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维蒂布莱尔》No.3 燎原之火（下）

    在摇晃的箱型车中，美杜莎尽力平衡着身体，双手在终端上飞速敲打，一张高分辨率的NeoHongKong中心区地图，鲜明的红色线条穿梭在来来往往的荧光绿色方框之中。
    “现在，目标正在5号公路上以7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远离市中心，你们按照我标识出来的路线行驶，穿过小巷和一些障碍物，再配合直升机前后夹击！”
    “‘小巷和一些障碍物’？”话音刚落，布莱尔就开着这辆“强行征用”的大众甲壳虫撞进香港小巷的各种投影招牌之中。伴随着全息投影字幕的闪烁，甲壳虫在古老风格的旧街上横冲直撞，将道路旁边水果摊中的各色蔬果撞得漫天飞舞，红色的草莓和绿色的李子像双色喷泉那样冲上NeoHongKong的夜空，令人联想到彩虹糖的广告。
    “这不是禁止行驶道路吗！美杜莎！”“别担心现在没人在街上！”
    NeoHongKong的广告牌自古以来就是这座城市的特色，庸俗但显眼的亮色霓虹管组成张牙舞爪的汉字，配上更加媚俗的店名，在艳绿色的香港街头如同森林的点点果实，垂落在果树般的楼房之间。黄色甲壳虫在这斑斓的果实中飞快的驶过，一种战前风格的记忆油然而生。
    “不能直接骇侵卡车驾驶员的电子脑吗！”“不行！没有回应，恐怕已经被杀了。”
    “混账东西……”
    很快，在一个街角进行九十度漂移后，被标记的卡车尾部出现在眼旁一角，同时布莱尔还注意到了好几辆撞翻在路边的小轿车，一个受伤的女人挣扎着从车底下爬出，鲜血滴落在漏出的汽油中。
    “可恶……这里是布莱尔，5号公路18号区出现伤者，快来帮忙。”
    她的双腿被压在沉重的铁块之下，看起来车中还有其他人，不过都躺在一片血泊中不动了。布莱尔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猛踩油门尽快地驶过以外。
    “结衣，直升机还没到吗！？”
    “正在两个街区外的距离进行包抄，距离拦截目标约有两分钟。”
    “美杜莎，骇侵交通管理局的信号灯系统，不能再出现死伤者了。”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屏幕键盘提示音，每天如同河流一般川流不息的NeoHongKong的马路瞬间停滞下来。滞塞的车辆在5号公路的两旁排起长队，等待着那辆卡车与甲壳虫穿行而过，好比是新时代的摩西开海。
    “布莱尔！目标上高速路了！加快速度！”
    “尽可能地排除掉高速路上的无关车辆！至少让出一条路来，这家伙可不是前方有车挡着就不会撞过去的善良司机！”
    十秒钟后，高速路上的所有车辆同时向左或向右扭转方向盘，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了一般，紧随而来的是一条左右停满了各色汽车的空旷马路，卡车轰鸣的引擎声伴随着多普勒效应呼啸而过，紧随其后的是充满卡通感的黄色甲壳虫。
    “前方是隧道，无法超车！”隧道道路安全系统不合时宜地启动，甲壳虫和卡车的时速一同慢了下来，一起固定在每小时70公里，这是NeoHongKong依照道路安全法建立的行车安全系统，每一台进入规定隧道的车辆都会在隧道电磁波的影响下减速至70公里，以防安全事故的发生。甲壳虫圆圆的车头离卡车车尾大概还有五、六米，布莱尔一把抓过麦卡维蒂的衣领。
    “麦卡维蒂，你来掌握方向盘，我要跳过去。”
    “我不会开车啊！”
    “脖子伸过来，我传给你个驾驶程序！”
    布莱尔解开安全带，将身子探出大开的车窗，刺鼻而且呛人的隧道空气涌入她的口鼻，在电子脑中同时产生刺激与厌恶的两种感受。强风将她的黑色短发一个劲向后撩去，好在布莱尔身穿光滑的紧身潜行作战服，将风阻减小到最少的她翻上甲壳虫的车顶。
    麦卡维蒂的双手受驾驶程序的控制，牢牢地抓住方向盘，保持在卡车尾部稳当地行驶。布莱尔爬到甲壳虫的前引擎盖上，从挡风玻璃外部挡住了麦卡维蒂的全部视线，后者只有凭借驾驶程序与定位系统才能与卡车保持相对稳定的位置。
    “保持住！麦卡维蒂！”布莱尔在引擎盖上站起，全身义体的她弹跳力是正常人类的好几倍，但体重也更重，因此也更难在车辆上保持身体的平衡。
    紧随着麦卡维蒂感受到的车身剧烈的一震，布莱尔以超过7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向对面跳跃，她的义体手臂插入卡车尾部坚硬的集装箱外壁，像钉上一颗钉子般固定住，以此为支点爬上卡车车厢顶。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不得不埋下头匍匐前行，否则很有可能头顶飞驰而过的指示牌和路灯撞下卡车或是削掉脑袋。
    “糟了！”一束亮光在布莱尔的身后划过，她仰起头发现隧道出口已经近在咫尺，如果对方冲出隧道立即加速，那么她强大的惯性会将布莱尔从车上掀翻。
    布莱尔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她双腿用力——在被下一个指示牌撞到之前扑向了卡车车头，她抓住了车头的一根扶手，从侧面踹开玻璃进入驾驶室。
    “别动！混蛋！”布莱尔抽出手枪指向对方的头部，她原本以为会遭到激烈地反抗，但那个身穿特警队服的男人却完全没动，只是将手掌握在方向盘上双眼隐藏在护目镜下注视着前方。
    “停车！慢慢地把车靠边，停下来！”
    然而对方像是听不到布莱尔的命令一样，依旧将手搭在方向盘上，狠狠踩着油门。“停车！混蛋！”布莱尔对着对方的车窗开了一枪，这时，隧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结衣直升机的身影，强光探照灯射向卡车车身，布莱尔的视野被白色强光包围，就趁着这一秒钟，那个男人将方向盘大幅度地旋转扭曲的离心力强加给好几吨的大卡车车身之上。
    “混！混蛋！”视野里的一切事物都在偏转，车身在隧道尽头翻滚着撞向近地盘旋的直升机。
    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以及飞散的碎片，还有熊熊的火光。
    布莱尔的电子脑暂时失去了机能。
    而当她爬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火海之中，从被火焰重重包围的外围冲进来一个人影——是麦卡维蒂，他看自己的表情震惊而又惨白，布莱尔往自己的下半身看去，表情同样复杂——本应是双脚和腹部的位置只留下了几条破碎的电缆和粉碎的钛合金骨骼，褐色的机油与散落的电子元件残忍地洒落在地上，惨不忍睹。
    布莱尔环顾四周，她看到了那个穿特警队员制服的男人的身体，他的半张脸和头上的头盔与护目镜在地上滑行着磨掉一半，脸部却没有因为痛苦而扭曲，一滴泪水从他被整个翻起的脸皮上滑下来，不同于一般义体人的面部仿真头骨，那是一张无表情的人偶般的内脸。
    布莱尔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的脑中——
    没有大脑。
    两天后。
    “根据最新出台的《文娱作品安全管理法》，文化管理部查处了一批涉嫌违法的网络文娱作品。以下是被查处的作品名单，该类作品中大多含有诱导犯罪、恐怖活动、残酷描写及暴力思想的内容，并且标题也不符合不含‘死亡’‘血腥’‘恐怖’‘复仇’等消极词汇的内容。文化管理部再次向市民呼吁，遵守《文娱安管法》，作品中不得出现100平方厘米以上面积的血迹、作品中不得出现五人死亡以上的场景、作品中不得出现美化恐怖分子的情节、作品中不得出现自杀场景、作品中不得出现儿童死亡情节、作品中不得出现枪支——”
    “另外文化管理部再次声明，新出台的《安管法》与前日发生的国会大厦游行示威活动没有任何关系，《安管法》并非临时制定的法律，乃是经过国会与索尼公司立法机关多方讨论几个月后产生的正规法律。其目的是为了根除网络上流行的暴力恐怖文娱作品，并且抑制此类作品引发的严重暴力情绪……”
    “麦卡维蒂~能给我倒点水来吗？”布莱尔坐在轮椅上，揉着紧锁着的眉头，电幕上播放着不停眨着眼的新闻播报员念着稿子的影像，布莱尔通过电子脑将其关闭，吵闹的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
    “来了。”麦卡维蒂端来一个瓶子和两个小杯子，给自己和布莱尔的面前各放了一个，为它们倒满透明的液体。
    “咳咳咳！这不是酒吗？”布莱尔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后少有地被呛到，咳嗽起来。
    “伏特加在俄罗斯语中是就水的意思啊。”麦卡维蒂也拿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而且你喝这个的话也能开心一点吧，别总是板着个脸了。”
    “是，是。”
    “那么，感觉怎样？”麦卡维蒂指了指布莱尔盖在腹部以下的毛毯，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会很疼。”布莱尔摇了摇头，虽然是义体人，但少了一半的身体感觉还是很难受，就像是明明已经死了但却还活着一样。事实上除了义体人以外没人能在髋骨以下的部分消失后还活着。
    “幻痛吗？”虽然这种现象在义体人身上很少见，但却在非义体的截肢者或者残疾人身上经常发生，已经失去肢体的人却还能感受到肢体的疼痛，更有甚者失去眼睛的人却还能看到遥远的景象。
    由于两天前国会大厦前的游行示威活动，现在整个NeoHongKong都处于戒严状态之中，而玖机关在5号公路上的大闹也使得撒哈拉在新闻发布会上做出道歉。警务处以及国会方面对那次示威游行后来的事绝口不提，并且禁止媒体对该事件的一切报道，网络上禁止了当天一切关键词的搜索，而那次事件的参与者要么被逮捕要么都声称自己处于严密的全方位监控下，别提是电子脑通信，甚至连和他人的有声对话都被人监听。
    当然这些莫须有的风波在仅仅两天内就平息了，国会大厦前布满弹孔的街道也在不经意间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两百个鲜活的生命葬送于此。
    不过网络上就是另外一幅场景了，虽然已经最大化地进行了信息管制，但消息仍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流动着，在网络匿名的聊天室和无责任版块中，人们使用加密的网络头像窃窃私语着，揣测着昨天在国会大厦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不少人在冥冥之中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些不愿意沉默的混蛋们唯恐天下不乱，将他们所知道的信息大加渲染后泄露出去。
    “美杜莎，网络上的流言还这么多吗？”虽然玖机关对话筒人的调查还在继续，但由于前几天闹出的动静太大，安保局撤销了玖机关的很多权力，外加上布莱尔的义体有一半都处于报废状态，所以现在的她只能呆在家里做些情报协调工作了。
    脑中传来美杜莎的头像，面容疲倦，她距离上次睡觉已经相隔了27个小时，即使是再高电子化的大脑也会感到疲惫吧。“是的，网络流言这种东西……你删掉越多产生得越快，我已经攻击了四十多个匿名留言版和聊天室，得到的危险名单超过两千七百多人……但是国会大厦镇压事件的消息仍在不断外流，就连当时参与执勤的警务处特警部队的信息都暴露了。”
    “为什么不能把这些网络暴民和键盘斗士的电子脑烧掉呢？这些家伙都是处于社会底层沉溺于网络空间的废人，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反而还不断地制造麻烦，而且系统炸弹的携带者也大多属于这个群体，减少他们的数量明明是有益无害。”
    “虽然可以做到，但那样会露出马脚。”美杜莎如此说道：“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删除他们的发言，或者判他们个短期网络监禁，不过一旦恢复网络使用权后他们就将更疯狂地在网上留下反动发言。并且……”
    “并且？”
    “我怀疑‘话筒人’也会对这种流言十分关注，毕竟舆论攻击也是现代网络恐怖袭击的一种方式，在经过初步的调查后，我发现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把讨论的内容引导到AI有灵论和机器人解放的话题上来。”
    “‘话筒人’是AI有灵论者，他一定做了很多事来使民众相信机器人拥有自己的感情——”麦卡维蒂插嘴道，布莱尔顺着他的思路向下摸索：“对索尼电子军工的袭击、国会大厦前伪装成特警队的机器人偶、数起R类型机器人杀人事件、还有当初在贩毒团伙藏匿点中自主启动的军用人偶……话筒人的恐怖袭击在很早之前就开始酝酿好了！”
    “隐秘的铺垫、循序渐进的推进、在高潮时分的爆发、还有就连偶然发生的StandAlone事件也能加以利用的随机应对能力，这家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拥有超高智商与技巧的独立骇客，明明不同于底层阶级的懦弱和目光短浅，却不懂得服从与适应社会……”麦卡维蒂摇了摇头。“对世间不满就改变自己，不愿意的话，就堵住耳朵，闭上眼睛和嘴巴，成为一个不闻不问的聋子、瞎子和哑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但事实上并没有人愿意这么做，因为这就是人的本性吧。不愿沉默，希望彰显自我的存在，不愿改变，希望现状的持续，不愿成为沉默的石头，希望变成能发声的‘话筒’。”
    “这些话你自己跟那恐怖分子说去！”布莱尔没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她的电子脑经过计算得出了最有效率的行动安排：“美杜莎，你继续监视网络流言中关于AI有灵论的情况，麦卡维蒂，你把调查方针转向最早的R类型杀人事件，结衣，联系警务处，要求查看近些时候所有相似事件的报告，还有马可士，尽快给我提供一副新的义体！”
    “距离话筒人所预告的系统炸弹引爆时间……还有两天，在那之前，一定要找到他，抓到他，阻止他！”
    当一天过去，艳绿色的如迷一般的城市迎来夜晚，花哨媚俗的五彩街灯和霓虹招牌点亮街头，汽车、行人、以及残疾的义体化的狗步上新香港的街头，夜晚不再寂静，而是充满了种种感情的声音。图灵走上高级公寓的漂亮阳台，脚下的灯光在清洁亮丽的墨绿色玻璃上反射，照耀着他的脸庞，他从高处凝视，心生感慨：
    “啊，都市！
    当你在我们的周围发出歌声、笑声与叫声，
    醉心于寻欢作乐，直至于残忍的地步，
    看吧！我也在挣扎！只是比他们更麻木！
    我暗自问道：‘他们究竟从天上找些什么呢？这些盲人。’”
    “波德莱尔的《盲人》对吧？”百合子从他的身后探出身子，将手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念出脑中的搜索结果。“原来你喜欢波德莱尔吗？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些更有名气的无聊诗人呢。”
    “波德莱尔也很有名啊，只不过风格独特罢了。”图灵笑了笑。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了，落落磊磊。”百合子念到。“能剧大师世阿弥《花镜》。怎么样？”
    “呵呵，什么怎么样？不还是从网上搜索来的。”
    “这么说，你刚才念的那首诗不是搜索出来的咯？”
    “哼哼~”图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不是，这些句子早就被我记在脑中了。”
    “记忆只是下载的一种。”
    图灵凝视着百合子的双眼，似乎是在看宇宙之中的旋转星系。
    “怎么了吗？”
    “百合子，你相信灵魂吗？”
    “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些？”
    “只是问问而已，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你相信会有一个无形的东西寄宿在你的身体里，让你变得有情有感，有痛苦、有快乐、有悲伤吗？”
    “怎么说呢？我不知道，我觉得会有的吧？但是灵魂很奇怪，它只会在一些特定的东西上出现，石头、桌子、椅子还有机器人都没有灵魂，但动物和人类都有灵魂。不过也有很奇怪的地方……”
    “很奇怪的地方？”
    “按理说……如果AI能100%地模仿人的思考的话，AI也能产生灵魂，不过事实上并没有能够100%模仿人类的AI……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至少现在没有吧。”
    “现在的AI最多能模仿人类的80%，但仍有怀疑机器人拥有灵魂的案例，这又是为什么呢？”
    “唔……说不定灵魂这种东西并不是寄宿在体内的，而是体外的啊。”
    “灵魂在身体之外……”“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吧——只是胡说的哦！我觉得灵魂不是寄宿在身体里的，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至少不是在我们现在生活的物质世界之中。义体的存在已经将机器人和自然人的界限模糊了，所以唯一判断机器人和人类的标准就是Ghost，即使通过高度模仿和复制也无法人为地产生Ghost，但Ghost却会‘偶然’地在一些机器人身上显现……你知道古代的炼金术士吗？通过科学的研究他们分析出了人体的组成——水35升、碳20公斤、氨水、石灰什么的，但却仍然无法炼成活生生的人类，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灵魂不在身体之内，而在其之外。”
    “因此，即使制造了人的身体，模仿了人的思维方式，也无法像人一样活着。把人的身体打开也找不到与其不同的东西，这只能证明，灵魂不在身体之内，而是在远离身体的其他什么地方……或许是另一个次元，另一个位面，只要找到把身体和那个位面连接起来的方法——”
    “就能产生灵魂。”
    图灵在脑中端详着那个藏在他意识最深处的那段代码，普普通通的一段数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像在贴片上刻出凹槽制成的钥匙一样。
    “百合子，谢谢你……”
    “诶？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起谢谢？”
    “你让我明白了——我得到了多么不得了的东西。”图灵将嘴角上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