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5 部分阅读

    。寺庙是另个社会,相对外面复杂多变和阴险狡诈的社会而言,人已净化到另个阶层,倒真没有私有财产,切都遵循着寺庙的清规戒律,人就没有贪欲,财色酒肉权力官职等等,都是僧人们鄙薄和拒绝的。这些存在于凡人身上的刀子都割不掉的东西旦被祛除,人就升华了。
    原来我这个年轻时敢于反抗强权和牺牲自己的大叔,是到寺庙里过他在生活中没有追寻到的梦,这便是我大叔离开革命,选择寺庙里简朴生活的原因。他与我岳父当年脱离革命的性质不样。我岳父脱离革命是思想上悲观绝望,在敌人残酷的血腥镇压下,我岳父胆怯了,对革命的前途产生恐惧,转而过起了远离革命的平民生活。我大叔是觉得他在寺庙里找到了“共产主义”,在现实生活中,他遭遇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怀疑排斥,是血淋淋的屠杀。而寺庙里,切东西都属“公有”,剥削与被剥削只有到寺庙外去找,还真有点人人平等。我大叔这人生下来就是为理想而生和为理想而活,度为共产主义理想提着脑袋奋斗,最后把自己奋斗进了寺院,于是这匹奔驰的烈马在佛光普照下休息了。这好像有些荒唐,甚至是讥讽,但世上的事情是没法说清的,要都能说清也就不是千奇百怪的世界了,有些事情只能凭心而论地理解。如今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被我们暗中取笑的“寺庙共产主义”——那叶小舟被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打翻了,他又无所有了。不过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没有当年的激|情了,因为过了三十多年平静的寺庙生活,他已是个老人,已像秋天的片葡萄叶,被狂风从提供养分的葡萄枝上吹落,正慢慢枯萎蜷缩和腐烂。
    老僧人不与我们桌吃饭,他对猪油十分敏感,只要大嫂或李佳为他用菜油炒菜时没洗锅,他也能嗅出荤腥的气味来,于是那碗小菜或豆腐他说什么也不吃,只吃几口光饭。何大金满脸凄然,因为他感到父亲是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议,饭桌上他感叹地摇头说:“原来我妈早死在瑞金了,我还有个弟弟死在瑞金,要是不死,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大金胖了,脸圆了,还是那种喜欢独处的性格,不大爱说话。大金是个细心人,他走的那天,跑到街上,为他的僧人父亲重新置来套锅灶和碗筷,这便是他替僧人父亲所做的切。他走后,僧人就自己弄饭吃,只吃小菜瓜果菜,他的荤菜是豆腐和香干。过了两个月,家人渐渐习惯了就不再关注他。他的存在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因为他可以很出色地把自己“化”得不存在。开始,老奶奶和爹还到他的“禅房”里说说话,后来也不去了,因为他要打坐,还要面壁念经。他在念经时,老奶奶或爹走进去,他连眼皮也不睁下。
    家里唯的不同是,后院被僧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从前张桂花每天扫次,要是张桂花忙别的事去了就大嫂打扫,因为老奶奶喂养的十几只母鸡总是四处拉屎,天不打扫,后院就满地鸡屎。僧人主动承担了这事,每天打扫两次,早晨起床,念完经后扫次,沙沙沙的扫帚声要持续半个小时,下午还要扫次,并提两桶井水把印渍冲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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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有天,李老将军来了,当时僧人正打扫后院,扫把在地上扫得沙沙响。爹问僧人:“净空,你认识他吗?”僧人就举头看着李老将军,半天没张嘴。爹鼓励僧人说:“你仔细想想?”僧人还是摇头,爹说:“李雁军,还记得吗?”僧人“啊”了声,放下扫把,洗净手,将湿淋淋的手在袈裟上揩干,这才与李老将军相握。李老将军握着僧人的手,十分感慨道:“金江,没想到你还活着。”僧人嘿嘿嘿憨笑,李老将军握着僧人的手不放,道:“当年你可是很革命的啊。”僧人淡薄地答:“罪孽之身,阿弥陀佛。”李老将军哈哈大笑,拍拍僧人的肩。几个人说了几句闲话,李老将军和我爹便下起象棋来。僧人在旁观战,告诉我爹走了两步棋,李老将军看,大叫:“我死了,再来局。”第二局没下刻钟,李老将军又哈哈哈叫道:“我又死了,这着厉害。”李老将军说:“再来。”又开始摆棋,边望眼拢袖站在旁观战的僧人说:“今天遇到高手了。”李老将军连输五局。从前,他可是经常赢我爹的,下五局,他般情况下要赢三局。李老将军不得不服气地看着僧人,僧人很谦和的模样站在他面前,目光对着李老将军那慈祥和愉悦的目光,李老将军翘起大拇指,“你的棋路厉害。”
    吃饭时,李老将军把话题转到他的个老上级身上说:“我的老领导也被打倒了,他可是响当当的革命者,当年子弹打进他肚子,医生摸到了,没有麻药,就那么开膛破肚,把子弹头取出来,他连叫声痛也没有。”李老将军望着我爹,头短短的白发都生气地竖起来,熠熠生辉,“你说,这样的人,会反党反对毛主席?”爹不敢表态,从成都回来后,爹看到许多原国民党将军挨批挨斗,关牛棚,爹变得更加小心,变成了个无胆的老人。李老将军拍下桌子,张经历了许多枪林弹雨因而什么都不怕的脸上,表情更严峻起来,那些皱纹就变得更坚强,像版画大师刻在他脸上的。他粗声说:“把个个老革命都赶下台,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这就叫无产阶级专政?专老革命的政?!这样的文化大革命,我看可以取消。”
    爹很紧张,这话要是被撞进来的某人听见了那还了得?说:“你不要在我家说这种话,我可受不了你这骇呵。”李老将军满脸愤慨道:“我就是掉脑袋也要给毛主席写信,用我的脑袋担保,我的老上级绝不是反党和反他老人家的人。”李老将军说这些话时,那张老脸上,堆积着许多愤慨固执和困惑的愁云,这让我们家人都把目光放到天上,因为天上正浮游着大堆类似的乌云。爹犹如惊弓之鸟,只差飞走了,但这是爹的家爹就没法飞走。爹说:“你不要说了,雁军。”李老将军没受冲击,退休了,住在军区疗养院,在家栽栽花看看报,与另些退休的老将军下下棋,把学到的招数又拿来杀我爹。但李老将军的消息并不闭塞,他的客厅里有电话,军队里就有老战友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谁谁谁被打倒,谁谁谁那么好的个人被整死了。李老将军觉得革命革出来的中国,被人涂黑了,不再是个温馨的大家庭,而是个乌烟瘴气的大社会。李老将军来我家,就是找我爹说这些事,因为疗养院里的些将军们,老了,怕这怕那,不像战争年代里那么勇敢,听他说这些话,立即就跑开了。李老将军郁闷极了,想说,定要找人说,不然他那颗心脏快爆炸了。
    李老将军老了,血压很高,容易激动,激动就拍桌子,那天桌子上的碗筷都被他“吓”得移了好几次位置,仿佛都想离这个火药味很浓的老头远点儿。我儿子何五吃饭的碗,因放在饭桌边上,被他拍得绝望地掉到地下,饭菜撒地,害得李佳不得不放下碗筷,拿来扫把打扫。李老将军脸上有些抱歉,手就搭在何五肩上,“好好读书,长大了好建设社会主义。”何五点头,李老将军就感叹说:“现在的孩子多幸福呵。”李老将军看眼后院,对我爹摇头说:“现在和尚都不准做了,逼僧人还俗,这不是瞎搞吗?”大哥笑着说:“破除迷(xinbanzhu)信把寺庙都破了。”李老将军是个耿直的有责任感的老人,身上的忧患意识就跟座大山样简直可以触摸,他忧伤地说:“爱毛主席也不是这种爱法啊。”
    爹听李老将军这么说,慌忙道:“下棋下棋,我们下棋。”李老将军没心思下棋了,因为他说到这些事就有满肚子话要说。“今天斗这个明天反过来斗那个,都不搞生产,连豆腐和香干都要凭票买,我要给毛主席写信。”李老将军也许是今天输了棋,脾气大得不行,他猛地拍桌子,张桂花刚摆上桌的象棋有半震落到地上,以致张桂花惊悸地看着她爱了生都没爱够的男人,心里没底道:“桌子惹你了?你生桌子的气干吗?”李老将军说:“我生自己的气,我不能再犹豫了。”我们不知道这个倔老头“犹豫”什么,都昂起脸望着他。李老将军剑眉挑,人就无比胆气,大声解释说:“毛主席并不知道这些事,大家都不写信告诉他老人家,这个社会不越来越乱套了?”爹再次说:“李老,不要在胜武文兵面前说这些话。我们两个老头子出去走走。”
    李老将军真的给毛主席写信了,在信里他说如今他真搞不明白,和尚被赶出寺院,道士被揪着游街,个个好人都变成了走资派或反革命,这是哪门子革命?!很多工厂为表示自己最突出政治,上班就是开批斗会或坐在起读报学中央文件,或背靠背写检举材料,或在车间里排节目跳忠字舞,就是不抓生产,以致商店里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少,这样长期下去,我们国家何时才能繁荣富强?!李老将军在信中特别强调他尊敬的老上级,说那个老上级跟随“您”于二十年代就上井冈山投身革命,后来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都屡建奇功,怎么也变成反党反“您”的人了?李老将军在信尾又附带地提到彭德怀元帅,他坚持认为彭德怀元帅是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他希望党中央重新调查研究,给予彭德怀同志正确的评价等等。李老将军这几年在家里除了栽花种菜下棋,就是读读古书,被古书上“知者必言,言者无罪”的大道理所激励,被唐朝初期魏征那样的忠言直谏的大臣所鼓舞,就写了信。这是没办法的,李老将军尽管老了,但还是个有着革命激|情的政治上略欠成熟的老人。这样的老人注定是要给自己惹麻烦的,因为他们只看得见光明,看不见黑暗,还因为他们对革命有功,就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气,而勇气是最最惹祸的东西。
    李雁军将军并不知道,他直是被内控的将军。他这封信投进邮筒就被送到某军事机关,半个月后,来了辆军车,跳下来几名解放军,名解放军走进李老将军家,把李老将军写的信给李老将军看,问:“这信是您写的吗?”李老将军瞟眼信,大丈夫言九鼎的模样说:“是我写给毛主席的,怎么,有问题吗?”解放军军官说:“那请您跟我们走吧。”李老将军问:“去哪里?”解放军军官说:“到了自然会告诉你。”李老将军知道自己这走,肯定会有段时日,便说:“容我收拾下东西。”军官说:“不用收拾,那里什么东西都有。走吧。”这是三月里的天,桃花就在屋外怒(shubaojie)放,天空蔚蓝片。李老将军被带上辆挂着军牌的黑色上海牌轿车,这上车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李老将军再回来时,不是人回来,而是盒骨灰从飞机上运回来,送骨灰回来的是李文华军长。省军区为李老将军开了个很隆重的追悼会,广州军区的副司令员飞来致悼词,足见其规格相当高。李文华军长没通知我们家,他是办完丧事,临走前,来看他妈我爹和老奶奶,于悲愤中告诉我们的。李文华军长受到父亲的牵连,于李老将军被软禁后,李文华也被撤去军长职,发配到新疆的军垦农场,去就是两年。九七年九月十三日,林彪等人外逃的飞机在蒙古境内坠毁后,凡是林彪伙整过的军人,都相继官复原职。某大军区的人找李文华军长谈话,把李老将军的遗物军衣军裤串钥匙和个用烂了的黑皮钱包及根掉了漆的牛皮带交给李文华军长,说:“你父亲死了两年了,是自己绝食而死。你父亲要求军委对他进行审查,不然就给他个结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着。他不吃饭,也不喝水,整天躺在床上不说话,他要见中央领导。我们劝李老将军不要这样,但你父亲相当固执,连军医给他打的营养吊针也被他拔掉了。”李文华军长伤痛地挥下手道:“别说了。”军区负责看管他父亲的人就把李老将军的骨灰盒抱给他,“这是您父亲的骨灰盒。”李文华军长呆呆地看着骨灰盒,军区的负责人跟着他起难过道:“我们也很难过。”
    李老将军死于九七0年四月二十六日,先两天中国的第颗人造卫星“东方红号”发射成功,当时外面正在欢呼,庆祝人造卫星发射成功。虚弱的李老将军听到欢庆之声,知道有颗人造卫星在地球的上空绕行。那天晚上,当夜深人静时,他突然听到《东方红》的乐曲声。那乐曲声是从远离地球的太空上飘下来的,轻轻柔柔,飘飘渺渺,很多人都沉寂在睡乡里,没法听到优美动听的乐曲声,但李老将军听到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李老将军笑了,他的灵魂迅敏地挣脱躯壳,追随飘扬着的《东方红》乐曲声,去了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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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国庆读初了,身高快米六十了;五读小学二年级,长脸上突然冒出对小酒靥,笑,两个小酒靥就呈露出来。小时候,五脸上并没有酒靥,怎么就冒出对小酒靥呢?大家都奇怪,又高兴。国庆跟着他大伯学画画,画写生静物,过年前他还跟着他大伯上街画街景。五那颗脑袋里装的是音乐,他缠着李佳买把长沙民族乐器厂生产的小提琴,跟对门曾家的个哥哥学拉琴,那孩子大他几岁,琴拉得好,五就跟他学,去新华书店买来五线谱,每天在家里练琴。他不用别人督促,自己早爬起床,脸也不洗口也不漱,第件事就是拉小提琴练习曲,心要赶上对门曾家的哥哥。家里辈分最小的何娟,小脸蛋像颗漂亮的南瓜籽,长着双睫毛很长目光清澈的眼睛,嘴唇红嘟嘟的。她十分不理解,她怎么要叫只比她大四岁的何五“二叔”?叫国庆“大叔”她似乎能接受,在她眼里,国庆已是大人了。她总是问她姑奶奶:“姑奶奶,为什么我要叫五二叔呢?”
    谁也没办法跟这个小女孩解释清楚,因为她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你怎么解释她都拒绝相信,——那种女孩子特有的固执,有点横蛮愚昧,又十分可爱。她总是瞪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她姑奶奶,因为她特别爱听姑奶奶给她讲故事,武则天的故事,秀梅已经讲了十几遍(fanwai.org),她仍然爱听。她最喜欢听的还是姑奶奶讲的穆桂英率十二寡妇挂帅西征的故事,和花木兰代父从军立了奇功的故事,这两位女中豪杰,秀梅也讲了十几遍(fanwai.org),讲得自己都厌烦了,可是何娟仍听得如醉如痴。秀梅为使侄孙女长大后有革命志向,还给她讲现代革命斗争中女英雄向警予和刘胡兰的故事,不过对于这两位女英雄的故事,侄孙女总是听得昏昏欲睡,有时姑奶奶还没讲完,她就躺在姑奶奶的床上睡着了。“你睡着了?”秀梅问侄孙女。侄孙女马上否认说:“我没睡着,姑奶奶,你再讲遍(fanwai.org)穆桂英的故事好吗?”秀梅说:“不讲了。”玉珍见孙女像燕子样叽叽喳喳地缠着秀梅讲故事,生怕秀梅烦她,就说:“别缠着你姑奶奶,奶奶给你讲董存瑞。”在听故事上,小女孩的脑袋是有选择的,她用她特有的尖亮的喉咙尖声说:“我不听董存瑞,我要听穆桂英和花木兰的故事。”
    大哥喜欢找僧人大叔下围棋,与僧人对弈。僧人的围棋比象棋下得更好,盘盘都是僧人赢。这天中午,李文军来了,着身旧(fqxs)青布衫,脚上双烂猪皮鞋,猪皮鞋的边都磨得开裂了,副落魄相,可是他不管这些。“我来赶中饭吃,”他进门就说,笑了笑。桌上,局围棋还没完,李文军就参与进来,站在我大哥这边,替大哥想棋。僧人静坐着,默(zhaishuyuan.cc)神,脸上十分和善。大哥和文军研究了会,下颗子,僧人也下颗子,两人又应对着下颗子,僧人又再走颗子。李文军思路广阔,看出来了,说:“这两步棋相当厉害,佩服。”李佳跑过来宣布:“吃饭了,捡桌子。”僧人起身去他的“禅房”,饭菜上桌,大人坐着吃,孩子们夹了菜,到边去吃。大家说着话,正好大哥房里有瓶竹叶青,是向他索画的人送的。大嫂笑着拿来,倒几杯,爹跟他们碰下杯,对李文军说:“文军,什么事情只要想通了就打不倒你,这就是禅。”李文军嘿嘿嘿笑,“我也想当和尚。”爹笑,秀梅插话道:“和尚都做到家里来了,还当什么和尚?”秀梅四十岁了,再也漂亮不起来了,岁月的风雨把她俊俏的脸蛋腐蚀得没什么光泽了。她如今在家只关心何娟,心要把侄孙女培养成穆桂英或花木兰那样的女中豪杰。“娟娟,到姑奶奶身边来。”秀梅总是这么说,副做母亲的模样。家里都觉得秀梅是个怪人,既然那么喜欢孩子,经常带着侄孙女睡觉,寒假期间还把侄孙女带到何家山村她妈家去住,自己为什么不结婚生子?但谁也不敢跟她提这个话题,大家都知道她对侄孙女的关爱是她格外开恩,对家里其他成员可没什么好脾气。
    有天晚上,爹跟妈商量,想把秀梅和李文军撮合到起,秀梅毫不含糊地答:“我连李文华军长都没嫁,未必会嫁给个‘右派’?”爹就再没说个字,当秀梅带着何娟进房间睡觉后,爹隔了很久才对我和大哥说:“我就是看她不懂。”这是五月份的事,又过个月,桃子熟了,国庆摘下桃子,洗净后吃。老奶奶盯着国庆吃桃子,满脸惆怅道:“这棵桃树是钉在门上的烈士栽的。”大家就随着老奶奶的视线看着桃树,爹的目光有些茫然,说:“我都想不起你们三叔的模样了。”这年的桃子结得多,尽管国庆和五不怕酸,回家就摘桃子洗桃子吃,还是吃不完,玉珍就摘下两篮桃子,送给对门韩家和曾家的孩子吃。
    七月中旬个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中午,家里来了两个人,个姑娘和个愣头青。两人都头汗地站在葡萄藤下,打量着客厅里的人。家里的人都在午睡,只有老奶奶坐在客厅里歪着脸打盹,涎水从她垂暮的皱纹紧密交叉的嘴角淌下来。姑娘咳了声,老奶奶惊醒,看着这个姑娘,下子迷(xinbanzhu)惑了,仿佛回到了从前,“你是家桃?”姑娘开口道:“您是我老外婆吧?”老奶奶想起来了,问她:“你是郭香桃?”郭香桃叫道:“老外婆好。”郭香桃旁的愣头青也叫声:“老外婆好。”郭香桃指着愣头青说:“我弟郭承嗣。”老奶奶忙激动地叫声“啊呀”,冲屋里的我爹叫道:“金山,快起来,你外孙和外孙女来了。”秀梅也在家,先天她刚从何家山村她妈家回来。秀梅听见老奶奶这么说,第个跑出来,看见他们,笑着大声说:“真的是你们来了。”爹走出来,郭香桃姐弟俩分别叫了声“外公”。
    家人就接待着这两个晚辈。这两个晚辈于那年冬天随父母离开长沙去资兴后,十五年了,还是第次踏进两人出生的这片热土。郭香桃长成大姑娘了,模样确实像她妈,唯的差别是比她当年的妈略矮些,脸庞子也宽点,但眉毛生得极好看,犹如柳叶弯在她眉弓上,目光清澈水灵,没有她妈当年脸上的傲气,而是脸温柔的聪明相。郭承嗣也长成小伙子了,又瘦又黑,额头很高,五官的轮廓十分清晰,不再是那个羞涩的男孩儿。他坐下没两分钟,就从口袋里掏出盒烟,起身敬烟给外公,他外公摆下手。小伙子又敬烟给他大舅说:“大舅,抽烟。”然后敬烟给我,烟是郴州牌香烟,在那个年代这种牌子的烟是过年时才有配的。在爹眼里,外孙当然还很小,爹说:“不要抽烟。”
    郭承嗣还是点了烟,边说:“我只是偶尔抽支。”郭承嗣将口烟吸进肺部,烟雾从他肺部里转圈后吐出来,成了淡淡的蓝色,不像是偶尔抽支烟的样子。我问他:“你不是偶尔才抽吧?”他怪怪的样子答:“抽得不多。”郭承嗣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给人副调皮机灵相,还给人副缺乏教养的样子。爹目光严肃地问他:“你现在干什么?”郭承嗣看着他满脸苍老但仍威严的外公说:“在家里玩。”爹听外孙这么说,就有些担忧,“玩?”郭承嗣脸无奈地答:“我爸是右派,县里没事给我做,又不让我读高中,我只能玩。”
    先两天,何大金也带着他家人来了,让他的两个女儿暑假来认她们的僧人爷爷。吃过中饭,何大金带着他的两个女儿上烈士公园玩,快吃晚饭时家人才回来。秀梅对走来的丽丽和珊珊说:“这是你们的表姐和表哥。”丽丽是大金的大女儿,长得婷婷玉立;珊珊是大金的小女儿,与五差不多大。她们分别叫了表姐表哥。何大金看着郭香桃,“她真像家桃年轻时候,你妈还好吗?”郭香桃答:“还好。”大金又说:“真像,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像。”秀梅说:“声音还是不像,家桃年轻时不会说资兴话。”大金问了郭香桃很多话,临了说:“你父亲还好吗?”郭香桃脸上飘过抹阴影,仿佛朵云从空中游过,答:“我爸还是老样子。”大哥说:“香桃说话的神气真像家桃。”玉珍说:“当然啊,她本来就是家桃的女儿。”何娟觉睡到吃晚饭时才醒来,她梦见自己是穆桂英,挂帅出征。她爬起床,眼屎巴巴地坐到客厅里,秀梅让她叫郭香桃姑妈,叫坐在隅昂起脸对全家人都展开笑的郭承嗣叔叔。她不懂了,说:“姑奶奶,我的叔叔和姑妈怎么那么多?”大家都笑。
    晚饭就大桌人,何白玉也带着老婆来了,这自然忙坏了玉珍和李佳,老奶奶我爹妈大哥大嫂我和李佳,还有张婶婶,和国庆五和何娟三个吃长饭的孩子,平常吃饭就是十个人,加上何大金家四口,又加上何白玉俩口子,再加上郭香桃姐弟,不成十九个人了?这还有不把玉珍和李佳累弯腰的?酸菜蒸肉弄了大钵,红萝卜炒了半脸盆,白菜炒了三大碗,还猪大肠糖醋排骨什么的,当然就把李佳和玉珍累得相互捶腰互相体谅了。吃饭时,两个女人站都站不稳了,也没胃口,被油烟气味熏晕了头。大哥心疼地看着大嫂说:“玉珍,你辛苦了,多吃点。”玉珍说:“吃不进,跟中了暑样。”李佳也说:“我也吃不进。”两个辛苦的女人索性坐开,拿着扇子扇风,看着大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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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
    桌上自然桌的回忆,主要是回忆何家桃,何家桃当年的点点滴滴都被桌人你句我句地回忆起来了。率先回忆的是何白玉,他说他对大姑妈感情最深,“我最记得我小时候,大姑妈带着我上街买葱油饼吃的情景。”何秀梅第次没与侄儿抬杠,说:“真是的,我也记得大姐是最喜欢吃葱油饼。我还记得大姐爱吃姜,书院路上有家铺子,做的姜很好吃,大姐爱吃那个铺子的姜。”张桂花婶婶指着酸菜蒸肉说:“家桃最爱吃酸干菜。”老奶奶不无遗憾地嘀咕道:“桂花,本来我家桃孙女是要嫁给你儿子李文华的”老奶奶说到这里,看眼站在她旁听她说话的脸色温存矜持的郭香桃。听老奶奶说话的语气,香桃的母亲是自己找了个悖时的男人。香桃不说话,脸却红,瞟眼她弟,郭承嗣也不说话,但瘦脸上忽然生出层遗憾,因为他也听懂了这层意思。玉珍笑道:“老奶奶,世上的事情谁说得清啊?”何大金望眼后院,支开这个让人沉闷的话题,打趣道:“要是我父亲不出家,继续革命,说不定已‘革’到中央去了。”大家都朝后院瞟眼,后院里,大金的僧人父亲正埋头做斋饭,好像往炉子里添了坨新藕煤,正蹲在炉子前拿扇子扇着炉门。
    郭香桃和郭承嗣对饭桌上关于他们母亲的话题十分感兴趣,尤其对大家议论的何家桃与李文华的婚事有兴趣,因为这些往事两姐弟还是第次听说。隔了天,姐弟俩坐在客厅里吃着葡萄,郭承嗣还是忍不住问秀梅:“姨,为什么我妈与李文华军长结婚结到节骨眼上,又突然改变了态度?”秀梅像呛了口喉咙样,咳着,自己捶自己的胸部。大哥却笑得牙齿都露在外面说:“还不是你们的爸爸有手段,你们的妈认识了你们的爸,结果就发生了变化。”郭承嗣便遗憾地说:“要是我妈当年是嫁给李伯伯,我和我姐就都是将军的儿女。”秀梅觑眼侄儿说:“可能生的就不是你们,有什么好‘要是’的?”话是这么说,但早能用自己的脑袋想事或分析得失的郭承嗣,难免不想假如他们的爸爸是李文华军长的话,他们现在是何等轻松又何等愉快,甚至是何等威风!他们家人便无须见人就低三下四地给笑脸,见人瞪眼睛就老实得跟只病猫样弓着腰,或如条犯了错误的小狗样害怕地夹着尾巴不敢乱动。那几天,在客厅燠热难耐的空气里,在上午至下午的热风下,和在傍晚时分何五拉的小提琴练习曲的旋律中,两姐弟说了很多他们在资兴县城街上被人欺负的境遇,说他们家的窗玻璃经常被大人指使孩子打碎,放在门外的煤火时常被恶人浇灭。他们家的衣服都不敢晒在户外,因为会有人把他们家的衣裤扯下来丢在地上,害得香桃或她妈不得不捡起来洗第二次。她妈种的蔬菜,例如南瓜茄子和黄瓜在瓜果还未长熟时或即将成熟时,便被不知什么人连根拔起,枯死在菜地里等等。
    爹和我妈大哥大金都仰起头听他姐弟俩叙述,顿时感觉这个夏天不是太闷热,而是太压抑了,压抑得让大家郁闷,让大家喘不过气来,似乎空气中痒气太稀薄,就愤恨世道十分欺人。大金很同情地瞧着他们姐弟俩说:“你们家是不幸,但越是这样你们越要坚强。”郭香桃很认真地点下头,双目光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大家。郭承嗣却脸愁云惨雾,愤恨地说:“我小时候看见别人欺负我妈,我真恨不得杀死那人。”秀梅盯着口出狂言的侄儿说:“你不要犯法,那些喜欢看你们家险的人,就等着你犯法,懂吗?”郭承嗣的脸上有愤怒(shubaojie),但那只是瞬间,好像吸烟的人啪地打燃火样,旋即又熄灭了。他低声说:“我知道。”家人就说着这些,边吃葡萄。郭香桃和郭承嗣吃葡萄的样子都有些腼腆,想吃,目光时不时苍蝇样落在葡萄上,又怕我们笑他姐弟俩太馋。爹指着葡萄说:“多吃点,你们。”
    天下午家人午睡起床,国庆让郭承嗣坐在沙发上,给他画速写,郭承嗣剪了个有些土气的头发,见国庆要给他画相就端坐着,双长得略有些像他妈的双眼皮眼睛正视前方,对他姐笑,也对丽丽和珊珊两表妹笑。没想坐了刻钟后,他那颗脑袋就东歪西扭了,因为他觉得脖子酸疼。国庆说:“别动。”郭承嗣问:“还要画多久?”国庆说:“别说话。”郭承嗣就闭了嘴。国庆画完郭承嗣,重新拿出张纸,又开始给他表姐香桃画像。五却在他房里拉小提琴练习曲,拉出了单调的琴声。丽丽和珊珊就坐在国庆旁看国庆画他们的表姐。国庆画完后,画夹子就立在沙发上。第二天,老奶奶看见了,说:“这是家桃啊。”老奶奶问起床的爹:“这像不像家桃?”爹点头,大哥也说:“是有点像家桃。”老奶奶叫张桂花把画取下来,找了几颗图钉将画钉在她墙上。老奶奶笑道:“现在我能看见我孙女了。”老奶奶心里是很挂念这个孙女的,尤其听到郭香桃姐弟俩说的那些事后,老奶奶就更忧伤了,念叨她孙女家桃受苦了。次日,何大金家人吃过早饭要走,事先已买好火车票,大金的僧人父亲破例没念经,望着大金家四口吃饭。饭是稀饭,有酱菜和包子。僧人目光和善,大金的目光也很和善,父子俩的目光常常相对,又赶紧分开。家人都看着这对父子,都没说话。天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使离别显得多少有些哀伤。
    街上,曾家的那个大男孩站在门口拉小提琴,琴声悠悠扬扬地在街上飘,有些凄婉。大金家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时,我们才转身。郭香桃看着大门上的“烈士军属”牌,感到奇怪道:“这牌子还挂在门上?”大嫂看眼侄女,还不等大嫂开口,秀梅就说:“香桃,如果不是这块‘烈士军属’牌,你和你弟,还有大金家人,要想住在这里,那是做梦。”郭香桃就歪着张俊俏的脸问秀梅:“姨,怎么呢?”秀梅解释给她侄女听说:“街上有些人对我们家很有意见,说我们家房子太多了,应该匀几间给别人住,街道办事处的吴主任都上门了,老奶奶句话就把吴主任的嘴堵了。”秀梅指着“烈士军属”牌,“你老奶奶说:‘房子是我杨桂花的,我小儿子生前是志愿军副军长,死在保家卫国的朝鲜战场上,你们要我腾房子,先把这块烈士军属牌取了。’这牌子是省军区首长亲自钉在门上的,谁敢取啊?”秀梅骄傲地看着锈迹斑斑的“烈士军属”牌,“老奶奶说:‘住进来就是烈士军属,他们家有烈士军属吗?没有就不要打这个主意。’句话就把吴主任吓跑了。不是这块牌子,我们家早就住进来好几户人了,那不整天把人吵晕?还有房子留你和你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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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郭香桃和郭承嗣在我们家住了十多天,郭香桃要走,她在资兴谈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是县公安局的公安干警,其父在县里是个副局长,也是搭帮郭香桃长得俏丽,又凭借端庄和贤慧赢得了这个男人的心,家人在县城的处境才有所改变,姐弟俩才可以出来走动。郭承嗣却想留在长沙找事做。爹把郭承嗣叫到他房间坐下,望着他这个行为不端的外孙说:“承嗣,有件事你要说实话,你是不是拿了你外婆抽屉里的十块钱?”爹没用“偷”,而是用“拿”,是给外孙脸面。郭承嗣满脸绯红,红潮都涨到耳朵上了,头却低到胸前。爹威严地盯着他,爹的余光见玉珍站在门外,便说:“玉珍,你进来。”
    玉珍走进来,见承嗣不说话地垂着头,就猜到爹在说她口袋里的五块钱也突然不翼而飞的事。七十年代初,五块钱十块钱都算得上不小的数目了,因为那时候人均生活费才八元钱月,般老百姓的工资只有三十多元月,却要养家人。爹说:“你大舅妈前天也说她口袋里的五块钱不见了,是不是你拿了?”玉珍见郭承嗣的脸低得看不见了,就对爹说:“算了,是小事。”爹从来不对玉珍发态度的,那刻却严厉地盯玉珍眼道:“小事?这是做人的品质问题,是大事。”爹又把目光放到外孙身上,说:“本来外公是打算你回资兴时再跟你说这事。我们家多年里从没丢过钱,你那天进我房间,你外婆说抽屉里少了十元钱,是不是你拿了?”郭承嗣还不是个坏得无可救药的青年,他把怯懦的目光放到地上,低声说:“外公,是我拿了。”爹又问:“你为什么要拿你外婆和你大舅妈的钱?”郭承嗣好半天才羞愧地说:“外公,我没工作没钱用我不对,我以后保证不偷钱了。”爹绷着脸说:“你们家境不好,被人欺负,但你更要争气,不要给你父母丢脸。身为男人立于苍天之下,宁可冻死饿死也不能偷!偷是不劳而获,是最被人看不起的。”郭承嗣恨不得逃跑,可是他姐和大舅妈堵在门口,他红着脸看他外公,这几天在他眼里十分好脾气的外公此刻脸威严,让他胆寒心惧,说:“外公,我定改正。”
    何白玉那段时间随何陕北作为湖南的造反派代表,去北京开会,见到了很多中央的大人物,如江青康生张春桥和姚文元等。回来后,他和陕北到处作报告,传达开会精神,好坚定造反派们的信心。叔侄俩十分快活,到处走动,迎接他们的是各厂矿的造反派,他们只需在台上大讲革命形势,并鼓励造反派们再接再厉地打击那些胆敢抱怨革命形势的老干部。之后就通大鱼大肉,在大鱼大肉中进步宣讲会议精神,说张春桥同志讲,对于那些胆敢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人,绝不能手软。爹把这个快活得连父母和女儿都不要了的白玉叫来,指着郭承嗣说:“你大姑妈的儿子想在长沙找个工作,你有办法吗?”
    何白玉这段时间跟中央首长样受到各厂矿造反派的热情接待,人就相当傲慢,见爷爷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便扫眼表弟问:“你有什么特长?”郭承嗣说:“我没特长。”何白玉又打量眼表弟,“那你想干什么工作?”郭承嗣哪里敢挑,说:“哥,我随你安排。”何白玉当然有权安排这个表弟,想下说:“你去农业机械厂的食堂学厨师吧,我跟那里的人打个招呼。”他望着表弟,“你只能算临时工。”郭承嗣想到自己能在长沙工作了,便咧嘴道:“临时工也行。”何白玉把肥胖的身体往沙发上靠,看着对他脸感激的郭香桃说:“回去告诉你妈,那个把你爷爷打成右派的李向东书记,因贪污你爷爷上交的五块金砖,被枪毙了。”郭香桃眼睛亮,兴奋地问:“真的?”何白玉接着说:“那个被褥厂保卫股的刘股长,也因贪污没收的金砖,畏罪自杀了。”何白玉觉得自己总算给大姑妈家报了仇,脸上就惬意,“还有,那个把你父亲打成右派的工会赵主席,被人打成了精神病,听说也死了。”郭香桃又脸惊喜的样子说:“那我太高兴了,我回家定告诉我爸妈。”我们却有些迷(xinbanzhu)茫,因为郭香桃姐弟俩早从玉珍和秀梅嘴里得知了此事,并非第次听说,就觉得郭香桃不像家桃,有些假模假样,不是表面上那么率真和坦诚。那天晚上,郭承嗣送姐姐去火车站,我们都感到这姐弟俩被压迫在社会最底层,在老鼠样人人唾弃的生活环境里被扭曲了,有些假。爹叹气,妈也叹气,妈对坐在星光下乘凉的家人说:“能帮他们我们就要尽量帮。”
    郭承嗣拿着何白玉写的那张纸条,穿着白衬衣和蓝裤子,自己去农业机械厂找革委会杨主任。农业机械厂当然按何白玉的纸条,安排郭承嗣进厂食堂学厨师,说口资兴话的郭承嗣就于学厨的第三个星期,住到了农业机械厂的单身职工宿舍。夏天最热的日子过去了,秋老虎(fuguodu.pro)来了,在老奶奶眼里,秋老虎(fuguodu.pro)点也不威武,像只病猫,躲躲闪闪的,还没感觉到秋老虎(fuguodu.pro)有多厉害就白露了,寒露又快步赶来,毛衣就上了老奶奶的身。天,吃得好活得很开心的何白玉,仍穿着白短袖衬衣来了。他身上的雄性荷尔蒙太多了,多得把寒露抵挡在体外,就不知道要加衣。老奶奶羡慕地摸着他那粗壮的胳膊说:“白玉,你身体真好。”
    何白玉身体是真好,好得他都见异思迁了。那个年代,领导干部见异思迁,是作风很严重的问题,可是何白玉不管这些。吃过晚饭,他不是向自己的家走去,而是往学院街快步而去。何白玉又开始新的轮恋爱了,对象姓向,二十岁,是农业厅里最出名的演员,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演得人人都喜欢她。何白玉是厅领导,接见过她好几次,对她的演技十分赞赏和迷(xinbanzhu)恋。“不错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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