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秦律吗?”
沈雁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叹了一口气:“是了,你是按照秦律处置他们的。”
“你是听了外面的传言吗?”卫鞅听着沈雁的话,愈发纳闷,追问道。
沈雁点了点头,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迷茫:“他们说,你杀的人染红了渭水,渭水畔,号哭震天……”
沈雁的情绪看起来不太好,她的手在发抖,她的嘴也在发抖,听信了传言的她,此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卫鞅。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卫鞅,就和平日一样,而她所听到的卫鞅,早就已经变了模样。
她不知道该信哪一边?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这些,都是真的吗?”沈雁最后问道。
“你听我说……”
卫鞅握住了沈雁的手,发现她那只手抖的厉害,冰凉——这可是夏天……
“渭水畔,是处决了七百人,但是渭水被血染红了什么的……是别人捏造的。”
“我……不想听。”
沈雁把手抽了出来,倒退了几步,“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你既然明白……”
卫鞅伸手,但沈雁又退了一步,对卫鞅说道:
“我明白处决那七百人是有法可依的,夫君不会做没道理的事情。”
“我也知道渭水尽赤、号哭震天什么的都是谎话,渭水那么宽阔,几百人的血就能染红……那也太无稽了。”
“但是……但是……”
“我不敢靠近你……”
沈雁扭过身去,肩膀颤抖着:“外面都在说夫君如何如何,我知道是无稽之谈,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我自己,不由自主地听进去了;现在,我有点害怕你,我害怕我的夫君,真是传言中那么冷酷的人——尽管我知道,你不是的……”
“但是你真的刑杀了那么多人。”
“请你告诉我,你不是的……”沈雁低声说道,听起来整个人就快要哭出来了。
“沈雁……”卫鞅的语气有些难过。
她是他的亲爱之人,而自己的亲爱之人,此刻在害怕自己。
我真的有那么……刻薄寡恩吗?
让你害怕到这个地步?
他疑惑,他不解,他的心头如同被压上了一块石头,沉闷地喘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睛:“我,不怕外人议论我如何。”
“但我怕你,只怕你……”
他说不下去了。
他怕她,不信他。
她也知道他是要说这个。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沈雁最后说道,整个人转身冲出了书房。
地上出现了几滴水渍,上面的光芒还跳了两跳。
不,是泪珠。
卫鞅的整个人都瘫坐在水渍跟前——从水渍里,他看到了一个微小的自己,正在怔怔的望着他本人。
他说自己就是刻薄寡恩之人?
怎么可能!
他狠狠锤了一拳自己的胸口。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什么刻薄寡恩,都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这世间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刻薄寡恩之人?
他卫鞅,还是有点感情在的。
他可以对那么多传言听之任之,可以对忘忧居的店主不欢迎他的态度不在乎,也可以对栎阳城中的人对他的议论充耳不闻,因为他知道,这都是他立威的代价,就算没有传言,人们也会畏惧他,也会情不自禁地疏远他、害怕他,这就是刑法“威”的存在,并不完全是坏的。
所以别人对他如何如何,他都无所谓——但唯独看到沈雁对他这样,他内心难过,非常难过。
她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妻子,按理说,应该是最懂他的人之一……
他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讲给她听,她应该懂他,但是沈雁口口声声说着明白自己这样做都是为了变法为了秦国,却还对他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我不敢靠近你……
这是沈雁亲口对他说的。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和她如此陌生?
自己又该怎么办?
卫鞅知道,沈雁现在的表现,也是很多栎阳百姓对他的态度:听了传言后,对他又喜欢,又信赖,又害怕,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栎阳的百姓还没有沈雁这么明事理,听见他在杜地如此可怕,再听几句传言被忽悠,就不由地开始害怕他了,或者,反感他……
自己如何才能说通沈雁呢?她那么明事理,她懂自己,却还是听了传言煽动畏惧自己了……她可是自己的妻子啊。
连自己的妻子都不信任自己了,这种感觉很糟糕,非常糟糕……
而且他根本解释不清楚——人是他定刑的,是他看着行刑的,这根本跑不了嘛。
卫鞅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把地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站起来。
又跌倒。
他的人都恍惚了。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
沈雁含着眼泪跑出了书房,站在院子里,茫然地看着天空。
她拿袖子擦了擦眼泪,但是眼眶还肿着。
她不想哭,但是她真的很难过,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时候她看见卫鞅的老母亲慢慢踱步到了自己面前,挽着她的手问道:“雁啊,是谁欺负你了啊?”
沈雁又擦了擦眼睛,这下她的人更加可爱了——但是她根本没有擦到眼泪。
这时候的她弯下腰来,对卫鞅的母亲回答道:“不……没有。”
“如果是卫鞅欺负你了,老身帮你教训他。”卫鞅的母亲怜爱地抚摸着她的手。
沈雁连忙辩白,语气有些急促:“不……不是他……”
卫鞅没有半点对不起她的地方,这是真的,更不可能欺负她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你这么伤心。”卫鞅的母亲抚摸了她一下她的眼睛,“眼睛都肿了……”
“娘,我……”沈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给卫鞅的母亲找了一个好地方坐下,才慢慢地把话说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很害怕他,觉得他是个残忍之人——尽管我知道他做的都没错。”
卫鞅的母亲眯着眼睛笑道:“是因为栎阳城中的那个传言吗?”
沈雁迟疑了一下,说道:“……是。”
“那些传言我都不信,可我却觉得夫君他……好可怕。”
“原来我还没觉得那么严重,现在我不能接受他一下子杀了那么多人。”
“我刚刚还对他发了火——我也知道我发火完全没有道理,他没有做错什么,可是……”
“我真的很害怕,夫君真的是路人口中传言那样的人,刻薄寡恩,冷酷无情,我很害怕……”
她攥着母亲的手越来越紧,于是卫鞅的母亲笑了,笑的很恬淡。
她揉了揉沈雁的头,对沈雁说道:“真是个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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