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先生捧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连声慨叹不已,这种后世从西洋传来,又被华夏本土化了的标点符号,对于两千年前的文化界来说,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宝物。</p>
在华夏古代文书中,一般是不加标点符号的,断句靠语法结构和“之乎者也”这种语气助词,后来又有人发明了句读,用简单的符号表示断句。</p>
但是,句读这门学问被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只在家人、师徒等小范围内传播,就拿刘备生活的这个时代来说,随便扔给人一本未经标识的新书,对方就算认识字,都未必能读懂。</p>
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学者那里,往往就有完相反的解释,儒家弟子分成那么多派系,互相攻讦不止,很多时候就是为了抢夺对先贤文字的解释权。</p>
“老夫为了诠释经典,已经花费了半生时间,如今恐怕又要重头来过了。”郑玄既是欢喜,又是惋惜地叹道:“玄德要是能早生几十年就好了。”</p>
卢植也惋惜地说道:“只可惜玄德选了仕途,否则成为一代宗师也不是没可能。”</p>
白纸、印刷术、句读符号,这三样东西分开来说,未必有多么震撼,或许被人轻飘飘一句“奇技淫巧”就给抹去了。</p>
但是,它们汇聚在一起,就意味着知识的传播范围会有爆炸性地扩大,就算不能如刘备所说的“翻天覆地”,至少数百年中,只要天下有读书人,有人读书,他们都得记着刘备的恩德。</p>
更快、更好地传播文明,将星星之火燃遍整个天下,并且泽被后世,这才是真正的瑰宝,与之相比,什么金银珠玉,什么奇珍异宝,根本不值一提。</p>
刘备心中却远远没有两位老先生那样的波澜壮阔,他很清楚,自己的长处不在这方面,而是在于人类社会两千年来的知识积累,各种兴衰成败的经验教训。</p>
比起精神文明,刘备这个俗人还是更喜欢投身于物质文明的建设中。</p>
“其实学生说的翻天覆地,还有另一层意思。”刘备又摸出第二张纸,讪讪递给卢植,“先生请看。”</p>
卢植接过白纸,又被刘备那东歪西倒的字迹造成了第二遍精神冲击,他强忍着怒气,却惊异地发现,这还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行文方向从竖着变成横着了。</p>
“以老夫所见,这种改动没什么必要。”卢植皱着眉头看了一遍,紧接着,他就改变了看法,“嗯……,结合句读符号来看,倒也未尝不可,康成兄,你来看看。”</p>
“确有可取之处,只不过先圣著书立传都是竖着来,近千年来皆是如此,贸然改动,恐怕——”郑玄颇有意动,但作为忠实的孔门弟子,他还是顾虑多多,不敢擅越雷池。</p>
刘备才没那么多敬畏,好就是好,先进就是先进,他一拱手,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二位先生,我听说三代之时,世人书写所用都是篆文?”</p>
“不止,蔡伯喈曾经研究过,殷商之时是用金文,铸在鼎上;后又有大篆,七国各不相同;秦皇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便有了小篆;到了现世,方才有我等使用的隶书。”郑玄老老实实地答道。</p>
“那为何人们不用古文字,却一直推陈出新呢?”刘备追问道。</p>
“小篆不好写,不好认,便改了。”卢植答道,随后,他和郑玄都明白了刘备的意思,便闭口不言,陷入沉思。</p>
刘备也不多说,旧事物不适应时代之后,必然会被新事物取代,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道理,可是明白归明白,真的到了去做实事的时候,总会有人心存疑虑。</p>
以这两位老先生的见识,完看得出来刘备推出来的这些东西是有好处的,但是,他们读了一辈子书,早就习惯了旧的书写方式,想要转过这个弯来,还是需要时间。</p>
“二位先生稍坐,我出去走走。”刘备看着卢植和郑玄二人纠结的模样,怎么都坐不住了,他刚告罪起身,就看见了自己之前写在案角的字,马上有了目标——找木匠做桌椅去。</p>
两位老先生也懒得管他,只顾皱眉沉思,活像是两尊沉思者雕塑。</p>
刘备走出前堂,来到州府门口,正遇见两名青年在不远处徘徊,门卫则是一脸纠结地看着他们。</p>
“什么情况?”刘备顺口问道。</p>
门卫一见是州牧出来,连忙压低声音向他禀告,原来这二人是远道而来,想要入府求见的。</p>
“为何不让他们入内?”刘备见那二人衣着普通,以为是门卫以貌取人,不由得沉下脸来,他初来乍到,若是被人扣上倨傲无礼的帽子,无疑是对声望极为不利。</p>
“小人在前堂门外看了几次,见使君正与二位先生有要事相商,便不敢惊扰,还望使君恕罪。”这名门卫见刘备脸色不豫,连忙苦着脸解释起来。</p>
刘备一愣,怒气散去大半,“知道了,不怪你。”</p>
说着,刘备迈步走下台阶,向那两名青年走去,还没走到近前,其中一人刚好转过身来,随后便惊喜地叫道:“玄德,真是你。”</p>
“你是宪和?”刘备明明记得从穿越而来就没见过这人,可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此人无比熟悉,对方的名字也脱口而出。</p>
这名青年哈哈大笑,俯身便是一躬,怪腔怪调地说道:“草民衣食无着,特来投靠使君,还望使君给口饭吃。”</p>
刘备同样大笑起来,在之前的一瞬间,他已经在两世记忆中清晰地勾勒出了此人的形象。</p>
这人名叫简雍,字宪和,幽州涿郡人,与刘备自幼相识,交情深厚。</p>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之后,简雍一直追随刘备,矢志不渝,是刘备最为忠诚的伙伴之一,他擅长辩论议事,性情倨傲,不拘小节,能让他老老实实的人,仅有诸葛亮一人,连刘备都不行。</p>
如今出现在刘备面前的简雍正是这样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根本没个正形。</p>
“好说,好说。”刘备笑着应承下来,然后转头望向另外那名青年,温声问道:“阁下是?”</p>
“我乃北海孙乾,师承康成先生,听闻先生客居幽州,特来追随左右。”这名青年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气度从容,一看就是文化人。</p>
嗬,孙乾,又一个熟人,刘备由衷地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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