銎式三棱镞，从昨夜那人背上取出的。”尉远洲道。
    “魁胡人穿过防线了？！”
    “是的，而且是更早以前，被杀的也不止他一个。”尉远洲说。“上次从狼图关来的邮卒是十天前。之前放出的信鸽没有回复，派出的邮卒也走失了几个，可惜都以为是意外，没有重视。看来魁胡人早就悄悄穿过三城的防线，将我们与关内的联络切断了。”
    “怎么可能呢？三城间十几个烽燧，我军每日都要巡逻数次，如果有人员出入，一定会发现异样！”任行阳想不明白，那条防线由塑门负责的这一段，他自己就曾走过十几次，每棵树，每块石头都一清二楚，雪地又容易留下痕迹，不要说大批人马，就是几只动物过了，他也能看出来。
    “我军虽然时刻防备，但这条防线到底不比狼图关的塞墙，有破绽在所难免。还记得你那次遇袭吗？”
    遇袭？任行阳努力回想那次和魁胡的短兵相接。魁胡人的小队妄图偷偷越过防线，巡逻中的任行阳发现后，率兵将其包围，之后又追出数里。虽然全歼对方，但那时的防线确实有一刻无人看管。说不定就是那时候让他们声东击西，有机可乘。
    而这种突袭近来时有发生。
    “那又为何要切断联络？要突袭直接来就是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尉远洲摇头道：“这事蹊跷，魁胡必有阴谋，或许和大举进攻有关。所幸我们知道得及时。你带回的信息，让我们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既如此，何不派出斥候，远至草原，刺探魁胡人动向。”
    “你想的没错。斥候自然已经派出，目前为止尚没有发现异状。不过，且不说魁胡人，”尉远洲突然话题一转道：“行阳，你昨日在山中可曾见到什么异象？”
    任行阳想起昨夜讲述时，只说了遇见白鬣牛的经过，因想着并没有什么要紧，就没有提到云障与白虎。现下尉远洲问起，便将云障与双日同天的景象详细告知。
    尉远洲听后眉间微戚，若有所思，沉默许久，仿佛忘记了任行阳还在眼前坐着。任行阳头一次见大帅这般神情，正诧异时，就见尉远洲又恢复了平常模样，笑着道：“没想到行阳你竟有如此奇遇。我说呢，昨日下午那场大雪来得奇怪，果然和这云障山有关。”
    “大帅也知道这云障山吗？”
    “岂止知道。说来这山和我们尉家还有些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