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莫憂莫憂唐伶》第165章

    夜色如洗。
    深藍色的天幕上孤懸著一彎單薄的新月,清晰晶瑩的弧線,湛湛然,生出微微煙暈,遙遙的有幾顆鉆亮的星星閃動著,如此幾點光亮,就將一席夜天裝扮得無與倫比的美麗,觸人心弦。
    遠山如墨,染得一線青影。
    近水似練,織出一席銀紗。
    寬窄巷子,青石板鋪地,青石板砌墻,或直或曲,蜿蜒出一城神秘與蒼桑,更夫的梆子聲回響在成都的夜空,悠揚清澈。
    這里的夜遠不如京師的繁華與喧鬧,人們早早的安歇,三更弦月,沐浴的不過是深墻大院、油青石路、桔紅燈籠、碧樹絳花,還有偶爾響起的犬吠、幽幽桅子香。
    一襲青衣好似落葉飄零,在幽深巷子里飄浮,回旋著走來。
    莫憂再次來到成都,在這里住了兩天,遲遲沒有上山,她原本是想回西川把墓封了,可是,當她路過那家曾經住了一宿的客棧時,酸楚、苦痛、恩怨糾纏象是毒氣攻心一般,生疼又憋悶得厲害,無法挪動半步,于是在這里停頓下來,白天喝酒買醉,晚上回房入睡。
    莫憂發現,自己的酒量原來很好,千杯不醉。
    酒,果然是個好東西,能讓人騰云駕霧,能讓人穿古游今。
    可惜啊,莫憂憂郁一嘆,它似乎并不能用于清洗傷口,因為自己始終能感到胸口那灼灼的疼痛。
    莫憂象只幽魂在巷子里飄游,回到客棧,主人與客人們都已睡下,萬籟俱靜,唯有朱紅的燈籠懸在門前,寂寞得耀眼,莫憂翻墻而入,順著記憶推門,門似乎鎖著,莫憂冷笑,還未結賬,竟以為我不再回來了么?扶墻兩步,搭手在窗上,窗葉半合,莫憂伸手一推,好似一溜青煙滑入。
    屋內一團黑暗,如水月光隔著高大的樹木,能投入的光華實在很少,莫憂踉蹌著撲在床沿,低吟半泣:“誰說沉醉不知歸途?誰說沉醉不知歸途?”半褪衣裳歪倒床頭,揚手一拉,意欲扯被,不意竟撞著一物,莫憂醉眼半瞇,斜眼看去,卻見床上坐有一人,正凝眸看著自己,昏昏然惱恨,嘟囔道:“哪里來的賊子,竟來行竊!”抬腳踢去。
    那人一語不發,側身躲過。
    莫憂一招失利,醉意重重,撐起身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裳,恨道:“你當我不能殺你么?”忽然變揪為掌,貼著那人的前胸就是一掌拍出,那人抿嘴不語,也不見動,已將她的手握住,莫憂大惱,另一只手呼呼又上,嘴里猶自罵道:“這世界如此可惡,騙子與強盜千年尤存,我竟是上天造出來被人戲弄的么?”
    自己說著,醉意更深,全然失了分寸,抓住那人一陣亂打,那人卻不知為何,既不還手,還不逃跑,竟是由著她一頓亂打。
    莫憂越來越來氣,越氣越委屈,越委屈越傷心,淚水撲撲直落,抓住那人又哭又鬧,那人見她聲音漸大,怕驚動他人,伸手來捂她嘴,莫憂哪里肯依,抱住他又打又罵,蘇嶺,蘇嶺,你若愛我,何必兩世騙我傷我?你若不愛我,何必費盡心機娶我?肩頭衣裳落半,露出一段冰肌如玉,那人身子一硬,緊抱住她不敢動彈,莫憂忽覺胃里一陣翻騰,暈眩涌上,這才沉沉睡去。
    蘇嶺,我以為我可以將往事抹去,只當從來不曾認識你。
    蘇嶺,我以為我換上青衣挽上烏發,可以不戀紅塵快意江湖。
    蘇嶺,我以為恨超過愛之后,就不會有心痛。
    蘇嶺,我千杯不醉,想必是淚水淡去了酒味。
    日上三竿,斜照軒窗。
    莫憂悠悠醒來,臉上淚痕斑斑,娥眉微蹙不展,頭暈目眩,身如綿絮,微微一嘆,又喝多了,夢里見君千百回,難解心中萬般恨,與君相約兩世緣,今日難做陌路人。
    徐徐睜眼,以手攏發,忽感異樣,凝神細觀環視,自己身上的衣裳怎么換了?床幔、棉被,似乎與記憶中不甚一樣,尤其是那棉被,竟無被面,裸露著棉絮,緊著回思睡前情景,唯記得曾有人打架,余者全不記得,寒意絲絲浸裹周身,莫憂掀被下床,一踏不穩,險些摔倒,定睛一看,身上衣物十分寬大,顯然是男子衣物,絲縷之中猶自纏mian著男人的氣息,頓時面色煞白,幾欲暈厥。
    莫憂啊莫憂!你自做孽,不可活!
    莫憂淚如雨下,忽見門頁未鎖,縫隙中隱約可見有人在外,怒生胸中,無恥淫賊,爾怎敢堂而皇之侍于門外?一步上前,將門拉開,門口臺階上一人,背向而坐,只著中衣,抱膝垂頜,那人聞聲回頭,四目相對,莫憂大驚失色,眼前不是別人,卻是凌梓鳳。
    凌梓鳳劍眉微蹙,淡淡的看著她,眼神落寞而憂郁,莫憂卻是一腔憤恨噴薄而出,一個箭步奔上,“啪”的一記耳光響亮的摔在他臉上,淚水滾滾。
    凌梓鳳佇立如雕,著著實實受她一耳光,不躲不閃,亦不言不語,雙眼清冷如深秋之夜,俊逸的臉龐上五指赫赫,漸白,漸青,漸紅、漸紫。
    遠遠的跑來一人,莫憂不愿這般見人,慌忙以袖掩面,回屋躲避,就聽店小二的聲音道:“爺,這是您一早吩咐買的衣裳,你瞧著滿意不。”
    凌梓鳳揮手示退,捧衣進屋,將一套女裝丟在她手里,自己披上一件,轉身走了,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豈有此理!凌梓鳳,你行事輕薄,竟然想要一走了之么?莫憂接過衣裳,正欲順手出掌,陡然發現他臉頰、頸間印有一道道血跡,再看自己指間,血跡微微,隱約憶起些什么,失神之間,凌梓鳳已出門遠去,背脊挺立,仿佛較之往日削瘦。
    莫憂茫然四環,才發現屋內擺飾并非自己所訂房間,竟是自己入錯了房,細聞房中一股淡淡的酒穢味,正凝神回想,就聽腳步聲傳來,店小二在門口張望,見房中只有女子一人,猶豫了片刻,才道:“誒,夫人,小的送來新的被褥。”
    莫憂聽他稱自己為“夫人”,蹙眉惱怒,只因身著男裝,不便回身,背對著他答道:“知道了,你放下即是。”忽又追問:“那舊的被面呢?”
    店小二愣住,為難的道:“夫人,那個,污有酒穢,已經洗了,是尊夫讓小的送新的過來。”
    莫憂心如潮涌,默默不語。
    艷陽東升,又到西墜,浮云飄緲,接引月華。
    凌梓鳳始終沒有回來,莫憂出門,漫步街頭,情不自禁來到江畔,江霧又起,猶是飄緲之境,眼角微潤,蘇嶺,這里亦有你的氣味,依然記得那個晚上,你追問我是否一直住在山中,你說我長得酷似你死去多年的故友,你回憶你曾失足摔下懸崖,可笑我竟從未疑心你就是當年那個與羅衣同死的負心人、與莫憂重生的小叫化。
    我道你為何初次見我就驚駭之下棄劍于地?我道你為何結交如玉一路相伴?如今看來,你是早有猜疑,將我戲于股掌之間。
    莫憂遠眺闊水,站住了腳步,后主李煜曾說,愁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眼前這寬江怎么能流盡心中之愁之恨。
    江畔之榕茂盛如舊,古莖如虬,盤踞交錯,密密匝匝的舒枝蔓葉,較之當日猶勝,恍惚間,一團青煙飄落于石上,佇立著堅挺如松、憂傷如水的凌梓鳳,玉帶般的江霧在他腳下蜿蜒,他就那樣默然成千古風華。
    莫憂低低的、吃力的從喉間滾出三個字:“對不起。”然后,淚濕滿襟。
    凌梓鳳凝眸如石,忽如一朵青云飄過,他緊緊的抱住莫憂,將下頜抵在他肩上,無聲的流淚。
    莫憂突然想起,多久以前,他也這樣抱住自己,不過,那時的他是目含戲謔與輕薄的,他說:“我賭你不會嫁給蘇嶺。”他還說:“你心跳很快,你的身體告訴我,你不會嫁給蘇嶺的。”
    可是他賭輸了,自己真的嫁給了蘇嶺,大禮那天,他就站在自己身邊,他手中紅綢的另一端,握在另一個女子手中,他的手,青筋鼓起,指掐入肉,自己只當不見,因為有蘇嶺。
    今天看來,他似乎又賭贏了,嫁給蘇嶺是自己一時的幸福,卻是一生的痛苦。
    可是,他為什么會哭?
    驕傲的凌二少爺,我的挫敗,我的欠歉,你不該嘲諷么?
    你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裳,你的心跳讓我覺得顫栗,莫憂澀聲問:“老夫人,可好?”
    “好。”
    “婉玉,可好?”
    “好。”
    “貞娘,可好?”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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