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3章 困意

    “乱世出,大道生。”
    卫鞅嘴唇微张,轻轻的说出了这么六个字。秦孝公出自对士子的尊重请他坐下,他自然要用自己的学说征服这位君王。
    秦孝公望了在旁边站着的景监,想来景监为自己举荐的人才定然不是那种庸俗之辈。秦孝公与景监从小一起长大,他对着景监的选择总有一种本能的信任。
    那么,卫鞅会辜负景监的信任吗?秦孝公认真的等待着。可他却有些困了——今天接待了太多的士子,处理了太多的国事,他的耳朵有点酸,他的眼皮耷拉着,几乎要昏昏欲睡了。
    可他不能睡,面前还有一位从魏国来的士子等着将他的高论讲给自己听,自己怎么也得先听完再睡吧?何况是景监推荐的……
    他猛的摇了摇头,目光看向卫鞅。秦孝公想将身上的疲惫尽数赶走,但疲惫已经浸透了骨髓,他只得和疲惫不断的抗争着,看向卫鞅的目光便有了一丝沉重的疲惫。
    卫鞅没有看到,他不擅长察言观色,擅长的只有书卷里的东西和天下的大势,他自然只能将自己的东西执着的讲下去。
    前面说,卫鞅他自己要献给秦孝公一把剑——还是那个问题,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呢?
    “乱世出,大道生。”卫鞅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世间各有大道,汇聚而成百家言。”
    “嗯,然后呢?”秦孝公应答着,声音之间隐隐有醉意。
    “臣为秦公所献的剑,便与百家言其中一言有关。”卫鞅笑道,“秦国弱小,四境皆困,不能出关与山东六国一争雌雄是为秦公之终生遗憾……秦公一定想要强国吧?”
    “那……自不必说。”秦孝公含含糊糊的答道。
    “至于这秦国如何强国——秦公心中可有定数?”卫鞅问。
    “有……”
    “那么秦公心中的定数是什么样的呢?”
    “唔……”秦孝公刚刚还努力想要听卫鞅的话,听到这里便一阵心烦,但他还是认真的答了,“行穆公之王道,复穆公之霸业。”
    秦孝公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他写求贤令的时候就将光复穆公霸业的目标写在了上面,这卫鞅没有道理还来问他啊?
    “秦公所言不对。”卫鞅说。
    “如何不对了?”
    “战国乱世,礼崩乐坏,想要像春秋时候一样施仁政、行王道已经行不通了。”
    “那该行何道?”
    “霸道!”
    “霸道与王道……有何不同?”
    秦孝公听的一脸茫然。卫鞅这个“霸道”并不是什么新鲜词,之前的许多士子都对秦孝公讲过,但是这些士子对这个词认识也只是停留在字面上而已,久而久之秦孝公便认为讲霸道的士子他们引出来的话全都没有意义。卫鞅自然不一样,他这里的“霸道”与他的法息息相关,可惜秦孝公是不懂,他不懂一个正儿八经要进谏的人提着词干什么?他听到这个词就感觉到困意席卷而来……
    或许后面有什么深意吧?可是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好想睡觉……好困啊……
    “王道,假周天子之令霸于诸侯,而霸道,则是用自己的实力来拼出一片天地,以实力争天下。”
    卫鞅此时还尚沉浸在自己的言论中不可自拔,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秦孝公的变化,自顾自的讲着,说着——
    想到龟缩在洛阳一隅之地的周天子,卫鞅就感到好笑——他名义上还为这整个天下的天子,实际上早在西周亡国的时候就失去了对这个天下的号召力,如今连自保都做不到,空有天子的名头,想要借周天子的势来哄列国诸侯,哪有半点可行的道理?王道,在这偌大战国,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
    “王道作为一把剑,在这大争之世中已经落伍了,它已经钝了,朽了,烂了!在秦国与山东六国的战争中只能拖秦国的后腿,帮不上秦国一点忙——秦国之所以在战国的大势中屡战屡败,就是因为王道已经腐朽,不再适用于这个世界上……”
    “所以要更礼以治,所以臣要用……用霸道这把剑来换秦公手上的……王……道……”
    卫鞅突然停住了,他隐隐间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自己不是要讲法的吗?怎么开始讲霸道了?就算自己的法与霸道有很大的联系,可他想讲的主题并不是霸道,而是法啊!霸道只是一个引子,不知不觉间如何讲了那么长时间……
    更不对的是,对面的秦公怎么不发出应答声了?他不是该认认真真的听自己讲话吗?这份安静,真是来的有些诡异……
    卫鞅不断的向自己提出疑问,他一眼望向秦孝公,却再没看到秦孝公那双坚毅而略带困意的眼睛——
    秦孝公竟然就那样趴在案上睡着了!
    轻轻的呼声从秦孝公的嘴边发了出来,在安静的书房里是那么响亮。景监脸上挂着尴尬,急忙去唤秦孝公:
    “君上,醒醒,醒醒——你还在召见士子呢……”
    秦孝公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在接见士子的时候睡着,景监叫了半天,秦孝公依然没有醒。景监索性不顾君臣之礼了,上前推了一把,秦孝公这才悠悠醒转。
    秦孝公刚刚还在梦里游弋,这时被景监从梦里惊醒才想起来自己在这堂上还接待着一位士子,在接客的时候,他竟然是当着人家的面睡着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与景监一样的尴尬,先是望向景监,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望向卫鞅,眼中的困倦比之前更加深沉,连声音中也抹上了困倦:
    “先生……前面讲到了哪里?”
    “霸道。”卫鞅不敢怠慢,接道。
    “是……是什么来着?”
    秦孝公却是没理卫鞅的话,独自在混沌的思想中摸索着,良久,像是抓住什么似的,喃喃着,声音中又充满着肯定:“……是王……不,霸道!霸道,很没意思啊……”
    “不是……”
    听着秦孝公话语中间颓然的语气,卫鞅有些急了:他要说的并不是霸道啊!难道这段引子要变成他进谏失败的根源吗?
    “寡人困了,还是请先生先回吧,改日寡人再听先生‘高论’……”
    秦孝公迷迷糊糊间摆了摆手便要赶卫鞅走。最后那“高论”两字特意点重了,像是在讽刺卫鞅。
    其实秦孝公此时脑袋昏昏沉沉哪有讽刺人的心,可这话落在卫鞅耳朵里就很刺耳了。卫鞅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虽然不怨秦公,却是生硬的行了一个礼,便要告别离去。
    这次的进谏很明显是失败了,可卫鞅眼中隐隐还有不甘的光芒散发出来,他走的是如此的缓慢,像是在盼望着秦孝公再叫他一声似的。
    “奇怪,我今天……怎么这么困呢?”秦孝公疑惑着揉了揉头便不再顾卫鞅了,迷蒙的双眼望向景监。
    “君上这几天实在是太辛苦了……”景监在一旁说着,叹了一口气。
    “像那样的人……景监,以后别再带进来了……”秦孝公说着,指着卫鞅的背影,如是喃喃道。
    “不,君上,你没有听完他的话,不能这么武断的下结论。”景监竟是犯起了倔,“臣知道,卫鞅是有才能的,这才把他带到君上面前……”
    “我还从来没谁的话听的睡着过,他是第一个。”秦孝公打断景监,“他的说辞必定是极其枯燥无味的……”
    卫鞅走的极慢,直到此时还没有离开这间栎阳宫的书房,秦孝公的话他尽数听在了心里。
    前面还在想自己进谏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叉子,可听到秦孝公这句话的时候,卫鞅就不想管自己的话到底哪里有纰漏了——
    他的说辞必定是极其枯燥无味的……
    秦孝公一句话在卫鞅的心头炸开,顿时惹得卫鞅心头百感交乘。
    不,我的说辞,是要进献给秦公的宝物,绝不是枯燥无味的废物!
    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卫鞅勇气转身,卫鞅知道自己此时该转身了,于是他便转了。
    景监歉意的望向卫鞅,毕竟卫鞅是他带来的,谁知道秦孝公会当着卫鞅的面就那样睡着呢?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卫鞅接受了景监的歉意,微微颔首,紧接着便看见了秦孝公眼中满满的漠然——这位年轻的君主,竟是将他和那些庸俗士子一般看了!
    可是卫鞅绝不是那样的俗子,他想要征服这位君王,这位君王越漠视他,他就越想要拿出浑身解数,用自己的法家之道来征服他!
    所以,即便是千万人在场,也拦不住卫鞅,在此时站在那里,深行一礼,向秦孝公发出自己的宣言:
    “臣总有办法让秦公听臣的大道的。”
    声音平静而镇定,话语中自有一股气在里面,虽然不大,却没有一个人会听错哪怕一个字。夕阳斜斜的透过那扇门,尽数洒在了卫鞅的身上,为卫鞅身穿白衣的身影洒上了一层光彩。秦孝公的困意全被夕阳刺眼的光抹去了,恍惚间,他看见卫鞅的身影是那么的高大,身形是那么的坦荡……
    是眼花了吗?秦孝公如是想。
    “那么,我不让你进谏,看你给我讲什么大道?”秦孝公说着。
    “臣说的是‘总有办法’,仅仅是不让臣以士子的身份进谏是不管用的。”卫鞅笑道。
    “你就这么自信?”秦孝公问。
    “因为我可以,所以我自信。”卫鞅答。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秦孝公盯着卫鞅,卫鞅盯着秦孝公,良久,坐在阴影里的秦孝公低声笑了起来,目光如电:
    “真是一个好回答。”
    “我就再给你一次进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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