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3 部分阅读

    双双下车,何陕北瞧着妹妹妹夫说:“爸爸死了。”他说话时表情很冷酷,但两颗眼珠的眼白却红红的,仿佛是熬夜所致。李文华没掉泪,何军花却大声哭起来。何陕北不愿意妹妹的哭声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去,就冷着脸说:“军花,别人会看笑话呢。”何陕北望眼军长妹夫,李文华说:“你爸死得冤屈。”十点钟,火葬厂的车来了,两个戴白塑料手套的人把口绿油油的棺材抬下车,将尸体搬进棺材,又把棺材抬上车。我这个革命了辈子,生性高傲聪明,在真理面前绝不拐弯的二叔何金林,就这样凄惨地走完了生。
    处理完丧事,李文华两口子带着母亲来了我家。老奶奶见张桂花,眼泪都流了出来。那天晚上,张桂花就跟老奶奶睡张床,两个老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张桂花睁着眼睛看窗外,老奶奶也看着窗外,窗外有黑影晃荡,还有野猫的叫声飘入睡房。老奶奶隔了会说:“桂花,你去了成都后,妈最想的反倒是你。”张桂花说:“妈,我在成都,住在军营里,做梦都是做青山街的梦。”老奶奶就伤感地说:“桂花,那你留下吧。”张桂花说:“那我留下。”老奶奶就伸出皮皱皱的手,抓住张桂花那只温暖的手,欣慰地睡着了。
    李文华打算把我爹接到部队里看护起来,文化大革命中,军队没像地方上这么乱。那天长沙下着小雨,很冷,辆军用吉普车刹得叫,那是傍晚时分,全家人正打算吃饭。何秀梅看见走进来的是李文华和何军花,脸都变了色,目光就迷(xinbanzhu)茫。李文华没有何秀梅那么迷(xinbanzhu)茫,相反,他很自然地对何秀梅笑,说了声“你好”,就转而对我爹说:“老军长,我和军花准备接你到部队里去住。”爹摆手说:“我怎么好麻烦你们?”李文华说:“不麻烦,现在地方上很乱,军队还好,没闹。”李文华说了很多,最后说:“等过了这阵揪斗风,我和军花再送您回来。”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造反派总不可能坐火车到成都军区去揪我爹回来批斗,便支持李文华的建议说:“金山,你就去文华那里避避风头吧。”爹犹豫不决,军花道:“伯伯,文华直跟我说,他要报何家的恩呢。”爹着手准备行装,把他常用的东西捡进口破旧(fqxs)的猪皮箱,妈帮爹清点,生怕爹忘了什么东西。这晚家里就有种离别的伤感,大哥坐在客厅里抽烟,始终没说句话,秀梅总是站起身又坐下,直到十钟,家里人陆陆续续睡了,玉珍才催大哥说:“睡觉吧,你还准备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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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爹随李文华和何军花走,何秀梅就病了,发高烧,晚上睡觉要盖两床被子,还要把棉衣棉裤盖在被子上。天下午,她学校的群小学生持着梭镖木棒和大刀来了,他们来揪何校长去学校批斗。他们从别的老师嘴里了解到,何校长的父亲是国民党反动军阀,就来抓反动军阀的女儿。他们是群十二三岁的娃娃,吵吵嚷嚷的,为表示自己是大人了,脸上就股少男少女的狠劲,尖吼着要把何校长从床上揪下来。当时家里只有老奶奶和张婶婶,大哥坐着手摇三轮车去外面画水彩街景了。那是个阴郁的星期二,是各单位规定的政治学习时间,家里上班的成员都去单位上政治学习了。奶奶盯着这群吵吵嚷嚷的小学生说:“你们要干什么?”个胳膊上戴着“红小兵”袖标的大脸块小学生,拼命让自己的小脸蛋变得严厉,尖声说:“我们要抓何秀梅去学校批斗。”何秀梅拖着病体说:“我自己起来。”何秀梅挣扎着爬起床,穿上毛衣和棉袄,实在是病得不轻,就发黑眼晕,走路不稳。
    老奶奶这几年耳濡目染,也长进了,晓得攻其不备的道理。老奶奶突然问小学生道:“你们哪个是当头的?”那些小学生都瞪着老奶奶,老奶奶指着门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门上是块什么牌子?”老奶奶眼睛尖,已注意到有小学生看见门上的牌子并惊讶地咂舌,老奶奶正色道:“你们何校长是革命烈士的亲侄女,我是革命烈士的妈妈,你们怎么可以抓革命烈士的亲侄女去批斗?你们是造坏人的反,还是造革命烈士的反?”老奶奶虽然目不识丁,在那个事事都夸大其辞的年代,也学会了上纲上线。那些小学生尽管有着高涨的革命热情,却被老奶奶的几句话问晕了。老奶奶又说:“我儿子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长征,你们连跟着毛主席长征的革命烈士的反都造,那你们不成小反革命了?!”
    老奶奶的这几句话把那群来抓何秀梅的小学生赶跑了。何秀梅又回到床上睡觉。家人下班回家,见老奶奶坐在门口,形同门卫,她那头稀薄的白发上,便是那块“烈士军属”牌。玉珍觉得奇怪,说:“老奶奶,您坐在门口干什么?”老奶奶生平第次对他的四儿子何金石有了中肯的评价:“我何金石生前没给家里做点贡献,没想死后反倒给家里出了大力。”老奶奶抬眼望着“烈士军属”牌,又说:“今天不是这牌子发挥威力,我秀梅怕是尸都没有了。”家人都乐了,大哥说:“老奶奶,您这个儿子对家里的贡献大呢。”家人又把目光落到那块“烈士军属”牌上,都想,搭帮家里出了个让人崇敬的烈士。
    何秀梅的身体渐渐好了,人瘦了圈,脸有些苍白,仍像个病人。学校造反派把何秀梅的校长职位“造”了,何秀梅就没什么事干。爹去了成都,家里就剩了老奶奶张桂花和我妈三个老女人,再就是我的两个儿子何国庆和何五。国庆和五被街上的男孩当国民党的狗崽子分别打过几次后,都不上街玩了,都在家里跟着他们的伯伯学画画,个手里拿支画笔和个画夹,画月季花牡丹花和美人蕉,画完便给他们的伯伯看,他们的伯伯便给他们修改。还有个婴儿,何白玉的女儿,何白玉忙于厂里的事,没功夫管女儿,小刘也全身心地投入到她们单位的造反运动中,也没时间管女儿,何白玉就把何娟送回青山街三号,让爷爷奶奶老奶奶和叔叔婶婶及姑妈们替他照管女儿。何秀梅抱着何娟时,总是很悲哀地感到,自己不小心就变成姑奶奶了,这姑奶奶的辈分让她确实有点喘不过气来,因为身背这个称呼,青春就逝去了。向孤傲和自私的何秀梅,其实也有母爱,虽然她没做过母亲,但她身上的母爱被何娟诱发了。何娟活活就是枚上乘的糖衣炮弹,把她姑奶奶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彻底融化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没看见姑奶奶就吵,硬要姑奶奶抱她,她脸上才露出甜蜜的笑。更加奇怪的是,何秀梅居然点也不烦,比何娟的亲奶奶更细心更喜欢何娟,绕着这个侄孙女团团转,给侄孙女换尿布,亲手喂侄孙女牛奶,抱着侄孙女上邻居家走动,仿佛何娟是她的亲生女儿似的。她那颗孤傲的只装着她自己的脑袋,终于腾出小块空间,让她第次联想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于是她羞愧地觉得自己这么些年里,心里太只有自己太没有妈了,就决定去何家山村看她母亲。
    多少年里,何秀梅都用忙来惩罚和麻痹自己,把自己置于没完没了的工作中而麻木自己对李文华的思念。现在没人要她再干事,大家都讨厌这个曾经狂热工作的事必躬亲的女人,都不理她。寒假里的某天,个天上有抹淡淡的阳光的早晨,她拎着常常拎在手上的袋子——袋子里装着饼干桃酥和麦||乳|精——这是她早几天就准备好了的,出门了。她去了汽车站,买张路经何家山村的车票。九点多钟,她在何家山村下车,抬头,几个村里的孩子穿得破烂不堪地站在村头,冷冷地看着她这个陌生女人。何秀梅不用问路,她踏进这片十二三岁时曾经生活过的村落,眼前所见的切,既陌生又那么熟悉,眼泪水便哗啦哗啦地涌了出来。她哭了,“那时候我是多么天真活泼呀”她没有多哭,事实上她的眼泪水刚刚涌出眼眶,还没来得及汇成小溪,她突然意识到“我哭脸了”,她的泪腺就关闭了。她是个既脆弱又坚强的女人,她可不愿意别人看见她路走路哭。
    这是张很破损的门,斜歪着,木头发黑,门楣上钉着块牌子,白漆红字:五保户。在农村,五保户就是无子无女的代言词。何秀梅的心痛,仿佛心被只大蚂蚁咬了口,眼泪水几乎奔涌而出。我妈怎么成“五保户”了?她悲伤而自责地想,我是她女儿啊。堂屋里空空的,只烂箩筐弃在地上,把锄头歪在墙边,两张靠椅张长板凳,张陈旧(fqxs)的大方桌,桌子上有茶杯和个竹篾壳热水瓶,篾壳上用红漆写着行字:毛主席万岁。还有行蚕豆大的小字,歪歪扭扭地写着:村革委会赠。墙上张毛主席像,毛主席正慈祥地看着房里的切,也看着走进来的何秀梅。何秀梅穿过堂屋,旁有间房,房里很暗,张老式木架子床,蚊帐是补了又补的,眼望去便破旧(fqxs)不堪;个大柜,那是能装担箩筐的大柜,油漆都掉了,露出木的原色。何秀梅看见她妈,她妈从床旁的块脏脏的蓝印花布后面走出来,边系裤子,室内飘着股很浓的尿臊气。她妈刚小便完,问:“谁来了?”
    何秀梅站在门口,脸内疚地望着她可怜的母亲,她可怜的母亲穿得很笨重,黑色的棉衣棉裤,因怕冷,脖子上围着条旧(fqxs)毛巾,像只笨重的企鹅。何秀梅觉得自己太没关心妈了,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妈,我我是秀秀梅。”她妈的眼睛因白内瘴作祟,看不清东西,但耳朵还好使,听“我我是秀秀梅”,就激动得腿软,人就到地上,哆嗦着说:“你是我秀秀秀梅?”说着,双手就朝前探测,要站起身。秀梅迈前几步,抓住妈的手,难过地把妈拉起来。她母亲激动得哭了,呜呜呜呜,“秀梅,妈好想你呀。”
    何秀梅很想抽自己几个耳光,这些年她直只想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事,衣着时髦地四处走动,有时间就照镜子,企图用什么方法把失去的青春拽几把回来,哪里想过半点母亲?“妈,女儿对您不起。”她哭道,“您也是,就是不来长沙看女儿,您的性格太犟了,有苦就是不说。妈,女儿也像您啊。”此刻,面对她坚毅的母亲,她悲愤地看清了自己,原来她身上有很多像母亲的东西。她抱住母亲,在母亲的头上哭,她妈在她怀里哭,两人的身体都随着恸哭而颤抖。秀梅哭了会说:“妈,您眼睛怎么了?”她妈说:“眼前片雾,看不清。”秀梅把妈拉到床边坐下,倒杯开水,把开水递到妈手中,她妈颤颤栗栗地接过杯子,又颤颤栗栗地将杯子端到嘴前,喝口水。秀梅见妈满脸泪痕,就伸手揩妈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心触到她妈脸上粗糙的皮肤时,她妈捉住她的手又低声哭道:“秀梅啊,妈真的好想你和家桃,妈总是想只要你们过得好,妈再苦再难也值得。”秀梅感到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爱,为了不打扰她和家桃的生活,她们的母亲居然把切苦难都咽进了肚子。“妈,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我定要在这里多陪陪您。”
    .:小说”.
    第122章
    何秀梅亲手为母亲做了午饭,虽然她做的饭菜点也不好吃,白菜盐放多了,炒的鸡蛋太咸了,饭也煮成了夹生饭,但看她妈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就想她定要提高自己的烹饪水平,好让妈能吃上几顿可口的饭菜。她问妈:“妈,村里人怎么给您评了五保户?”她妈说:“这五保户是我眼睛看不见后,自己找大队干部要的。大队支书问过我,我告诉大队支书我大女儿嫁了个右派,跟着那个倒霉的‘右派’丈夫走了。”何秀梅震惊地盯着母亲,她妈又说:“我跟大队干部说,我二女儿去了新疆,早断了联系,所以我申请‘五保户’,大队干部见你妈可怜就批了。”她妈说了很多,何秀梅边盯着她这个看上去好像七十多岁的母亲,——母亲头发花白满脸土色的皱纹双粗糙的手骨节突出且青筋暴起,边心酸地听着母亲哭诉,听得她自己也泪水涟涟。晚上,何秀梅就睡在母亲床上,与母亲同睡个被筒,母亲身上有股馊味,被子里也有股难闻的馊味。她坐起身对母亲说:“妈,您洗个澡吧,您身上的这股馊味熏得我睡不着。”她下床,去灶屋为母亲烧水。她母亲却找出床干净被套,秀梅把有馊味的被套拆下,换成干净被套,又换了床单。
    母亲洗澡时,她打量着房里的切,深感母亲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母亲洗完澡,再次钻入被子时,嗅到的就是女儿身上散发的热乎乎的体香。她自从四十年代离开青山街,回到何家山村侍候她瘫痪在床的爹起,将近三十年里再也没和女儿如此亲近地同睡过床被子,此刻,当妈的就有些激动,伸出皱纹交错的手,手指触到女儿那光滑的肩膀和圆润的脖子,想女儿把青春都白白浪费了,就关心道:“秀梅,妈没弄明白,你怎么还不结婚?”母女俩吃饭时,秀梅曾告诉母亲,她没结婚。秀梅回答母亲说:“妈,我讨厌男人。”母亲睁着两只被白内瘴统治着的眼睛,迷(xinbanzhu)惑不解地说:“闺女,你婚都没结过,怎么会讨厌男人?”秀梅不想跟母亲讨论这些事,“妈,您想要我在这里多住几天就别问我这些事。”
    过了两天,何秀梅将母亲带回长沙,老奶奶和张桂花看见她妈都很激动,老奶奶握着她妈的手说:“秋燕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啊?”秋燕说:“我是老了啊。”何秀梅没参与几个老女人的谈话,她去银行,取了三百块钱,回到家对我妈说:“姨,明天我带我妈去你们医院,您找个好点的眼科医生给我妈看看眼睛。”我妈说:“我们医院的眼科,有个‘反动学术权威’是个厉害医生,全国都有名。”秀梅说:“那就找他给我妈看。”
    手术后,秀梅妈又可以看清这个世界了,她首先看见的是我妈,她非常吃惊,我妈怎么就不老的?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眼就能认出!第二眼看到的才是秀梅,她也吃惊,秀梅不是多年前秀梅外公死时她见到的那个秀梅了,那个秀梅活泼尖刻傲气霸道,让她这个当妈的想伸手摸她下都不敢,眼前这个秀梅,苍白憔悴冷漠,虽然脸上仍有傲气,但像架子上吊着的条皮开始起皱的丝瓜,不再是那个活泼尖刻和说话不饶人的让当妈的也怕几分的厉害闺女了。她隐约忆起三十多岁的自己,那时候她如果照镜子,看见的正是此刻秀梅这模样,不样的是当时她穿得土气点,头发也没像秀梅这般剪成短发,而是盘在头上。秀梅对她笑,“妈,能看见我吗?”秀梅妈哆嗦着说:“你是我二闺女。”秀梅听她妈这么唤她,鼻子酸,又差点掉泪了,“妈,女儿总算为您做了件事。”秀梅妈跟着秀梅回来,眼就认出了老奶奶,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脸上虽然也皱纹复杂,颜色却白里透红。老奶奶很高兴,握着秀梅妈的手说:“秋燕,你就住在这里,不要回何家山了。”
    秀梅妈没在我们家住几天,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老得那么厉害,头发像老奶奶的样全白了,张皱纹交错的脸被农村的太阳晒得那么黑,随便站或坐在哪里,她都觉得自己碍了他人,便深感自己不属于这个家。第五天,她说什么都要走,她提出来就没人可以挽留她,连秀梅也挽留不住。秀梅就收拾东西,要跟她妈去乡下过年。她把这些年对自己的爱和对李文华的爱时全移植到她衰老的母亲身上,给母亲买胶鞋,又给母亲买围巾,还给母亲买了只黑毛线帽。她还个人上街,买了床单和床印着茶花的新被套,还买了花色素雅的的确良窗帘布年糕腊肉和她自己爱吃的桃酥话梅姜瓜子及鱼皮花生和兰花豆,大包小包加起来十来个,与她妈并拎着,于个风雪交加的上午,母女俩踏着雪花出门,消失在漫漫风雪中。这个我童年时叫“二妈”后来爹让我改口叫“马姨”的农村妇女,是最后次出现在青山街,从此,直到她死,再没来过了。
    .?小?说?天堂
    第123章
    大年初二早,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来我家给老奶奶拜年。外面下很大的雪,院子里白皑皑的,几只母鸡脚高脚低地在雪地里小心迈步,生怕掉入陷阱似的。昨天还出了太阳,说下雪就下雪了——那年月,地球还没升温,湖南的冬天还和老奶奶童年时候的冬天样,经常下雪,而且下雪就很冷。有人敲院子门,李佳抱着头跑去开门,进来的是她爹妈和梨花伯妈。岳父岳母共把黑布伞,梨花伯妈打把绿伞,三位老人笨重地走来。老奶奶还没起床,醒在床上,张桂花听见梨花伯妈说话的沙哑声,忙拉开门。梨花看见张桂花便说:“新年好。”张桂花回道:“新年好。”梨花跺了跺鞋子上的雪,走进屋,噗嗵声跪在床前说:“给何奶奶拜年。”就双手合,头往地上磕去。老奶奶闹脚痛,踝关节肿得下不了床,坐在床上说:“梨花,行这么大的礼,咒我啊。”又对张桂花说:“把梨花拉起来,磕什么头,还搞封建迷(xinbanzhu)信,那怎么行!”张桂花拉梨花时,岳父岳母也走进老奶奶的房间,岳父跪下说:“亲家奶奶,给您拜年。”梨花和我岳父每年的大年初二这天早准来,这样持续了很多年,但都是给我爷爷奶奶作个揖了事,从不曾跪过,这跪,跪得老奶奶愣,感觉到不祥样,说:“雁城,你也搞封建迷(xinbanzhu)信?起来,你们都坐,桂花,搬几张椅子来。”
    张桂花就搬来两张靠椅,我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今天都穿着新衣服。岳父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岳母和梨花伯妈都穿着酱色灯芯绒罩衣棉袄,不同的是岳母脖子上系着红黑格子围巾,梨花伯妈系着条绿羊毛围巾。老奶奶说:“雁城,平常过年,你作个揖就完了,怎么今年行这么大的礼啊?”岳父说:“亲家奶奶,给您行个大礼也应该,您当年为我们家人操了不少心。”梨花笑着说:“这段时间我和雁城常念您的好,我们起回忆您的好呢。”
    老奶奶不好意思了,“我没做什么,当年梨花在这里,倒是帮了我不少忙。”我岳父见我走进来,就笑,笑得牙齿暴露无遗,我注意到岳父的牙齿有两颗龅了,以前岳父的牙齿好像没这么难看。岳父歪着尖脸说:“现在看来还是没权好,权这东西害人。”岳父这话有点莫名其妙,这个老人的脸色灰暗,目光似有些阴森,让我想起后院的那口井。股北风吹进屋,我忙去关门。梨花伯妈被那股北风吹得打个冷噤,“何奶奶,近来我脑壳里总有股阴风,吹得我脑壳里冷冰冰的,晚上睡觉,早晨起床脚还是冷的。”我望着梨花伯妈,梨花伯妈脸色灰白,确实没什么血色。老奶奶淡淡地说:“人老了,晚上睡觉是半天睡不热,你弄个热水袋放在脚头,脚就暖了。”梨花伯妈回答:“我是要去买个热水袋。”
    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在我家吃的中饭,岳父把五搂在怀里,用他下巴上的花白胡子扎五娇嫩的脸蛋,五自然要拼命抵制。岳父嘻笑,说五长大了定会有出息,说五眉宇间凝聚着股氤氲之气。中饭是玉珍和李佳做的,做了八个菜,腊鱼腊肉,还炖了个墨鱼汤。吃过中饭,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便起身回家,岳父咧着嘴笑对奶奶说:“别了,亲家奶奶,您脚不好,不要起身。”我当时听岳父说“别了”词,不觉惊。梨花伯妈也笑得老脸上皱纹荡漾地跟着我岳父道:“别了,何奶奶。”雪倒是停了,但地上雪很多,岳父腿不好,我怕三位老人滑倒,就护送他们回家,在三位老人前面踏雪探路,北风抽打着我和几位老人的脸,有几个孩子在街上打雪仗。我说:“走这边,您们。”
    过完年没几天,太阳出来了,雪正在融化,地上湿湿的,天气变得更冷。等这阵冷过去后,院子里桃树长苞了,三月份桃花于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开了,火红火红的。老奶奶晒着久违的太阳,坐在桃枝下,腿上坐着她的玄孙女何娟,看着她的两个重孙国庆和五。何国庆拿支笔画桃花,大哥时不时偏过头瞟眼,指导两声。何五长得虎(fuguodu.pro)头虎(fuguodu.pro)脑,嘴巴很大,上嘴唇很厚,瞧人时歪着脑袋。老奶奶眯着眼睛笑,说:“五多结实,将来肯定会读书。”何娟从老奶奶腿上下来,也向她爷爷要纸要笔,趴在椅子上画画。
    次日早,出了个很好的太阳,抹黄灿灿的阳光射进窗户,在墙上晃荡。桃花开得很红艳,蝴蝶飞来。何娟就瞪着蝴蝶飞舞,张小脸蛋上充满欣喜。那是星期天,白玉和小刘来看女儿,白玉坐在沙发上抽烟,小刘坐在桃树前笑。家里没外人。那年月,家里很少来客,街上从前爱来我家串门的几个邻居,由于我爹的原因,都不来了。老奶奶晒着三月的太阳,问白玉外面的些事。白玉就告诉老奶奶。白玉没心思在家久坐,有些好玩的事和好玩的人堆在他脑海里,吃过中饭,他先走了。玉珍追出门说:“白玉,回家吃晚饭不你?”白玉只是对他母亲挥下手,人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了。四月份,院子外的两株槐树开花了,槐花串串的,在阳光下晃着白光。天上午,先是阵暴雨把槐花打落不少,把人落得躲到屋檐下,紧接着太阳又露出来,抹彩虹就在雨后的晴空上,大家都站在路上看彩虹。只乌鸦飞来,落在葡萄枝上,啄了几粒葡萄籽,飞走了。下午,李佳回来,对我们说:“毛主席又发最高指示了,街上到处都是游行队伍,好热闹的。”这时,岳母路哭来,进门便对李佳说:“佳佳,你爸爸这没良心的跳楼自杀了呜呜呜呜。”
    我岳父李爱国是继我父亲被揪出来后,我们家族里第三个被揪出来的。我岳父其实活得很谨慎,青年时期那种敢于反抗社会的精神早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了,他做事唯唯诺诺,甚至都害怕高声说话,就是准备说话也先看下人家的脸色,专拣好的说。他退休几年了,应该是可以平安地度过文化大革命的狂潮的,然而,狂潮还是把这个老人卷了进去。
    早几年,我岳父退休后,曾陪我岳母回了趟赣南。我岳父——这个早期革命者是个好脸面的人,有荣归故里的老思想,去前与岳母人做了套很贵的黑呢子衣裤,晓得那时赣南的生活特别穷,就带了些钱,回到老家,见到我岳母的穷亲戚就掏钱,五块十块地给。那年月,五元已经是很大的钱了,让人接了都烫手,因而我岳父岳母就显得特别有钱。加之,两人又都穿着硬挺的村里人很少见过的黑呢子衣裤,脚上又都是黑亮亮的皮鞋,如果走路时不小心沾了点牛屎狗粪,我岳父就不顾场合地用纸去揩,或用刷子刷,这在革命老区的乡下人看来,等于就是过去的地主或县城里的资本家。就有人假装羡慕道:“我们村过去的大地主也没你们穿得讲究。”说这话的人,我岳母应该叫他舅舅。舅舅曾是国民党的名区长,有点文化,会见风使舵。我岳父在我岳母家养伤时,被他发现过,是他带人俘虏我岳父,随后又对我岳父“循循善诱”,说:“只要你写份自悔书,我就给你自由。”我岳父为了“自由”,就写了自悔书。不想这份署名李雁城的自悔书登在了当年赣南地区的报纸上,我岳父看了“舅舅”拿来的报纸,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在这里呆下去,就带着我岳母离开了赣南山村。我岳父对任何人都隐瞒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因为这“历史”与“叛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我岳父后来改名李爱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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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舅舅”在全国解放后直没离开他的出生地,因此他是前国民党某区区长的身份就人所皆知。文化大革命开始整的就是这些人,就有造反派把他抓到这里那里斗,还把他吊着抽打,让他坐老虎(fuguodu.pro)凳,逼他写交代材料,交代他在万恶的旧(fqxs)社会是如何残害共产党的。他写了无数材料,最后实在没东西写,咬牙就写了我岳父,说我岳父是叛徒等等。那个年代,人人都对叛徒恨之入骨!赣南的造反派立马派人把这些材料送到长沙市饮食公司,饮食公司的造反派看饮食公司里居然隐藏着个叛徒,就如获至宝地来了,将已退休几年的我岳父从床上揪下来。“叛徒,”饮食公司的造反派说,“你还改名叫李爱国?你是爱国民党的国吧,李雁城?”我岳父听这话,便知道自己的平静日子走到头了。
    造反派不光来抓人,还来搜查,搜查我岳父家是否有蒋介石留下的密令,还想看我岳父掌握了多少特务人员的名单。他们让我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靠墙站着,就开始翻箱倒柜。他们首先搜出我岳母藏在箱底的三百三十块银元,他们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李雁城,蒋介石给了你这么多活动经费,到今天都没用完,难怪你要叛变!”我岳父和岳母站在房中央瑟瑟发抖。他们继续翻找,结果在梨花伯妈的枕头下又找到三块金砖和只粗大的金手镯,三块金砖并排放在垫棉絮上。梨花伯妈天天都枕着三块金砖和那只金手镯睡觉。以前,三块金砖是被她收藏在柜子抽屉的夹层里,但自从有天她把三块金砖拿出来把玩,睡觉时随手放在枕头下时,奇迹出现了,那个晚上她点都不头痛,脑壳里也没那么些杂乱的响声,睡得就很香。从此,她就把三块金砖和金手镯放在枕头下,枕着金砖和金手镯睡觉。饮食公司的人随手把枕头掀,就看见三块只比火柴盒小点的金砖和那只粗大的金手镯,金砖和金手镯在深蓝色的床单上黄灿灿的。“哎呀,”那人欣喜地拿起块金砖,掂量几下说,“蒋介石对你们这些叛徒真慷慨。”
    梨花伯妈尖叫声,“这是我多年的积蓄,不是蒋介石的钱。”饮食公司的造反派又怎么会相信叛徒老婆的话,讥诮地问她:“积蓄?我没看见积蓄金砖和金手镯?这明明是蒋介石送给叛徒的活动经费。你还敢不承认?嗯?”梨花伯妈急了,大声赌咒说:“革命同志,如果这是蒋介石的钱,我是你的孙,好啵?”个为头的男人厌恶地看眼梨花,板着脸说:“谁要你这叛徒的老婆做孙?闭住你的臭嘴。”
    饮食公司的造反派带走我岳父,当然也把银元和金砖金手镯带走了。造反派把我岳父带到饮食公司办公楼的四楼,让他交代蒋介石给了他什么密令,并要他交代九三四年他被捕后出卖了多少共产党员,全国解放后的近二十年,他干了多少反革命活动等等。我岳父没法交代,九三四年他被俘时中国工农红军已于十月份离开瑞金,当时他跟红军组织脱离了联系,所以他想出卖谁也出卖不了。饮食公司的造反派拍桌子,吼道:“李雁城,只有老实交代才是你唯的出路,否则死路条。”我岳父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审讯我岳父的几个造反派觉得我岳父不老实,把我岳父揪到会场上批斗,批斗时挂着“老叛徒国民党特务李雁城!!!”的牌子,批斗完就游街,游完街又囚禁在那间房子里。有天开批斗大会,有人将盆潲水泼在我岳父身上,让我岳父大惊且冷得发抖。个中年女人蓦地冲上来,脱下鞋子,用鞋帮子抽我岳父的脸,说我岳父于九五四年公私合营时曾调戏她。岳父说:“没有这事,你不要乱说。”那女人又用鞋底抽我岳父的脸,边气势汹汹地质问我岳父道:“你这不要脸的老畜生,你强我还敢不认账?!”我岳父吓得腿都软了,脸却被那女人的鞋帮子打肿了。那女人其实是个众所周知的精神病患者,在台下看我岳父时臆想她年轻时受到我岳父强犦,于是冲上台用鞋帮子使劲抽打我岳父。
    饮食公司的人不但没制止女精神病人蹿到台上打人,反而哈哈大笑,边怂恿女精神病人继续打我岳父。“打得好,有气就发出来,不要怕。”饮食公司的人叫道。那女精神病人也不负众望,边打边觉得过瘾地嬉笑,还冲着我岳父的脸吐口水,噗,口痰吐到我岳父的鼻头上,就在我岳父的鼻头上晃荡。“你这老色鬼老流氓,怎么没把你枪毙?!”她骂完,嘻嘻笑着跳下台,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扬长而去。
    就是那天晚上,我岳父留下封遗书,说他没有出卖同志,只是个对革命丧失信心脱离革命队伍的逃兵。这份遗书写完后,他打开窗户,跳了下去。他的头先着地,脑浆迸流地,当场死了。饮食公司的造反派十分震怒(shubaojie),认为我岳父太可耻了,居然不通知他们声就跳楼自杀。第二天上午,有人来通知我岳母,说叛徒李爱国为逃避革命群众对他的惩罚,畏罪自杀了。我岳母哇地声哭了,饮食公司的人却板着脸说:“你要与叛徒划清界线,他死有余辜,你应该高兴才对。”饮食公司的造反派们走后,岳母看着脸苍老却坚强的梨花,软弱地叫声“姐”,人就扑到梨花身上,梨花张开两条瘦瘦的胳膊搂住我岳母,岳母和梨花生平第次不计前嫌地搂在起哭了,都哭得老泪横流。屋外是四月的蓝天,还有几只雏鸟儿在树枝上尖叫和噗噗地飞。旁,邻居家的只母鸡生了蛋,在讨米吃,因而激动地咯咯咯达地叫。两个老女人却在房里恸哭,偎在起,相互怜惜。也不知哭了多久,邻居家的女人敲门说:“你们家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很难闻。”
    灶屋里烧着开水,是饮食公司的造反派来之前,梨花掇到灶上的。此刻,确实有股烧焦的金属怪味,岳母就奔进厨房,果然炊壶底已烧穿,融化的铝散发出股臭味儿。岳母用火钳挑开烫手的炊壶,又回到房里伏在梨花身上哭,觉得李爱国太狠心了,扔下她和梨花受活罪,自己到另个世界清静去了。下午,又有人来,吼着叫她带人去收尸,她这才拨开悲伤而混乱的迷(xinbanzhu)雾,路哭来。
    ....
    第125章
    我去河沙街找李文军。李文军那时候属于街道上看管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被安排打扫沙河街的公共厕所和清理垃圾。我找到李文军时,李文军正在打扫公共厕所。我说:“文军哥,你父亲跳楼自杀,饮食公司的人通知我们收尸。”李文军愣,把扫屎的扫把靠厕所墙放好,将手在他的旧(fqxs)军裤上揩了把,领着我去居委会找干部请假,请好假,又领着我走到户拖板车的人家前,向那人借了板车。那天的天空奇怪的白,既没太阳又没云,只是片白光,仿佛蓝天被掏空似的。我岳父的尸体被人搬离了自杀现场,尸体上盖床我岳父睡过的印着荷花的床单。有个被打成走资派的饮食公司的前经理垂着头守着尸体,边等我们来收尸。旁,还有几只饥饿的乌鸦在树枝上激动地叫唤,它们嗅到尸体的气味,焦急地等着人走开。前经理五十多岁,北方人,南下干部,他看见我和李文军拉着板车过来就估计我们是来拖尸体,说:“李爱国时糊涂,其实问题是可以慢慢说清的。”
    我和李文军都没说话,李文军掀开床单,床单下是他生父的遗体。前经理抬头指着四楼的处窗口,那张窗户已关严了。地上似乎有滩暗红色的东西,干了。有三只乌鸦齐勇猛地飞下来,落在尸体的头前,迈着激动不已的鸟步,企图抢食尸体。李文军愤怒(shubaojie)地挥手赶开乌鸦,弯下腰将尸体抱起,放到板车上。
    我们拖着尸体朝前走。乌鸦怕是饿猛了,或是我岳父这具尸体对于它们来说格外香,竟勇敢地追着板车飞,走到街上,乌鸦仍不肯离去,有只乌鸦还不顾死活地落到板车上,被我挥手赶开。街景——也许是我们拉着尸体的缘故,就凄惨,风也十分凄凉,街上的人都冷冰冰地瞅着我和李文军,有的人脸上露出惊讶,但仅仅只是惊讶下,旋即又平静了。我们把尸体拖到青山街,让李佳看她父亲最后眼。岳母和李佳都在老奶奶房里,老奶奶王玉珍和张婶婶陪她们母女俩起走到门口,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抹暗红的残阳涂在屋顶上,虽然仍有天光,但明显不如半个小时前亮了。李文军脸上没表情地揭开床单,岳母见尸体,哇地声哭了。李佳没哭,表情呆板。这时直紧随我们飞的两只落在屋顶上的乌鸦,齐飞到板车上,其中只通体黑亮的乌鸦就去啄尸体碎裂的头。李文军手快,挥,打着那只乌鸦,那只乌鸦惨叫着飞走了。街上有几个人走近来看,李文军不愿让邻居看他生父跳楼自杀的惨相,把床单重新盖上,用种冰冷的目光盯着我说:“走。”
    我和李文军拖着尸体往火葬厂走去。路上,李文军买包岳麓山烟,他已戒烟,这会儿他开戒了。他递支烟给我,划根火柴点燃,叼着烟,拖着板车快步向前走。我走在旁,李文军深深地叹口气,他脸上团黑,连眼睛鼻子都看不清了。李文军说:“我对你爹的感情胜过了我生父。”他又说:“其实我从没爱过板车上的人。”李文军童年的记忆里根本就没他父亲,直到长沙文夕大火后,李文军似乎才第次见到他生父,而这个时候他已是个快十八岁的年轻人,对自己竟突然冒出来个父亲,很不习惯。后来他跟着我爹打日本鬼子,从士兵升到少将师长,直到湖南和平解放都没与他父亲有过多少交往。李文军是那种十分独立的男人,受的是我们家的教养,就孤傲,他在医院工作的那几年,逢周末他宁可上我们家与大哥下围棋,吃玉珍炒的菜,和我爹说话,也不愿去老兵饭店与他父亲同桌吃饭。
    尸体拖到火葬厂时已是七点钟,天黑透了。火葬厂里只剩了几个人,他们看见我们拖着尸体走来,说:“都下班了,明天再来吧你们。”李文军阴下脸说:“尸体还有拖来了又拖回去的道理?”火葬厂的人与死人和死人的家属交道打得多,已没什么同情心,冷冷地说:“下班了没人烧尸。”火葬厂的人催我们走,李文军恼了,目光变凶了,那人见李文军目光很凶,拳头都攥紧了,就不理我们地走了。四周寂静静深幽幽的,仿佛飘荡着无数鬼魂,让人略有些心悸。好在是个晴天,天上满天星星,又好在有轮椭圆的月亮悬在深蓝的上空,泻下片惨淡忧伤的月光,人就没那么恐惧。有野狗的吠声从远处传来,还有轮船呜呜呜的声音从湘江上飘来。李文军的脸仍然是团黑,只有颗火星在他脸前时而闪亮下,那颗火星闪亮时我就能见到他阴郁的目光。他抽口烟说:“你回去吧。”我没动。他说:“这里曾经是战场,二十五年前,我和你爹你大哥,在这里打过日本鬼子,这里有很多‘抗战’中死去的兄弟。”我听了这话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长了身。我问他:“你当年干吗要转业?你看李文华,现在是解放军军长,多威风。”他叹息声说:“文华和我不样,文华的父亲当时在解放军里已是名军长,老革命,人家就不给他小鞋穿。大金的父亲在红军时期就当过团长,牺牲在赣南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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