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城青蠡》第80章 启程

    天明十分，经过一夜的徘徊，又冻又饿的乐城回到了寺里。
    静山法师看到乐城终于安全地回来了，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公主可算是回来了。”
    乐城没有理会他，心里厌恶这个法师，是他硬生生地从她身边夺走了王魏儿，使本已感到孤独无助的她更加孤独。
    她径直来到后院，拴好马。疲惫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扭头看看柴房，她慢慢走到将军的棺椁旁，靠着棺椁发呆。此时，她多么希望将军能奇迹般地起来，带上她一起回蒲州，虽然自己的驸马是如此陌生，但乐城知道那毕竟是她的家。
    回想将军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用宽大粗糙的手刮她的鼻子，使乐城倍感温馨；即便是在将军训斥她的时候，乐城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怜爱和关怀。往日温馨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在眼前，使乐城不禁又泪流满面。
    这时，裕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到乐城，欣喜地说到：“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我和师傅找了你整整一夜。”
    乐城赶紧擦去泪水，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念你的经就好了，找我干什么？”
    “师傅做了早饭，公主去吃点热饭暖暖身子吧。”裕智接着说道。
    “我不用你管，你走开！”乐城心烦地说道。
    “公主，身子要紧，还是先吃饭吧。”裕智站在原地说道。
    乐城回头看看裕智，看到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忽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滚！我叫你滚，没听到吗？秃驴！”
    裕智没想到乐城会这样恶毒地辱骂他，不知自己怎么惹到公主了，错愕地看着乐城。乐城忽然也觉得自己太失态了，这么恶毒的话语怎么会从自己的口里骂出来，不禁愣在那里。
    静山法师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公主殿下，你觉得在薛将军的灵前这样肆意的谩骂合适吗？这不仅是对裕智的侮辱，也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乐城低着头，歉疚地小声说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说完急忙退出柴房。
    静山法师跟在她后面继续说道：“公主是因为感到被抛弃而愤懑，这个贫僧可以理解。可是公主是否替他人想过？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又担负着平叛和匡复河山的重任，国事诸多，凭什么一定要把你的事放在首位？你又怎么知道圣上以后就不会派人来找回你呢？就凭你为护送当今圣上出过力，受过伤，圣上就不能忽视你吗？那薛将军还为此付出性命呢，他又该如何要求？还有那些为抵御叛军，扶保圣上千万死去的将士又该如何要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责，如今国难当头，身为大唐子民，应当以国事为重！你身为大唐的公主，更应尽职尽责！众生平等，裕智为了找你奔波一夜，得知你回来，自己都没顾上吃饭，马上跑来请你吃饭，你凭什么辱骂于他？就凭你是公主吗？作为大唐的公主，难道在国家危难之时，心里只有自己吗？”
    乐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静山法师，竟无言以对。
    “我佛慈悲！佛祖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会刻意为难某人。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公主你已成年，说话做事该要思量。你该学会站在他人的立场思考问题，多替他人考虑，这样就不会觉得上苍只对自己不公。再说，天下不平之事遍地都是，抱怨与谩骂，愤懑与畏惧都于事无补，甚至会越来越糟！所以贫僧劝公主还是凝神静气，想想今后该如何打算吧。”静山法师说完离去。
    静山法师的一席话令乐城羞愧难当，也被静山法师的眼界和胸怀所折服。她目送着静山法师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醍醐灌顶：是啊，乱发脾气有什么用呢？是该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了。
    这使她又想起母亲的教导，凡事都有它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要看到有利于自己的一面，才能有所收获。被遗弃也好，这样自己就可以毫无阻拦地返回江南，回到母亲的故乡了，那里还有母亲期盼着自己的归来。
    裕智走过来说道：“公主还是先去吃饭吧。”
    乐城看看他，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一起去吃饭吧。”
    深秋的阳光如此温暖，照在这山中寺庙的小院，日子就这么如静静的流水般悄悄的过去。乐城的身体渐渐恢复，但感觉右臂还是无力。
    这天，静山法师不知从哪里带来一只小猎狗，交给乐城抚养。乐城十分喜欢，总是带着它出去打柴采药，很快就和这只小猎狗熟稔了。
    乐城给它起个名字叫山风，希望它如山风一般驰骋山野。山风很快长成了一只合格的猎犬，在裕智的训练下，它已经能抓捕野兔等小动物，还可以跟野狼搏斗。
    “再过些日子，等山风长大了，就是名副其实的猎犬了。”裕智说道。
    乐城看看裕智，问道：“山风是你让静山法师找来的吧。”
    裕智讪笑着说道：“也不是，是静山法师化缘，正好遇见牧民家里的牧羊狗生仔，就要了一只回来。”
    乐城将山风搂在怀里，感慨道：“好可怜，生出来就离开了母亲。”
    裕智在一旁笑着说道：“是啊，还不是因为怕你再胡闹，静山法师才要来给你作伴的。”
    乐城回头瞪着裕智，气恼地对山风说道：“咬他！”
    看着山风原地不动，裕智笑起来，“笨蛋！它怎么会咬我？我是它师傅。”说完带着山风跑了。
    乐城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时常独自坐在回廊下，看着院外寂静的山坡，任寒风迎面吹来。山风陪伴在她的身旁，使她感到不再寂寞。她眯着眼睛，目光伸向遥远的山边，那是她来时的路途！
    天空湛蓝高远，阳光明媚耀眼，山谷空灵寂静，所有的喧嚣都已远去，面对寒风萧杀的山林，令乐城时常觉得恍如隔世。
    寺院悠扬的钟声将她从幽远的回忆中惊醒，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回去？她站起来，走到回廊的尽头，绵延的山尽头，应该是长安—她曾生长的地方。
    一队鸿雁从空中飞过，向南方飞去。乐城遥望着被枯叶染黄的山谷，她的脑海里渐渐清晰地响起一个声音——江南！回江南，就在现在！还要完成自己对将军的承诺——送他归乡！
    母亲的呼唤一次次回响在耳边：记着江南！记着我！乐城的目光坚定起来，我要回江南，回到母亲的故乡！
    一场初雪预示着冬日的到来，山野被白雪覆盖，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乐城裹着大氅，伫立在山坡上遥望着远方，她此时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带上将军的灵柩，踏上归乡之路。乐城转身回到寺中，向静山法师辞行，准备踏上归程。
    “不行，你不能现在走！冬日严寒，路上人迹稀少，你如何抵御严寒？还有山间野兽，强盗山贼，你一个姑娘孤身一人走在荒野，简直就是找死。再说万一圣上派人来接你，我又如何跟圣上交代？”静山法师说道。
    乐城笑起来，反问道：“法师真的觉得圣上还会来接我吗？再说就算圣上来接我，我也不会回去！我要回江南！”
    见乐城如此坚决，静山法师说道：“那怎么也要等到开春，有客商路过，你和他们一起走，我才放心。”
    乐城没好气地说道：“如若王魏儿没出家，他就可以护送我一起走。可是他跟你出家了，你留下他来陪你，我只能一个人走了。”
    裕智低声说道：“公主，静山法师是为你好，其实……”
    “裕智！你该诵经去了。”静山法师说道。
    乐城不再说什么，她去意已决，回屋收拾行囊，准备出发。静山法师几经劝阻，最终也没能改变乐城的决定，只好帮她准备行囊，指导回去的路线和路上的注意事项，告诫她一定不要夜行，只能在白天赶路。
    静山法师取出张良娣离开前留给她的钱币交给乐城，说道：“这是娘娘临走留给你的，我用了些给薛将军买了棺椁，还有马车和饲料等必备物品，还剩下的半袋钱币，你都带着吧。”乐城接过袋子，冷笑了一下，看来张良娣根本就没打算来接自己，才留下这么多钱币。这算是给予自己护驾的补偿吗？
    这些日子静山法师不时下山到处打听是否有去蒲州的商队。可是战乱时期，又适逢冬季，实在没有商队路过。
    终于有一日山下的村民来报，有一支本来回长安的商队，现在长安沦陷，只能暂时前往岐州的商队路过山下的村庄。
    静山法师大喜，急忙去见了商队领队。得知此人是京城原扬丝坊的管家，于是赶紧说明情况，只是声称乐城是薛业的侄子，请这位管家务必护送乐城和薛业的棺椁去蒲州。
    那管家一听，十分震惊，叹道：“薛将军战死了？怎么可能！当年薛将军可是我大唐赫赫有名的猛将。”他看着静山法师激动地喊道。
    他盯着静山法师，觉得这位和尚不象是在诳语，颓然地点点头，说道：“没想到叛军如此凶狠，连薛将军都不幸殉国！法师放心，即是薛将军棺椁，我等当尽全力护送将军还乡。”静山法师谢过管家，回去了。
    回到寺里，静山法师叫来乐城，最后嘱咐道：“公主殿下，既然你决定要在这个时候踏上归程，那么不管路途多么坎坷，环境多么险恶，你都要坚持走下去！记住，你是大唐的公主，那就代表着大唐皇室，具有可以战胜一切的能力；你一定要坚忍不拔，百折不挠，要有不到目的地绝不放弃的勇气和决心！薛将军已为国捐躯，如果你一定要完成他的遗愿——回归故里，那么我想你一定会护送他的灵柩安全地回到家乡，一定不会再让他暴尸荒野。我和裕智将会每日为你和薛将军诵经祈福，请求佛祖保佑你和将军一路平安！”
    乐城用力地点点头，静山法师的一番话让她深感责任重大。此时她心中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坚信自己有可以战胜一切的能力。她谢过静山法师，转身走出佛堂。
    看着乐城远去的身影，裕智不解地问道：“师傅，回去的路已经十分艰难，你为何还要给她施加这么大的压力？”
    静山法师说道：“如若不给她施加这些压力，她又如何能坚持走到蒲州呢？”裕智深深地叹了口气。
    乐城来到将军的灵柩前，对将军说道：“将军，我要带你一起回蒲州，你高兴吗？你若相信我能平安地送你回到家乡，那就让屋角的风铃响起来吧。”说完乐城凝神静气的倾听。
    “叮叮，当当。”窗外传来清脆的风铃声，乐城激动的眼含热泪，她跪拜在将军的灵柩前，感到将军并未走远，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会保佑自己战胜一切，一路平安！
    雪后初晴的夜空，广袤而悠远。乐城仰望着星光璀璨的天空，想起姑姑的话：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为天上的星星，你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你。封二、姐姐、贵妃娘娘、将军，在这浩瀚星空中，哪一颗属于你们？
    寒冷的山风迎面吹来，掀动乐城的衣裙。看着漫天闪烁的繁星，就像是看到他们的眼睛。乐城张开臂膀，大声地对着幽远无垠的星空呐喊道：“我知道你们在看着我，我知道你们在陪伴我，我知道你们会给我力量，我知道你们会赐予我归乡的勇气和决心，伴我一路同行！”
    第二天一早，是个晴朗的冬日。乐城一身简装，牵着黄骠马，带着山风向东出发了。裕智一直送到山下很远，还是不想回去。
    乐城对他说道：“好了，就到这里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相信你最终会成为一代宗师，如若有缘，我们还会相见。那时，你也许已经是一个四处布道的大法师了。”
    裕智笑了笑，说道：“公主保重！能与公主相伴这些日子，也是不枉此生了。”
    乐城驾车启程，回望裕智在晨光中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乐城似乎感到那就是一尊佛伫立在那里，散发着佛祖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