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90章 裂痕

    景监看见秦孝公手中的那块玉，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他记得这块玉的由来。这玉是一年多以前那位来秦的周使苏胡给秦孝公的，说是杜家的家主杜津给他的“酬劳”……
    这当然不是什么酬劳，这是在贿赂周使！
    而秦孝公也知道，这块玉是父亲秦献公赐给大夫甘龙的。
    自那以后，秦孝公对甘龙的疑心更深，以至于完全不信任了。
    现在，甘龙病了，病的很重，朝野都知道。
    秦孝公却疑心甘龙的忠诚，在垦草令宣布的当天非要叫重病在身的甘龙参加廷议。而当秦孝公看见甘龙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不就是一块玉吗？为什么就因为这一块玉，就怀疑堂堂一位大夫如何如何？再怎么冷落，也不能疑心一位臣子啊。
    而且甘龙已经病重，秦孝公他却……
    自那次之后，秦孝公给甘龙赏赐了很多东西，也帮甘龙请过医生，但这一切都无法挽救甘龙的病情。
    这次，甘龙真的要去了……
    秦孝公隐隐有些后悔，他想要去看看甘龙，哪怕就那么看一眼呢？
    景监看着秦孝公手里的玉，明白了秦孝公要去哪里：
    “君上是要去看甘龙大夫吗？”
    秦孝公点点头：“我想去看看他。”
    秦孝公的眼里有几分惘然：“你说，我作为一位君上，是不是对不起这位两朝老臣？”
    “君上这是说哪里话？”景监不能理解，“君上的举动景监都看在眼里，君上又何曾亏待过哪位臣子？”
    “不知道为什么……”秦孝公摸着自己的胸口，觉得一阵胸闷，“但我心里，觉得自己就是亏待他了。”
    景监理解秦孝公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情绪：“那君上就去吧，去看一看，心里也舒坦一点。”
    秦孝公犹豫了一下。
    他只觉得心里无比的迷乱，他不知道前路何在：“景监，你能理解我吗？”
    景监望向秦孝公还有些迷茫的眼神，然后答道：
    “臣可以理解。”
    于是二人接着向前走，走过一段狭窄的走廊，然后，豁然开朗——
    甘龙的住宅，终于到了。
    这府邸不算很大，掩映于市井之间，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位当朝大夫所住的府邸……
    这门很朴素，看起来也不怎么大，刚好能容一辆普通的马车出入，如果秦孝公将自己坐的君车拉过来，则是决计进不去的。
    然而这就是甘龙所住的地方。
    很显然，秦孝公平时是不怎么来这里的。此时他看着甘龙府邸的大门，有些惘然，幽幽的叹出一口气，就站在了那里。
    景监替秦孝公上去轻轻的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缓缓的开了。
    “你们有……”
    开门的家仆的眼睛一转到秦孝公身上，目光就猛的发直了：
    “君……君上！”
    那家仆当即就要跪下行礼，秦孝公连忙去扶：“不用行礼了。”
    家仆被秦孝公这么一扶，顿时心都有点慌了：“敢问君上……有什么事情吗？”
    “无他。”秦孝公对家仆说道，“我们只是想来看看甘老大夫……”
    “那，等小的去通报一下。”
    ……
    “什么？君上来了！”
    杜挚听了这声通报，望着面前的家仆，吓得手里的那卷法令都掉了。
    君上多长时间没有来拜访甘龙了！今天君上竟然肯来？
    杜挚带着疑惑望向甘龙：“老师，怎么办？”
    甘龙想了一下，对家仆吩咐道：“还是不要让君上进来了，你就和君上说，老臣病的太重，没脸见他。”
    家仆领命而去，只留下了满脸惊愕的杜挚：
    “老师为什么不见君上！把君上拦在门外，这罪过可不小……”
    “我不想见。”甘龙低声说着，“杜挚，好好陪陪老夫。”
    杜挚迟疑了一下，也只好领命了：“是。”
    甘龙长长太息了一声，望向杜挚，本来干涩的眼睛竟然有了几丝湿润的感觉。
    面前这个人，是他的学生。但他感觉面前的学生更像他的儿子，总在照顾着自己，竟然比自己的女儿还亲上那么几分……
    “赵良又去了山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眼下，也只有你能陪为师聊聊天了……”
    甘龙的双眼望着屋顶的房梁，低低的说着。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生涩。刚刚说了许多话，他累了，他身心俱疲，此刻只想躺在榻上，好好休息一场……
    杜挚看着老师这样子，也是颇为心疼。他握住老师那干涩的手：“嗯，老师，学生陪你聊天，好好聊、好好聊……”
    ……
    “君上……抱歉。”
    面前的家仆对秦孝公表达着歉意。
    “我……真的连看都不能看看甘大夫一眼吗？”秦孝公觉得自己的内心揪的一痛。
    “君……”
    “好了你不用解释了，我这就走了。”
    秦孝公连一点解释的余地都不给家仆，他就这样一挥手，背身走开。
    景监跟在后面，默默看着秦孝公那失落的背影。
    秦孝公恍然间又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情，捏紧了手中的那块蓝田玉。
    上一次，从甘龙的家门前走出来，那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他新任秦国国君把国家安定下来不久甘龙洋洋洒洒说了那么多，但却没有为他献出一点良策，只是在用圣贤大道敷衍他……
    这次，连敷衍都不打算敷衍，就要赶自己走了吗？
    自己可是来诚心看望他的！
    秦孝公的内心不由撕心裂肺的狂吼了起来。
    可是……对于一个病人，自己似乎不该要求太多？
    他站住了，身躯剧烈的颤抖着，手越捏越紧……其实秦孝公要是硬闯甘龙的府邸，又有谁敢拦他？可是自己和甘龙的中间已经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自己和这位老臣被隔在两头，根本无法了解对方的想法——那么问题就来了，自己敢越过这道天堑吗？
    秦孝公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那么自己知道这道天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那么他又如何能硬下心来，走进甘龙的府邸？
    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对不起甘龙了。
    秦孝公望向手中这块蓝田玉。这是杜家世族勾结外臣——抑或说是甘龙勾结世族不忠君的证据。如果秦孝公真的不信任甘龙了，就这一块玉，就可以置其于死地！
    可是……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秦孝公猛的一握手中的玉，他本来以为这样程度是不会给玉造成伤害的，却不料他一使劲，本来莹润的玉中陡然生出了一条白色的裂痕！
    这块品质上佳的玉，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竟然裂了！
    而秦孝公却不在乎这道裂痕，他心不在焉的将这块玉装进袖子，然后回头，看见了景监走上来，担忧的看着他：
    “君上，没事吧？”
    “没事没事……”秦孝公摆摆手。
    “君上要是还想见甘老大夫的话，改日再去吧。”景监说着。
    “不必了。”
    秦孝公的语气有些冰凉，然后又从袖子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摊开了手掌。
    还是那块玉，只是里面已经有了裂痕，再也无法修补起来……
    或许，这就是他欠甘龙的。
    秦孝公带着复杂的心情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