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4 部分阅读

    这些事解放军的政委都要找你谈话和了解的。要是文华的父亲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他八成也会像我样转业的。”
    夜空暗蓝色,有几颗星星格外闪亮,风吹在脸上略有点凉。我还是为他惋惜说:“如果你不转业,就不会打成右派,生活就会是另种样子。”李文军望眼阴森森的山坡,坦率地说:“九五0裁军时,裁的就是我们这些前国民党军人。”他扭头看眼远方,“文华能当军长,最要感谢的人是你父亲。”我感到荒唐,“这和我爹没关系。”李文军看我眼,“如果文华当年不是炮兵团团长,只是个连长,就没这么高。这是你爹帮了他。当然,关键是文华会做人,不像我长副刁民相,文华相貌堂堂又听话,逗首长喜欢。”
    李文军打开话匣子就说了很多话,夜在我们说话中变得很深了,气温也降了许多,使我们感觉到了冷。我们抱胸坐着,以免着凉。李文军不断地抽烟,那烟头就闪闪。他偶尔会咳嗽声,“假如躺在板车上的这个人没有临阵脱逃,而是继续革命,我肯定会跟文华样留在部队里,那当然是你说的另外种样子。”他瞟眼身后的板车,我岳父当然听不见我们议论他了,“他成了个可耻的人,难怪他解放后做人唯唯诺诺,当我听说他是叛徒,我的头都低到裤裆里去了,想他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苟且偷生,最后被人从阴暗的角落里揪出来暴晒?真的丢我的脸丢全家人的脸呵,我都没脸说他。”
    李文军很冷酷地说着他死去的父亲。我没敢附和,毕竟睡在板车上的人已经死了,再追究声讨都没意义了。李文军仰头望着星星,突然提及我大嫂道:“你大嫂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用自己的生侍候你大哥。她图什么?”他不等我开口就自己答:“她图你大哥在抗日战争中杀死了很多日本鬼子,是个英雄。”我没想清楚他怎么会谈及已在我们家生活了很多年的我大嫂,他于这个凄惨的夜晚谈兴很浓,我想可能他是想用谈话来排泄他内心的荒芜。这里确实荒凉,座座坟连绵过去,似有很重的阴气缠绕我们,如果不说话,实在让人心里发毛。李文军的内心定荒漠得连根草都没生,自从转业后,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前国民党少将身份并没让他过几天顺心日子,人人都可以排挤他打压他,把他善良美好的建议弃在旁不采纳。李文军的心田上如果有棵草,那就是我大嫂,因为我大嫂从来没有看不起他,每次他来,大嫂都很客气地说“文军来了”,并留文军吃饭。李文军是个记好的人,当然就记得我大嫂的好。他继续说:“你大嫂嫁给你大哥完全是她自己要嫁,她心甘情愿地侍候你大哥辈子,这是献身,懂吗?”我觉得李文军把我大嫂看得太伟大了,说:“我大嫂没这么伟大吧?”李文军说:“你将心比心地想下,你会去侍候个残疾人辈子吗?要知道你大嫂当年很年轻漂亮,并不是因为嫁不出去才嫁给你大哥,这就是献身!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我大嫂在我眼里实在平常不过,没想在李文军眼里却如此伟大,我调侃他道:“这么说,我大嫂是稀世珍宝个?”李文军蓦地瞟我眼,那目光同星星的光样亮,“你应该尊重你大嫂。”他说这话时声音有点凶,因而生硬,像铁器碰撞的声音,带点瘆人的寒气。天渐渐亮了,四月的樟树开着满树细小的白花,晨风把花香吹入我们的鼻孔,让我们的心情好了点。八点钟,火葬厂的人来上班了。李文军把派出所开的死亡证明和饮食公司出示的身份证明,并交给火葬厂的人,火葬厂的人表情麻木地将尸体搬到具推车上,把推车推到焚尸炉前,跷,尸体滑进炉门,就见通红的炉门内蓦地黄亮起来,那是裹着尸体的床单烧着了。焚尸工嘭地声关了炉门,我岳父的生就这样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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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梨花伯妈只多活了三个月,这个女人已经很老了。岳父死,梨花伯妈就快步朝坟墓走去,根本不想听我们劝阻,因为她不想活了。有天,我和李佳带着国庆和五回岳母家,饭桌上梨花伯妈根本没吃东西,而是举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吃饭,眼角还粘着肮脏的黄眼屎。她更瘦了,脸上皮皱皱的。她说她吃不得东西,因为牙齿掉了好几颗。李佳就去给她煮稀饭,梨花伯妈只吃了几口稀饭,就回到床上躺下,说空气好酽的,跟浆糊样。窗外是恼人的夏天,那天下雨,从窗外进来的空气点也不酽,只是有点湿。梨花伯妈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这样的天,估计整个长沙市也只有她老人家盖被子。梨花伯妈用两只浊黄的眼睛看着我,嘀咕道:“我这几天总是梦见雁城。”
    我真的觉得她很可怜,这个老女人从来就没被人关心过,更没被人爱过!当年我岳父找妓院老鸨赎她出来,并不是因为有多爱她,而是我岳父与我爷爷奶奶赌气所为,故意要这么干。这从我岳父后来不革命了,带着我岳母回到长沙却不理她这点就能找出端倪。梨花伯妈说:“我还梦见我爹,我爹早死了,怎么会跑到我梦里来?这是他要召我去。”她说得很平淡,就像说件简易的事。我有些诧异,尽量把她酽稠稠的话化开道:“没这样的事,您想多了。”梨花伯妈脸呆痴地望着蚊帐顶说:“我是应该死了。”国庆走拢来看梨花奶奶,梨花奶奶睃着国庆,她脑海里突然展现了波纹,那是幻觉的波纹,说:“是文军吧?”她思想的翅膀下子飞到四十年前,四十年前的李文军与今天的何国庆年龄相仿。我阻止梨花伯妈乱想说:“他是国庆,叫奶奶。”国庆叫了奶奶。梨花伯妈脸黯淡,眼眸仿佛被雾气遮住,那是几十年复杂无聊的生活重叠在她眼里,让她老人家迷(xinbanzhu)惑。梨花伯妈有眼疾,早在几年前就患了老年人的混状玻璃体眼疾,看人有时候是团黑雾,有时候是几个影子重叠在她眼珠上。梨花伯妈说:“文兵,你怎么同时是三个人啊?”我大惊,以为她不但看见此时此刻的我,还用超常的眼光,越过现在,看见了中年和老年的我,忙紧张道:“三个什么人,伯妈?”梨花伯妈不回答我,问:“你爸妈都还好吧?”我说:“都好。”
    梨花伯妈是第三天死的,很平静地死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只手弯在胸前。我岳母煮好稀饭,买来酱萝卜,叫她起床吃稀饭才发现她死了。那天上午,好像要下雨,天阴惨惨的,大块乌云笼罩在长沙的上空。我拿件雨衣夹在单车上,去了学校。九点多钟,雨下起来了。系办公室的人告诉我:“你爱人打电话来,说你伯妈死了。”我赶到岳母家时,李佳在,李文军也在,兄妹俩和岳母都望着我,目光都有点怆凉。梨花伯妈的遗体仍在床上,那张老脸白得同纸似的,有只苍蝇在那张“纸”上爬动。我梨花伯妈的生浑浑噩噩,前半生她在我们家叫叫嚷嚷地活着,像树木下或农田旁的蒺藜,顽强地生长,即使没有阳光照耀,也能长出绿青青的荆棘来。后半生她把自己交给永远是心二用的我岳父,人就变成棵带刺的槐树,与我岳母事事必争,据李佳回忆,小时候她妈恨透了这个叫梨花的女人。这个当年被我岳母恨得牙痒痒的老女人,永远不会遭人厌恨了,因为她永远也不再介入尘世的是是非非了,连苍蝇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叮她在她脸上排泄,还可以在她身上疯狂地产卵了。这就是死亡,死亡让人变成昆虫喜爱的乐园,成为虚无。
    奶奶让李佳把她妈接过来住,省得两头跑。岳母来了,双眼睛变绿了,整天盯着葡萄藤上的葡萄看,眼珠也像两颗紫葡萄了。岳母在我们家住了四个月,住到十月,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爹回来了。家里又热闹了。何娟能说话了,声音清清亮亮的,看人时偏着脑袋想事的模样,这让没做过母亲却想当母亲的何秀梅喜欢得要命。“来,到姑奶奶这边来。”秀梅用糖果引诱何娟,“姑奶奶给你讲武则天的故事。”大哥问爹:“李文华和军花两口子还好不好?”爹说:“李文华和军花都好。”秀梅听到李文华和军花的名字,脸就阴了,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白玉逗她说:“姑妈,干吗啊?”何白玉在外面很受人尊重,不光是他那伟岸的身材和粗壮的喉咙,还因他是工人革命军司令,但是在家里,这侄儿的辈分却没人瞧得起他。秀梅掉过头来,“你是想讨骂吧?”白玉知道秀梅身的火无处发泄,忙说:“好好好,姑妈,我怕你。”秀梅副要吵架的样子尖声说:“谁要你怕我?你当个自命的司令就不得了了?”白玉鼓了下眼睛,忽然笑,对小刘说:“我姑妈脾气不好。”
    秀梅的脾气确实没以前好,这两年,她看人的目光都夹着火,什么人都入不了她那双曾经十分美丽的眼睛。过去,她那双眼睛看什么都含着诗意带着憧憬,批评人的时候尽管目光严厉,却也透着让你能感觉到的善意。现在,她的目光挑剔带刺,还透着煳味,说话也尖刻。也许这是切未婚女人的种病态心理,还也许是她身上的雌性荷尔蒙因没地方去,都集中到肝上,肝火就旺,烧煳了她的视觉神经。爹回家的头几天,家人都高兴,秀梅却跟吃了火药似的,身的火药味,这是她被李文华和何军花的婚姻生活刺激的。有天,大哥见她走路跟冲锋样,差点撞在何娟身上,就说她。她跟大哥较劲,刺大哥说:“我要你同情?我活得没什么不好,四肢健全。”这伤了大哥,大哥激动地拍下桌子,把桌子上的画笔和颜料拍得分崩离析地散落地。大哥道:“又没人欠你的,你太不像话了!”大哥不发火的,生里只发过两三回火,那都是针对自己的儿子。大哥真发火,秀梅还是有所顾忌,那些天她就不跟大哥说话。回来,跌着张对谁都不友好的脸,走路仍然横冲直撞,有天与我岳母于客厅里相遇,竟把我岳母撞得差点倒地。秀梅虽赔了小心,岳母却坚持要走,她对李佳说,秀梅是故意这么做。几天后,岳母收拾好衣物,搬了回去,个人把那个家弄得干干净净的,窗台上的花也修剪得很好看。我和李佳见她给花剪枝了,这证明她思想的山道已经打通,悲伤或比悲伤更沉重的东西都可以从此处山道通过了。
    我堂弟何陕北——这个在自己命运的交叉路口上靠许诺欺骗和超常的胆量而力挽狂澜的人,终于成了个无人敢小觑的大人物,被结合进省革命委员会的“老中青”领导班子,是省革委会里最年轻的副主任。省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副省级干部,我二叔奋斗了几十年才奋斗到这个级别,他儿子只花年多点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光辉的过程。何陕北很高兴,提拔了几个绝对拥护他的亲信,并指示农业厅把农业机械厂的“革委会”主任何白玉结合到农业厅的革委会里当了副主任。这样,何白玉也毫不费力地成了副厅级干部。何白玉早在年前率工人革命军,配合红旗军的弟兄攻打湘绣大楼时就火线入了党,成了堂堂正正的中共党员。他度要何秀梅把名字倒写给他看,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党员证,甩在何秀梅面前说:“小姑妈,请你把名字倒写给侄儿看。”何秀梅冷笑着走开了。
    中共党员的何白玉天天陪着何陕北海吃海喝,几个月下来两个人都吃成了大胖子,更像大干部了。以前的衣服他们都穿不得了,两人又重新做了很多衣服,都是灰色和蓝色的中山装,是那个年代里讲究朴素的流行色。天,叔侄俩在玉楼东餐厅喝酒,陕北喝得八成醉时说:“我被组进省革委会领导班子前,省革委会的领导找我谈话,我表态说:‘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我何陕北心里只有毛主席。’”白玉大笑,“这话说得好。”陕北却拍着侄儿的肩膀说:“我成立造反派组织,还是受你的启发。”白玉道:“这话我只跟你说,我当时成立工人革命军,是我看到厂里些前国民党人遭到造反派的批斗和殴打,我联想到我爸和爷爷,又想我还有革命烈士的叔爷爷,就灵机动。”陕北表扬白玉说:“这个灵机动动得好。”白玉盯着陕北说:“叔,真要搭帮我们家出了几个烈士,没有烈士作为我们的后盾,那我们还不任人宰割?你想我爸是国民党爷爷是反动军阀,你爸是刘少奇黑线上的,谁敢跟着我们闹?叔,我们为烈士叔爷爷干杯。”
    叔侄俩共同享受文化大革命给他们带来的胜利果实,今天到这个造反派组织检查工作,明天去那个单位听取革委会汇报,事后当然就在那个单位海吃顿。那年月,物质供应比较紧张,猪肉要凭票购买,每人每月才半斤。但何陕北和何白玉,餐餐都有肉吃,就都吃得嘴角流油,吃了又不运动,身体就往横长。有天,心宽体胖的白玉回到家,爹看着他这个身材魁梧的孙儿说:“白玉,你多重啊?”白玉回答:“爷爷,我有两百多斤。”爹担心他这个孙儿的脑袋里没有道德之弦,说:“白玉,你现在是副厅级干部,更要严格要求自己。”白玉伸个骄傲的懒腰说:“我时常用党章要求自己。”吃饭的时候,白玉问玉珍:“妈,家里有酒吗?”玉珍回答:“没酒。”小刘忙起身,拿起伞,头扎进雨雾中,不会,拿了瓶竹叶青回来。白玉问他爸:“您喝点吗?”他爸皱下眉头,白玉笑道:“我喝,我要感谢党给了我新生。”他就自己个人喝起酒来。何白玉的心很蔚蓝,因为文化大革命改变了他卑微的社会地位,让他可以绷着脸在老厅长面前颐指气使,对老厅长说“好好认识你的错误”。他想起他曾经敬畏的个个老领导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就快意地大笑。“爷爷,那些原领导,现在都在拖垃圾和扫厕所。”他说,“看见我何白玉,头都低到腰上去了。”
    又个星期天,辆北京吉普车在门前刹,何白玉下了车,脸红光地走进来。那个年代,从小车上下来的都是名副其实的大干部。白玉没事,名义上是来看女儿,实际上是显示他有车坐。秀梅正在给何娟讲武则天的故事,何娟听得入了迷(xinbanzhu),双明亮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姑奶奶。他在女儿头上摸了摸,打开自己睡的房间,股霉味扑鼻而来。他有很长段时间没回来住了,就打开门窗,让风把室内的霉味清除掉。他掏出大前门香烟,寻找火柴或打火机,拉开抽屉翻寻时,看见了扔在抽屉里的那张牡丹牌烟盒,“金专三十块,银元千元”,这个写错别字的李向东真的“蒋”金“专”和银元都交国家了?何白玉的脑海里起了大团疑云。他想起大姑妈家人,就决定查个水落石出。
    第127章
    何白玉是那种人,什么事情想到了就要搞到底。他个电话,把他在农业机械厂的几个“铁杆”叫进厅革委会副主任室,很热情地接待他们,弄得他的几个仍在机械厂的铁杆十分感动,愿意为这位了不起的领导掏肝掏肺。何白玉文化不高,但时常跟他堂叔混,也成了个工于心计的角色,等把感情戏做得很浓后,他把这张牡丹牌烟盒给他的几名铁杆看。几名铁杆看后都大瞪眼睛,姓杨的铁杆庄重着脸色说:“何副主任,你要我们怎么做?”何白玉吐口烟,“给我查,先把这个李向东抓起来,还有那个保卫股长也抓起来,把他们隔开审讯。”杨铁杆说:“我敢保证,只要他们做了亏心事,就会呕出来。”李铁杆也说:“这年头,谁做了坏事都经不起文化大革命的铁拳轻轻击。”何白玉把拳头击在桌上,布置任务:“今天晚上就行动,带上弟兄们,搞突然袭击。”
    晚上十点来钟,百多工人革命军的弟兄围住了从前是我大姐的家,如今是被褥厂的职工宿舍。机械厂的工人们个个胳膊上戴着“工人革命军”袖章,人人都板着脸,把房子团团围住。何白玉傲慢地走进李向东家,李向东家人正准备睡觉,见来了这么多人,李向东忙站直身体说:“你们搞错了吧?工人革命军的同志们,我也是造反派。”何白玉盯眼李向东,这人穿着蓝中山装,已谢了顶,额头上有个赘肉坨,目光有几分紧张,给何白玉的感觉就有些猥琐。何白玉说:“你老实点。”句话就把李向东镇住了。何白玉对王铁杆和李铁杆说:“仔细搜。”王铁杆和李铁杆就指挥众人翻箱倒柜。何白玉却盯着李向东,他突然看见李向东的目光往桌子那边扫了眼。何白玉虽然没做过贼,却懂得贼的心理,心就动了下。李向东结巴着说:“革革命军的同同志们,我跟你你你们样,都是热热爱毛主席的。”何白玉下楼,杨铁杆正组织人搜查被褥厂保卫股刘股长的家,刘股长家五口都站在客厅里,杨铁杆正和几个人把刘股长睡的床抬开,用铁杵撬地板。刘股长脸无辜相地看着他们。他四十多岁,个子矮很瘦,脸黑黑的,嘴里说:“革命的同志们,我家三代贫农,我是转业军人,参加了红旗军造反派组织,与你们是边的。”何白玉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何白玉再次上到二楼,见王和李仍在翻箱倒柜,又见李向东已站在了桌子旁。何白玉起了疑,对王说:“把这张桌子搬开。”王和李把桌子搬开,楼板上没什么痕迹。何白玉猛地抬头,见李向东的脸色苍白。何白玉的好奇心被引诱出来,他把王手中的撬棍拿过来,插进墙与楼板之间的缝隙,撬,块楼板“炸”开,王弯下腰把那块木板扳开,股陈腐气味从楼板下浮上来。何白玉又撬开块,这时他看见个纸包,纸包上落满灰,他拣起纸包,感觉沉甸甸的。他见李向东的身体跟筛糠样抖,便厉声问:“这是什么东西?”李向东的意志已经崩溃,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何白玉打开牛皮纸包,块金砖掉到地上,于灯光下闪着金亮亮的光。纸包里还有四块,共五块金砖。何白玉心里骂声“找死”,反倒掩饰不住快意地笑了,“现在晓得我们来搜索的目的了?嗯?”李向东在何白玉面前噗嗵声跪下,张猥琐的脸上充满恐惧,“我该死我该死。”说着,他就抽自己的嘴巴,边哭,样子十分可怜。何白玉冷笑着说:“把他带走。”
    刘股长是第二天,李书记交代后,由王和李带人从厂里抓走的。当他看见王和李又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便知道自己完蛋了。他也藏了五块金砖,藏在厨房的灶台下。十年前,他在厨房的灶台下挖个洞,把五块金砖用塑料布捆好,放入洞中,再抹上水泥。当年,面对着三十块金砖,两人动了贼心,人留下五块,其它二十块金砖和银元起上交公家了。刘股长懂政策,知道自己和李书记犯下了贪赃枉法的大罪,后悔已来不及了。在农业机械厂的革委会将他移交公安机关的前天晚上——那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正常情况下,那个年代的人,应该是坐在起畅谈革命理想的,他却用那个年代里剃胡子的刀片在自己脖子上手腕上割了三刀。他对自己下手够狠的,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死得就很惨。
    李书记比刘股长贪生怕死,追索上去,他祖宗八代都是贫农,便希望专政机关能网开面。但祖宗八代都是贫农也没用,那年十月,国庆节那天,他被长沙市的专政机关枪毙了。那年月,到五劳动节和十月国庆节,都要镇压批人,以示无产阶级的铁拳对坏人坏事是毫不容情的。李向东这样的贪污案,放在今天,说什么也不会枪毙。但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红海洋中,贪污几十元公款都可能判十年徒刑,贪污五块金砖,那就真是当年布告上经常使用的那句话:“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那年国庆节非常热闹,因为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周年的国庆节,放在那样的重大节日里枪毙,也算是他的“造化”。那天的长沙街上,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不但各单位厂矿上街游行,各中小学生也穿着白衬衣蓝裤子上街游行庆祝,边走边高呼热情高涨的革命口号。游行的队伍,最终汇集到今天的贺龙体育广场,等着召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二十周年的大会。小学生中学生按划定的区域坐好,厂矿的工人代表们却游到宽广的运动场上站着。先是庆祝,呼口号,市革委会的领导讲话,那声音带股明显的煞气——这是那个年代里革委会干部特有的声音:坚硬粗暴横蛮。那个年代很奇怪,往往把庆祝大会与宣判大会蓄于体,庆祝大会宣告结束,就听见领导对着话筒用极严厉的声音吼道:“下面,把犯罪分子押上台来!”犯罪分子早已在主席台后面排好队了,要枪毙的都由两名解放军战士押着,脖子上系着条白毛巾——据说是为防止死刑犯在台上喊反革命口号,按秩序先后登上宣判台。第个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押着走上宣判台的就是李向东,他脖子上系着条白毛巾,胸前挂着块白纸牌,牌子上用毛笔写着:重大贪污盗窃国家财产犯李向东。李向东的名字上打了把大红叉。李向东的两只胳膊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架着,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走路,瘫软的身体是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架着拖上宣判台的。
    那天是何国庆十周岁生日,大嫂和李佳做了几个菜,鱼肉,大部分是素菜。吃饭时,白玉详细地讲述了他带人抓李向东的全部过程,家人就围绕着白玉是否该参与这事展开了讨论。秀梅生下来就是跟她侄儿抬杠的,这个未婚“老女”的女性荷尔蒙很多,都跑到脸上来了,脸上就呈现着不满意的红斑红块,所以她爱抬杠。她说:“你这是公报私仇。”我妈也觉得白玉做错了,站在秀梅边说:“白玉,你不该参与这事。”白玉感到委屈地把筷子放,叫道:“死刑又不是我判的,我只是抓了他,把他送进公安局。”
    大哥和王玉珍生平第次双双站在儿子这边,大哥愤慨道:“这是社会主义的蛀虫,他连没收的金砖都敢贪污,这样的人是该枪毙,”大哥说这话时望着秀梅,“无论是谁把他挖出来的,挖出来了,就是对的。”大嫂也说:“白玉做得对,这是为民除害,他还是厂党支部书记,就更应该枪毙。”秀梅热衷于争辩说:“如果不是白玉挖出来的,我能接受,但白玉这是公报私仇,性质变了。”白玉瞟眼何秀梅,“姑妈,亏你和大姑妈还是个母亲所生!”秀梅就脸对事不对人地道:“因为你替家桃出了气,姑妈就要无原则地站在你这边?要想我不讲原则,下辈子吧。”争论从家人拿起筷子吃饭,到全家人把饭吃完还在继续,秀梅已呈现出偏执狂的秉性,句话不对味就激动,仿佛她认准的事都是正确的,别人说的对的也是错的。爹烦了,肯定道:“我看白玉没错,揪出的是个贪污国家财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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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爹像个糟老头了,“糟老头”因是前国民党中将军长,就没人敢与糟老头来往,糟老头也知道自己这身份不适宜与别人交往就不跟别人交往。全国的“批斗风”过去后,爹从成都军区回来,只去了省政协次,政协也成立了革委会,革委会里没有爹的名字,造反派把持着政协的切,没人需要他这个糟老头。“你回去吧,没你什么事。”革委会的人说。爹也落了个心安,就基本上不出门,甚至连院子的大门也没迈出过。
    只有个人例外,那就是什么人都不怕的从井冈山上下来的李老将军。我爹回来后,李老将军又常来找我爹下棋。李老将军不是个讲排场的人,老了,喜欢自己个人出门东游西荡。李老将军来,两位老人就在客厅里摆下“战场”,门心事地厮杀,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疯狂。张桂花会在大家不注意时盯几眼李老将军的背影。有天我在房间里瞟见张桂花的眼神,那涂抹在李老将军后脑勺上的目光很复杂,李老将军竟然没感觉到脖子发烫,那是李老将军的第六感觉过于衰老麻木了。我似乎明白张桂花婶婶之所以留下来的原因,定是因为这座城市里住着她曾朝思暮想也许现在她仍深爱着的男人。在成都,她离她爱着的男人很远,心里就有“飘渺”的空荡荡的感觉,犹如天各方。在这里,她或多或少能知道这个男人的动静,例如她今天就能看见他,心就安,人就踏实,心里的那棵桂花树就会泛香。上辈人的爱情故事,我说不清,但有点可以看出来,只要李老将军来了,张桂花会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端庄,而且老妇人那皮皱皱的脸上甚至都会因李老将军的到来而泛起红潮。全家人都知道张桂花仍爱着李老将军,就连老奶奶也知道,因为只要李老将军来,张桂花心里的那棵桂花树尽管被连根拔除了,却仍然副枯木逢春相,她会下意识地解下脏兮兮的布围兜,溜进房间,换上干净衣服,把头发梳好,再走出来。
    就是那天,李老将军刚走不到五分钟,个穿得十分破烂的老和尚缓步来到门前。天很冷,他穿着厚厚的破袈裟,个光头,两只很大的耳朵支在瘦瘦的脸两旁,挎个脏脏的黑布行囊,腋窝下夹把油布伞,双硕大的脚穿着的黑布鞋也烂了,大脚趾很不体面地钻出鞋面。老和尚走进来,注视着家里的人,当时老奶奶和爹坐在客厅里烤炭火,大哥坐在烘罩前绣老虎(fuguodu.pro),嘴里含着根穿了丝线的针,手里还拿着几根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针,我坐在旁看报,大嫂和李佳在厨房里做晚饭。我们都望着老僧人,老僧人说:“借问施主,这里是何湘汉和何金山的家吗?”他的声音很浑厚,面色肮脏却和善,爹只需看眼就知道老僧人是他兄弟,“你是金江?”老僧人答:“我僧名净空,曾用名何金江。”爹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对于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爹来说,已经没什么事情能让他惊乍了。
    老奶奶很高兴,她看净空僧人那两只大耳朵和那双大脚,就知道这个心里没装着爹妈的僧人确实是她儿子,想冒称也冒称不了。“没想到真的是你,”老奶奶说。净空僧人的目光在老奶奶脸上停留片刻,又把目光放到我大哥身上,大哥也望着他。爹说:“他是我大儿子,他的腿是抗日战争时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弹炸没的。”爹又指着我:“这是我三儿子。”净空僧人听毕,作个揖。不知他本来就长得不像何家人,还是他出家后变了相,从他脸上,我实在看不出他哪点像我们家的人。净空老僧人放下雨伞,解下行囊,坐到张椅子上。
    我大叔何金江于十九岁那年骗过他爹,掀开青山街三号厕所的窗户,爬出去革命,直到这年元月十七日背着脏兮兮的行囊重新出现,相隔几乎四十七年。这期间只有长沙“马日事变”后的天,他在家里熏制腊肉的作坊的梁上如只大猫样静静地趴了晚,再回来时已是个快六十六岁的老僧人,就连生养过他的老奶奶也对他重现尊容倍感陌生。对于老奶奶来说,这个儿子,活着和死去早没什么两样。老奶奶辈子说话都讲究彩头,但那天她也忘记忌口了,说:“金江啊,妈早就当你是死人了。”我们听老奶奶这么说,都惊,就连爹也不觉怔,但老僧人没有惊诧,连眉头都没动下。老僧人住下了,他告诉我们,他所在的那个庙宇被当地造反派封了,二十几个僧人都被赶出寺庙。净空僧人说:“既然不让僧人修行,僧人们就只好各自散去,各奔东西。”净空僧人停顿下,看眼大家说:“当地干部说,我们出家,接受农民施舍,不干活,宣传迷(xinbanzhu)信思想,是吃人民血的懒汉。”净空僧人叹口气,又道:“当地人拿锄头和铁棒,把庙里的佛像都砸了,社会怎么变成这样?僧人都不让做了?”我们都没法回答地看着他,爹宽慰老僧人的心说:“你弟何金林,个副省长,在省里也算是大干部,都被人整死了。你们僧人只是被赶出寺院,相比之下还算好的。”
    何陕北来了,特意来看他这个僧人伯伯。僧人看着何陕北愣,似乎忆起了兄弟,但旋即又平静了,笑,挠挠头皮。僧人的头皮上有香烧的疤痕,两排,比较整齐,已经很老了,但仍然感觉那是疤痕。陕北瞟僧人好几眼,用干部的语气说:“还俗了好,当前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赶上了这个时代,就要积极参与。”僧人说了声“阿弥陀佛”。晚上,白玉也来了,来看他这个话不多的陌生的僧人叔爷爷,闲聊中,僧人告诉白玉,他住持的那个庙在湘中的大山林里,叫弥勒殿,方圆几十里都是山林。僧人说到他居住的寺院就有点兴奋,描述道:“寺院在半山腰,周围都是森林,寺院里的几株榕树都是上千年的,晚上有野兽吼叫,早晨天还没亮,鸟就叫了起来,在寺院里外飞来飞去。”僧人住下的几天后,何大金特意请假,赶来看他的僧人父亲。父子俩见面,僧人脸平静,何大金却十分激动,因为他有父亲了,尽管这个父亲是那么陌生模样是那么令他吃惊,但何大金还是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意外礼物。何大金向僧人父亲打听他母亲,僧人陷入沉痛的回忆中,好半天才告诉儿子,他母亲王嫦娥早在九三四年便在赣南被国民党军队杀害,被杀死的还有他的个三岁的弟弟及个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僧人脸上的表情略有些怅然,因为他不得不把摒弃在记忆仓库里的往事找出来,那些往事虽落满灰尘,甚至霉烂了,却长满刺,扎痛了他。他苦着脸说:“当时你妈肚子很大,行动不便,就借住在山民家,想把孩子生下来再去找游击队。那时红军已离开瑞金,国民党的军队开进大山,挨家挨户地清剿,你妈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被搜出来杀害的。”僧人说到这里,吁口很长的气,“那家人因隐藏你妈,都被杀了。”
    僧人起身离开,进了老奶奶在后院给他安排的房间,个人去掩埋那些惨痛的往事,也让我们慢慢消化他说的话。我们当然可以想象大叔当时是多么痛苦,因为妻子和个未出生的孩子及个三岁的儿子于夜之间都惨死在枪下,这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抵挡这种灭顶之灾?只有铁骨铮铮的男人才有——那就是我大叔,不然他早步他妻子和儿子的后尘了。这让我们对他表示出更多的尊敬,个人经历那么多艰辛吃那么多苦,经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换个人,怕是早趴下了。爹叹气。何大金副魂不守舍的怅然伤感相,他的耳膜上筑了道樊篱,以致我们跟他说话他都没听见,看我们的目光也是空的,因为他被他僧人父亲的话,带入了个枪林弹雨的悲惨的陌生世界。
    隔天,老僧人对何大金说:“我和些游击队员当时就在那山里活动,你妈死,老僧就带领队伍突围,但没有突出包围圈,个个都战死了。老僧命硬,又次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爹问老僧人,说九三三年十月,他亲手埋的他,怎么他又活了过来。老僧人平静地答:“我当时只是休克,你们草率地埋了我,那天晚上下大雨,大雨把埋在老僧身上的泥土冲走了,老僧醒来时天上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老僧爬了出来。”
    老僧人告诉我们,他第次从墓|岤里爬出来时,红军还在瑞金,所以他找到了部队。“我被怀疑了,组织上都知道我有个哥哥在第五师任团长,是国民党。”老僧人淡淡地说,脸上毫无表情,“个团的官兵都在狙击战中死了,惟独老僧捡了条命回来?难免不让人联想,就有人怀疑老僧是国民党的细,要枪毙老僧。”我们都看着老僧人,可以想象他当年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老僧人喝口茶,爹满脸羞愧地问他:“后来呢?”老僧人说:“在那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个人这样怀疑,别人便都会朝这方面想,就不让老僧参加军事会议,行动也不告诉老僧。”老僧人说得很平淡,但我们都猜想他当时定很难受。他曾经是红军指挥员,指挥个团的红军奋力抗击敌军,突然他被排斥在外,不信任他对党忠诚,甚至怀疑他是细,他能找谁澄清是非?老僧人真的不想跟我们说他过去的痛苦经历,那些事情都被他尘封了,都是我们的好奇心迫使他去撬开记忆的铁枷,把那些带着酸涩腥味的贴了封条的血淋淋的往事翻寻出来。有天,那是何大金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贵州的先天,家人坐在客厅里烤火,何大金因为要走,就留连不舍地盯着僧人父亲,目光里夹着很多妇人们才有的缱绻。
    老僧人坐在椅子上,没有他儿子那么多依依不舍的感情,只是憨憨的模样微笑。我们问他出家的原因,老僧人回答:“我们留在赣南继续战斗的红军没多少人,只能打游击,常常三四天吃不到粒米,又不能用枪打猎,怕暴露目标。有些人就动摇了,放下枪,于夜里偷偷溜了。还有的人叛变了,带着敌人来搜剿。有次与国军的遭遇战,五十几名游击队员都战死了。我也中弹,倒在血泊中。他们冲上来检查个个人,没死的就补枪,我没死,我装死了。”老僧人说到此处,停顿了,眉弓抖动着,眼皮直跳,惨痛的往事蹿到他脸上,仿佛要从他眼帘里跳出来似的。“我再次从死亡堆里爬出来,靠吃野草和山沟里的水充饥,还要躲避敌人和野兽,走野兽们走的路,有天实在支持不住,晕倒在半山腰的家寺庙前,那是赣南的家寺庙,住着十几个僧人,僧人救了我。我在那寺庙躲了三个月,打算等国军撤走后,再出来找组织。天早晨醒来,老僧看见束佛光映红四壁,我的心于那瞬变了。这是佛缘。”老僧人叹口气,接着说:“我担心地方官兵清查寺庙,连累寺庙里的僧人,就执着住持写的信去了广东佛山的家寺院。”爹说:“你怎么不来封信告知家人声?”老僧人想了会儿说:“我出家两年后,曾写过封信,让个来寺庙敬香的商人带出寺庙邮寄,我以为你们早知道老僧出家了。”爹问他那是哪年的事,老僧人又退到时间隧道里查找,想起来了,“应该是九三七年秋天的事。”爹说:“家里从没收到过你写的信。”老僧人摇头。爹说:“当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社会很乱,人心惶惶,丢失信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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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老僧人说这些事不是很联贯,有时候没说完就突然起身离开,让我们明显感觉他很不愿意回想他惨痛的过去,他自己说“那个革命的何金江”早死了。他的故事,是被我们的好奇心点点地撬出来的,飘荡着铁锈味和翻动的泥土腥气,好像我们小时候拿起子撬蛐蛐洞,撬,只蛐蛐就蹦出来,又撬,又只蛐蛐蹦出来。老僧人说,他之所以出家是他当时感到共产主义只能在寺庙里追寻,离开寺庙那四堵红砖墙,共产主义是无法实现的,因为共产主义的先决条件是人人都要去其私欲,只有私欲去掉了才可以坐下来谈共产主义,而私欲是人的本性,要粉碎人的本性,不借助神的力量是根本做不到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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