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为何会爆发叛乱?”
像是在问自己,而孟兰皋也确实是在问自己。
于是,他自问自答了:
“杜家之所以会爆发叛乱,是因为杜家为政苛暴,不思恤民,不思君上,反渔民用民以自利,所以杜家会发生暴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秦孝公听着这番话皱起了眉头:“杜家不遵上令,隐下而渔民,和我令客卿变法强国是一回事吗?”
孟兰皋被秦孝公问的怔住了,良久,才答道:“君上要以杜家暴乱为鉴,轻省刑罚……”
“你错了。”
秦孝公突然打断孟兰皋——他的咬字很清晰,面对着孟兰皋,一字一句地说着,听起来很认真,但实际上话里全都是对孟兰皋所说之话的轻蔑。
“草民如何错?”孟兰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秦孝公答道:“杜家乱,不是因法令过重而乱,而是因没有法令、任意制定规矩而乱——杜家之乱,与秦法刑罚的轻重并没有关系。”
“杜家根本就没有法,算是法外之地了,你却说杜家之乱与法的刑罚轻重有关系,有道理吗?”
秦孝公炯炯的眼睛看着孟兰皋——孟兰皋甚至都可以看到秦孝公的鼻尖闪烁着压抑的光芒。
这时候的秦孝公,每字每句中间都透露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势,凭借孟兰皋绵软无力的话语,根本无法说服秦孝公。
于是孟兰皋轻轻笑出了声,答道:“没道理。”
秦孝公又接着说道:“先前你说:圣王治国,以无刑为上——我很赞同。”
“但是达到‘无刑’的目标,有很多种办法,不一定偏要减轻刑罚。一味的减轻刑罚,固然像是圣王的作为,但是减轻刑罚过分了,恶便得不到惩治,便会泛滥成灾,危害良善——那真是属于圣王的仁慈吗?”
秦孝公说着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
忽然他又抬起头来,说道:
“渠梁私以为,不是的——你觉得呢?”
秦孝公的目光忽然转向孟兰皋。
“君上说的是。”
孟兰皋面对着秦孝公的目光,答道:“可君上……刑罚过重,百姓必然不满。”
“百姓对刑罚的恐慌,并不在于刑罚的轻重与否。”秦孝公说道。
“所在为何?”孟兰皋问。
“百姓对刑罚无知,当然会惧怕刑罚——因为他们不知道刑罚为何物,是否会在将来的哪一天降临在他们的身上。”
“所以他们会恐惧,害怕刑罚会伤害他们——减轻刑罚则会使百姓轻蔑律法,法无法施行,国政不调,国家就会乱套。”
秦孝公对着孟兰皋侃侃而谈:
“所以减轻刑罚是不行的。要让百姓知道刑罚,明白秦法是怎么一回事儿,刑罚会惩罚什么样的人?”“刑无等级,法外无恩,违法必究,罪死不赦——此之谓明刑。”
“把法度执行给百姓看,让百姓明白什么样的人会被惩罚,加重违法的刑罚,百姓自然不会犯法;不会犯法,刑罚不会惩罚百姓,刑罚就和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了——此之谓明刑犹至于无刑也。”
“你看,这样同样可以达到圣王之治,同样可以让天下无刑,不是吗?”
秦孝公对着孟兰皋说着。
他看着孟兰皋的表情,试图想要从孟兰皋的表情里捕捉到什么。
最终孟兰皋还是辩不过秦孝公,颓然承认道:“君上说的都对。”
秦孝公听见这话,笑了:“是客卿教我的。”
是卫鞅教给他的,他和卫鞅在私下里时常见面,他愿意听进去的话,自然全都听进去了。
孟兰皋还想说什么:“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秦孝公瞪道。
“但是……”孟兰皋艰难地说着,“但是大家还是觉得变法别扭,给大家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不便……”
“变法大家再觉得如何别扭,也不能被废止,因为是我要变法。”秦孝公打断孟兰皋说的话,“但是意见,我还是可以听得进去的。”
秦孝公沉稳的目光看着孟兰皋:“以后这种威逼寡人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看到了。”
孟兰皋知道,他们聚众就是想要当场逼迫秦孝公做出一个决定。
但是他们失败了。
孟兰皋没有回答秦孝公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秦孝公有没有察觉到他的点头。
他一直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他突然笑了:“我是真愚钝啊。”
“其实草民不反对变法,我认为变法蛮好的。”孟兰皋说道,“但是……”
“我听明白了。”
秦孝公反身,坐回到案前,看着孟兰皋发问:“你是在替别人发声——这是章蹻老将军的意思?”
秦孝公的话语锋利如刀。
孟兰皋摇头:“草民哪里知道章老将军怎么想的,这些……大概都是大家的民意吧。”
他是章蹻老将军的食客,但这次他没有听过章蹻的一句话——他只知道章嘉的意思,但他不知道章蹻是不是一样的意思?
“不是章老将军的意思,那你们又为什么会来到栎阳宫前?”秦孝公接着质问道。
孟兰皋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看着孟兰皋为难的样子,秦孝公摆了摆手:“算了,不难为你了,你可以先退下了。”
“草民告退。”
孟兰皋向秦孝公行了一个礼,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又被秦孝公叫住:“等一下。”
孟兰皋问道:“君上还有什么事情?”
秦孝公转过去对一直守在一旁的章华说:“章华,带孟兰皋出去——带百姓们都去禁室,从大道走。”章华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客卿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把这么多人都推给客卿?
秦孝公看着章华的神色,摆了摆手:“你不用犹豫,把他们都带给客卿就对了——客卿听一听他们的意见,对修订法令有益处。”
秦孝公嘟哝着。
章华听了秦孝公的话,走到秦孝公面前,低声道了一个“诺”,对孟兰皋说:“走吧?”
孟兰皋被章华惊了一下,连忙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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