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的沉默。
卫鞅心知肚明,如果此事为真,那么这就是杜家在向他示威。
明明自己的法令之中已经列明哪些人可以赦免列入户籍,哪些人则不行——蒙虎这些人按照他的律令,很明显是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可是杜家却故意曲解法度,利用他的法度来巩固自己——利用变法的法度来杀人!
他觉得自己很生气。
自己的法度,竟然成为了人家的玩物?
真是可笑!
景监担忧的望向卫鞅。
卫鞅此时的脸色真的很不好,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看起来像是病了。
但仔细看可以看出来,卫鞅的血色全都涌到了眼睛里。
眼中寒芒骤起,也一并染上了一抹血色,闪耀着危险的光芒。
这证明他真的很生气。
但是别人却是看不出来的,比如面前的这些百姓。他们只是期盼着卫鞅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之间,这位客卿,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卫鞅兄,你怎么了?”
景监觉得此时的卫鞅有点不对劲,他靠近卫鞅轻声问道。
眼中的寒芒陡然消散,卫鞅这才回过神来,望向景监:“没什么。”
但景监依旧可以看见卫鞅那发白的脸。
卫鞅浑然不在乎这一切,返回头来,面对着蒙虎和人海,说着:“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但这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我如何信你们?”
蒙虎激烈的叫道:“客卿不信我们吗?”
“不是不信你们,但你们所说的话,没有证据。‘卫鞅平静的答着。
“还问什么证据。”王典对着卫鞅说道,“百姓受苦,我们这些人能坐视不管吗?客卿未免有些太无情……”
卫鞅不理王典,尽管他知道这些事情多半是真的……
但是,没有证据,便不能拿杜家怎么样。
人群中间响起了一阵低语。
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蒙虎反应快,他猜到了卫鞅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就是说,只要有了证据,我们就可以扳倒杜家?”
“那是当然。”卫鞅看着蒙虎,满意的点了点头,“那这么说,你是有证据在手了?”
蒙虎听卫鞅说到这里,横生出一股沮丧之意:“我……没有。”
他们当时只是叫着要投奔客卿,什么时候想过要为杜家的那些腌臜事情拿出证据?
“不过,没有证据也没有关系的。”
卫鞅突然说。
“既然百姓有苦,变法有阻,你们上告告到我这里来了,我卫鞅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卫鞅接着对众人说着:“禁室会派精干吏员去查勘这一切,如果杜家真的视变法法度如同玩物,真的做了这一切,按照秦律,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话说的确实不错,也只能这样了。
然后,他补上重重的一句:“一定会。”
“在此期间,就麻烦诸位将就着住下了,我为你们安排住所。”
卫鞅接着说着。
“不,客卿,我们要投奔你,为你做事!”
人群中间突然响起一声喊。
对啊,他们是来投奔客卿的,他们又怎么会忘记!
“你们投到我这里能为我干什么?”卫鞅听到这里笑了起来,“能为我编订法令,还是能为我抄写文书?”
这群从杜地来的人这才恍然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了客卿什么,也没有办法给客卿做什么事。
还是不要给客卿添乱了……
众人纷纷如是想着。
卫鞅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
这些从杜地来的百姓暂且被卫鞅安排在了东城营,户籍暂且落在游籍里面,与原先的游籍中人共同接受变法的试验。
因了东城营是卫鞅检验变法的试验地,秦国全国也就属这里变法的气氛最为浓厚,卫鞅把这些人安排在这里,有意让这些人感受一把真正变法的气息。
这次是卫鞅手下的属官程式为这些人登录户籍,他认真的执着笔,小心翼翼的问着: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蒙虎认真想了一想,又带着大家伙儿数了数,数完之后这才说道:“这位吏官,我们这里一共来了一百零三人。”
程式听着这个数字,然后又看了看这厅堂中间显然已经站不下的人,感叹道:“你们来的人还真不少……”
景监听了这个数,皱眉道:“游籍下属,原来……只有三百六十三人吧?这么多人骤然加进来,会不会出乱子?”
“暂时挂靠在游籍而已。”卫鞅对景监说着,“等到时候,他们是愿意留在东城营还是回到杜地,都随他们的心意——况且,东城营那些游民对农事生疏,正好来这么一拨对农事熟悉的人来帮助他们开垦荒地,有何不可?”
“我不是说他们到时候会怎么归属。”景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我是担心东城营一下子涌入这么多外来人,和原有的百姓闹不和……闹出乱子来怎么办?这可是专门用来试法的地方,万一闹出乱子来……”
“谁敢在东城营闹事,用游籍律治他们就是了。”
卫鞅轻声答道,目光还瞥了一眼那些从杜地来的百姓。
游籍律,就是用来治理东城营那些身处游籍的人所设的律令。
卫鞅的声音很轻,但声音的份量很重。
蒙虎从卫鞅的眼里读出一股淡淡的警告意味,他缩了缩肩膀,看不懂客卿从这眼神里究竟想告诉他们些什么?
蒙虎想了想还是不懂,索性就将他现在所想的东西通通扔在了一边——
反正,现在的生活总算是有了着落。王典看着卫鞅说那句话时候的神情,突然想起来卫鞅对他说过的那意思一般无二的话:
你以为法是用来干什么的?法就是用来管这些人的!
……
游籍律,就是卫鞅用在东城试验的这套律法的名称。
在东城营,不行秦法,只有这套游籍律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当然随着变法的推进,游籍律会逐渐的和秦国新法重合,最终被废止,与秦律融为一体——但是就目前而言,在东城营,还是这套游籍律说了算。
这套游籍律维持着东城营的秩序,而这套游籍律的内容,完完全全就是卫鞅理想中秦国变法成功之后的秦律该有的样子,不时的因需要而调整——只不过东城营太小,只设了两个闾,县制什么的是设不开了。
但为了检验还在竹简上等待执行的变法法令,这么小小的一个东城营是够用了。
这些加入游籍的人刚开始还对游籍律有抵触,因为游籍律特别的严苛——他们以前自由散漫惯了,可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严苛的律令!
不仅是他们没接触过,如今就算是观遍山东六国,也找不见比游籍律更加严苛的律令——
事实上,这套游籍律,亘古未闻!
这一点,卫鞅知道,禁室知道,栎阳令王典也知道。
卫鞅来过东城营,他对这些以前是游民的人们说了,游籍律虽然严苛,但是对于他们的好处却是大大的——只要遵守法令、努力耕织,就有赏赐——他们的生活将会过的越来越好,只要他们遵守法度——只要他们努力!
可是他们手头连块土地都没有,拿什么耕地?
只有官府下发的那些生活必须,真的可以创造奇迹吗?
于是在试探中,有人捡起了锄头,来到旷野,对着荒草掘了下去……
没有土地,可没有人说他们不能自己开垦土地啊!
而事实上,游籍律里是有鼓励垦荒的内容的。
甚至现在外面的变法也鼓励垦荒,否则秦国变法的第一则道法令为什么要叫“垦草令”呢?
于是这些人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第一片土地。
没有人可以夺走他们的土地。
而从官府手里拿到垦荒的奖励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入了这游籍是多么正确的一个决定。
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每天都能填饱肚子,有固定的居所,比以前的生活不知道要好了多少。
而且在这个地方,没有人敢欺压他们——听说在别的地方,有世族压着,那些可怜的在世族脚底下住着的百姓,每天都要仰着那些“贵人”的鼻息行事。那些贵人一发怒,便是饿殍遍地。自己的命运被掌握在他人之手,每天每天,都要担心自己是否能活的过明天……
而在东城营,这一切都不需要担心。因为他们的头上没有世族压榨他们,秦国别的地方所残留的世族需要以变法逐渐革除,这个地方,却是从来没有世族的。
而且,游籍律的每条律令都会贯彻到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时间久了,在这里实行的游籍律的好处,大家都看见了。
于是,在最初的不舒服之后,东城营的人们,正在飞快的适应着新生活。
眼看着快秋天了,田里的麦苗长的高高壮壮,在这片新开垦的土地里打着浪花,看起来煞是好看。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年啊。
东城营的人们都感慨着
公孙壮在这里过的也还不错。
他是东城营里最奇怪的一个人。他本来徙木立信赚了五十金,足够他吃一辈子,却偏偏捂着装金子的小箱子跑到了东城营。
大家都知道,入了游籍进了东城营,是一把豪赌,所以对于公孙壮这样有那么多钱还跑到东城营赌的人表示敬佩,又觉得公孙壮傻。
身揣那么多家财,换别人早就找个地方自己消受了。
可是公孙壮偏不,他说那五十金是他要给他的一位恩人的,自己的东西,还要靠自己去赚。
公孙壮是义渠人,从前游牧为生——他一点也不会种地,于是他去向其他的秦国人一点点的讨教。
他学的很快,干农活干的也很卖力,很快,他就升任了伍长
可是为什么,一到睡觉的时候,盯着茅草铺的屋顶,他的心里就感觉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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