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125章 还是怕了

    卫鞅听着那个声音便是一愣,然后他的目光转到了杜挚拽着他袖子的手,最后落到了杜挚的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于是刚刚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刚才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果然还是怕了。”
    这句话,当然出自杜挚之口,是杜挚说给卫鞅听的。
    卫鞅听着杜挚的话,渐渐的,脸色变得不太好起来。
    他与杜挚以前有摩擦,本来就不喜欢杜挚的人。
    而此时,杜挚又吐出了这样的话……
    怕?他卫鞅,什么时候怕过?
    “你说,我怕什么?”
    卫鞅下意识的说道,目光轻轻的瞟了杜挚一眼,旋即转向别处,望向殿门外的广场,似乎急切的想要摆脱杜挚,去禁室,去完成自己一天的事务。
    杜挚讥讽的笑了:
    “杜家那么多人反对变法,人多势众,你怕了。”
    卫鞅看着杜挚,低低摇了摇头:“当年我被你陷进栎阳狱里、眼看前途尽毁的时候我都没怕过,而当时我还只是个士子——现在我是秦国的客卿,背后站着的是君上,我又何须害怕?”
    “杜家是秦国第一世族,势力之强大,反手之间,足以毁掉变法——你当真不怕?”杜挚质问道。
    卫鞅思考了一下,答道:“当真不怕。”
    “完全不信。”杜挚冷冷的说着。
    “你真以为我怕了?”卫鞅反问杜挚,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
    杜挚看着卫鞅——他明显的看到卫鞅的脸上并无半分惧色,至少从卫鞅的脸上能看出来,卫鞅并不是像杜挚内心想象的那样,害怕杜家反对变法的庞大势力。
    但杜挚在心里认为这只是卫鞅的一张面皮——就算表面上古井无波,在朝堂上终究还不是做出了害怕杜家的举动?
    一张面皮,能说明什么?
    于是杜挚面对卫鞅的问题,同样反问道:
    “你难道不是怕了吗?”
    问完这句话,杜挚接着说着:
    “家父杜津那种种举动本来就是在违抗你的变法,你表面上将家父的举动分析的头头是道,到了最后竟然以家父只是口上说说暂且还没有实质违抗变法的举动算了他一个煽动人心、消极变法的罪责,最后只是让家父加紧变法……你明知他不会变法!”
    “而对那些殴打了传令官员的杜家后辈,你竟然将处罚的权力交给了家父,他既然不会执行变法,也照样不会按照你说的对那些杜家的年轻后辈施加耐刑……这算什么?你明知家父是不会执行你那什么变法的!难道这不是妥协?”
    杜挚的声音原先只是平铺直叙,到后面越来越激烈,最后话里的情绪,尽数变成了对卫鞅的强烈不屑:
    “今天你妥协一次,明天再妥协一次,等到来日杜家真的抗法了,你卫鞅也要妥协,是也不是?”“你的法,还要不要变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法,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杜挚的声音渐渐变得刻薄起来,语气中间满满都是讥讽——他是在笑,但是,尽皆都是对卫鞅的嘲笑。
    卫鞅一直都在正视着杜挚、听着杜挚的讲话。起先,卫鞅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波动,直到听到杜挚的最后一个字之后,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渐渐上扬,最后变成了一连串的朗声大笑。
    是的,卫鞅也笑了——他觉得此刻的杜挚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你笑什么?”
    杜挚看着卫鞅在他的面前笑出了声,顿时觉得自己很生气,不满的瞪着卫鞅。
    卫鞅这才止住了笑声,但是他的嘴角依然泛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杜挚此时的举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然后,卫鞅轻轻摇了摇头,发话了:
    “没想到昔日反对变法的杜大夫,如今对变法竟然比我这个当局之人还上心……”
    杜挚背过身去,冷哼一声:
    “没有!你变也罢,不变也罢,总之你变你的法,切莫再将法和我扯上关系……”
    “你是秦国人吗?”卫鞅突然问杜挚。
    “我是秦人。”杜挚答道。
    杜挚望着卫鞅的眼睛。
    这时候杜挚突然觉得卫鞅的目光锋利起来。他看着卫鞅,听着卫鞅如是说着:
    “变法,是整个秦国要变法,你既然身为秦人,是决计不可能和变法断绝关系的……”
    卫鞅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话:
    “换句话说,变法关系着秦国每个人的命运,只要你在秦国的这块土地上,你的生活便已经和变法息息相关——这不是命运,这是事实,你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吗?
    杜挚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起初,杜挚憎恶变法、排斥变法;而现在,杜挚不再反对变法,也不支持变法——不管杜挚做这些起到了什么作用,他确定,他做这些,都是为了让“变法”二字在自己的生活中永远的消失。
    但他不能否认,自他听说卫鞅名字的第一刻起,他的命运便已经和变法两个字纠缠不清了。
    他没有办法摆脱,便只能离“变法”两个字远一点、再远一点……
    慢慢的,他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就像卫鞅说的那样,这两个字,成为了无法摆脱的命运……
    他的父亲,是否也是这样?
    正在杜挚思索的时候,卫鞅轻轻的开口:
    “你摆脱不掉,你的父亲也摆脱不掉——秦国一定要变法,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是秦国第一世族也无法改变。”“所以我才没有刻意强制杜家去执行变法,因为杜地是秦国的一部分,作为秦国的一部分,杜地迟早都会变,不以你父亲如何如何而转移。”
    卫鞅如是答道。
    对,卫鞅认为变法既然开始,就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惜世族不会这样认为。
    杜挚也不会这样认为。
    卫鞅在朝堂上没有建议秦孝公用他的权力去强迫杜家变法,只是建议秦孝公去督促杜家尽快推行变法。
    连处罚那些殴打君上所派使臣的杜家年轻后辈的权力,卫鞅都让秦孝公一并交给了杜家。
    卫鞅是要推行变法的那个人!他明明该懂得的,杜家作为秦国第一世族,杜挚的父亲杜津作为杜家家主,已经向卫鞅摆出了如此姿态,连法令都送到了客卿府门口,那就是铁了心不想执行变法了!
    在这个时候,卫鞅和秦孝公就该强制让杜家执行变法,不管杜津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变法是否会激起他们的反抗……
    总之,杜挚认为,卫鞅想要让杜地的变法顺利进行,就得拿出变法的决心来,而不是摆出如此低下的姿态,盼着杜津去变法!
    而卫鞅竟然真的没有强制杜地去变法……而,只是如此而已。
    卫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这明就是妥协……”杜挚死盯着卫鞅,“吴起变法,可比你强硬多了。”
    “吴起变法太强硬,所以吴起的变法失败了,吴起也被楚国的世族杀死了。”卫鞅冷声答道。
    杜挚对卫鞅的话不以为然:
    “因为看到吴起被世族杀死的下场,所以你怕了,怕了杜家的势力……”
    “变法,不能急于求成。”
    没等到杜挚说完,卫鞅就打断了杜挚的话:
    “变法非一日之功,一次变法,往往要变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而你父亲抗法,在变法所经历的这么漫长的岁月中,只是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波澜而已。”
    “你说,我怕什么?”
    卫鞅直直的问着杜挚。
    杜挚被问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不对啊!
    卫鞅所言,简直荒谬!
    他明明问的,是卫鞅怕不怕反对势力,而卫鞅回答的,这都是些什么!
    而卫鞅此时根本不顾杜挚心中是作何想,瞟了杜挚一眼,接着说道:
    “你前面说吴起变法?吴起变法,强硬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不年轻了,留给他变法的时间已然不多,楚王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变法需要十年二十年,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只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所需的东西全部变完,因为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猝然离世,只能将他想办的事情,全都赶紧办好……”“而我和君上,有的是时间,所以,我们也有时间好好解决这所谓‘秦国第一世族’的问题,也就没有必要将变法执行的如同吴起一般强硬,有更多的时间来将秦国的积弊尽数清理干净。”
    卫鞅如是答道。
    他认为自己说的已经足够清楚,足够让杜挚明白了。
    但是杜挚不明白,于是他有问:
    “变法变法,不强硬怎么叫变法?不强硬怎么推行?不强硬,又怎么能得到那个‘洪水猛兽’的称呼被世人视作异端?”
    “杜大夫此言大谬。”卫鞅轻轻摇了摇头,“变法,分两个字,一个是变,另一个才是法,两个字组合起来,才叫变法——杜大夫刚刚所言的,皆是法的特质,而变法中这个‘变’字,杜大夫并没有看见。”
    “此话何解?”杜挚皱着眉头问。
    卫鞅答道:“如果说法是一把剑,我挥剑杀敌的过程叫变法,那我使用法这把剑的手段,那就是变。”
    卫鞅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杜家是秦国第一世族,我应对当然要小心一点——如果强硬的执行变法,本来杜家只是反对变法,被这么一折腾,你的父亲被逼反了事小,杜地失去控制那就坏了……”
    杜挚听着卫鞅的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听着卫鞅所说的全部,有些恍惚了。
    而卫鞅是不会管他是否恍惚的,他继续说着,没有半点停滞:
    “——我在朝堂上向君上的提议,只是为了给杜家一点时间,给你的父亲一个决定的时间,是我的‘变’,并不是妥协。”
    “将对杜家年轻后辈施刑的权力交给杜家、交给你的父亲,也是为了让他尽快的做出决断。”
    “这些人冒犯了君上的权威,你的父亲如果按照新法对他们施加耐刑,那就是对变法最好的支持,秦国官府也会对他执行法度的坚决大加宣传……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执行其他的新法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如果他不对这些人施加刑罚,执意抗法,到那个时候,他所承担着的罪名,就不仅仅是抗法了——他对那些杜家后辈的宽容,就是对冒犯君上权威者的纵容,是真真切切的在违背君上的意志——到那个时候,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是一个选择,不知道你的父亲,会选择前者,乖乖的束手就擒,还是后者,接着抗拒法度、冒犯君上的权威?”
    卫鞅说着,转过头向着去禁室的路走去,再也没有对杜挚多说一句话。
    而杜挚看着卫鞅,觉得卫鞅的身影陡然多了几分莫名的味道……
    自己的父亲,会看透这一切吗?
    他,又会怎样选择?
    可是父亲如何如何,又关自己什么事?
    杜挚低低的唾了一声,慢慢的转过身来,跨过大殿的门。天色有些灰暗。
    他觉得自己有些茫然。
    而只有那个远远的走着的,名叫卫鞅的人,依然保持着一颗坚定的内心,向前走着。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如卫鞅。
    从一开始,便远远不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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