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2 部分阅读

    指向刘少奇。这年三月,《红旗》杂志第五期发表戚本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密史〉》等系列文章,集中火力抨击国家主席刘少奇。戚本禹在文章中诬蔑刘少奇是“假革命”“反革命”,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这篇文章在全国掀起了批判和打倒刘少奇的狂潮。
    我二叔于这片狂澜中倒下了。我二叔犯了李雁军为彭德怀说话的类似错误,二叔革命几十年,已经革得觉悟相当高了,也相当成熟了,开会或向上级部门汇报工作,说话前都要掂量番,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咽下喉咙。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刘少奇是“假革命”的结论。省里批判刘少奇的错误时,我二叔在会上闷声不语,轮到他表态时,他觉得身为共产党员应该说真话。他严肃着脸说:“四十多年前,湖南还在旧(fqxs)军阀赵恒惕的控制中,那时我在湖南大学读书,是学生会的共产党员,那时我就认识刘少奇,刘少奇同志那时与后来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郭亮同志和夏明翰同志,领导着湖南工人罢工,对革命有很多贡献。”他觉得这还不够,又继续为刘小奇说话:“后来在东北,我们在起工作,凭心而论,我很佩服刘少奇同志的工作魄力和领导才能!戚本禹写的那篇文章我仔细读了,说刘少奇同志是修正主义分子,是假革命反革命,我看那是胡说八道。”
    就跟李雁军在军区会上的发言被记录了样,我二叔的腔肺腑之言也被记录了,这份记录送到中央,我二叔就被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人定为刘少奇黑线上的代言人,立即下令撤销何金林湖南省委常委副省长的职务,隔离何金林,对何金林进行突击审查。我二叔十几岁就立志要推翻旧(fqxs)中国,建立个新中国,革命四十多年,到头来只因几句想不通的话就被关进了“黑屋子”,把他定为刘少奇在湖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狗”。造反派的人做了块很大的牌子,写着“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资派,刘少奇在湖南的忠实走狗何金林!!!”把我二叔揪到省委大礼堂批斗,接着就押出省委大院上街游斗。
    爹当然看见了,爹唉声叹气地回到家,对我们说:“我们家的靠山倒了。”文化大革命伊始,我们家人都在想家里有个副省长罩着,即使倒霉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没想“靠山”先坍塌,这让全家人十分惶恐。那段时间,长沙经常停电,电厂的工人都忙革命去了,哪里还有时间发电,于是到晚上,家人就坐在黑暗中说话。天晚上,爹透过葡萄藤,看着幽深莫测的上苍,对我说:“你明天去看下陕北。安慰下他,告诉他,不要急,现在表面上看上去很乱,其实权力都在中央。”我觉得爹尽管目光浑浊,但眼力很好,并没出现思维混乱的局面。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早爬起床,赶到二叔家时,造反派正在我二叔家搜查,些人正凶神恶煞地翻箱倒柜,陕北和他老婆及儿子都脸色苍白地站在房中央。二婶坐在沙发上。何陕北没跟我打招呼,——这个在我们家族里直很骄傲的何陕北,很不乐意这幕被我瞧见。我也不是有意要来看险,我走进来就意识到今天实在不该来。二婶也没跟我打招呼。造反派的人都穿着假军装,脸上的表情都相当严肃,其中个问我:“你是什么人?”我说:“我是他家亲戚。”另个造反派板着脸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大学老师。”那些造反派已经翻查了很阵,拿了些文件,走时很凶地对我二婶说:“限你们这个星期搬到那边的平房里去。”造反派走后,二婶的身体就歪到了地上,脸色灰暗不堪。陕北忙拿治心脏病的药给他妈服下,把他妈抱进卧室躺下,阴着脸走出来,还是不跟我说话。
    我帮陕北夫妇收拾东西,东西丢得到处都是,收拾了个多小时才罢手。我坐下,看着这个在北方长大的,长相更像母亲的堂弟,把我爹分析当今局势的话带给他,强调说:“陕北,这个时候,你最要冷静。”陕北攥着拳头,红着双充血的眼睛注视前方,前面的正墙上是张毛主席像。因为父亲被打倒,他副厂长的帽子也被厂里的造反派摘了。早两个星期,厂里的造反派在批斗厂里的老干部时,把他也揪到台上批斗,并对他说:“何陕北,你要跟你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父亲划清界线,站到毛主席这边来,否则,你只有死路条。”何陕北心里很寒,脸上片冰冷的恨,像山顶上的积雪,渗着寒意。“他妈的,我们厂的那些人以为我好欺负,我会要他们好看的。”他说,把脸转向我,眼睛里射出逼人的冷光,“老子也晓得闹!现在的革命又不是打仗,又不要提着脑袋,老子怕卵!”
    何陕北说了句很地道的长沙痞话,可见他骨子里蓄着股湖南人的狠劲,就像树林里藏着只老虎(fuguodu.pro)。他的儿子何昌盛在客厅里踉跄着走来走去,稚嫩的小脸上片天真,不知道他家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走到父亲面前对父亲“哦”了声,何陕北没理儿子,他的目光里甚至都没有儿子,尽管他盯着儿子,但他的目光是空的, 越过儿子,还越过他不愿意看见的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盯着未来,未来在他眼眸里是幅人声鼎沸的画面,他看到自己坐在主席台上,台下黑压压的群众都望着他。他突然拍下扶手,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这话说得很对。”他脸色坚定,目光突然变得很凶很窄很尖,犹如两把刀子刺向前面。我不由得低下头,以免被他射来的锋利的目光刺伤。我和陕北不是在种环境中长大,我们看问题和想问题的方式就不样,我深感爹让我带给他的话他句也没听进去,我正这么想,他又说:“我们厂里,些人见我爸倒了,就在背后笑我,我会要他们笑的!”
    . 小
    第118章
    次日中午,我二婶炒碗二叔爱吃的红烧肉,特意夹了半到饭盒里,用塑料袋拎着,对陕北说:“你把这碗红烧肉送给你爸吃,增加点营养。”何陕北奉母命去了,还在老远,他就看见关着他父亲的那栋大楼前有几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造反派站在门前说话,其中个为头的他认识。他犹豫了下,还是硬着头皮向那栋楼走去。楼里关着他父亲和另几名省里的干部。何陕北阴着脸要往楼里走。有人叫住他,那人是省委搞保卫的,是个转业军人,认识何陕北,“你不能见你父亲。”何陕北压抑着腔怒(shubaojie)火说:“我爸爸绝对是热爱毛主席的。”那人冷嘲热讽道:“他是热爱大叛徒大工贼刘少奇吧?”何陕北遭到那人的揶揄后,恨不得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活活掐死,但他克制了,晃晃手中的饭盒,表示是送饭给父亲吃。那人说:“我们要检查。”这个身上流着反叛血液的何陕北,这个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的何陕北,平时是何等高傲?!他抬手揎开阻挡他的那人,“你算什么东西?!我爸提着脑袋革命时你还没出生呢。”转业军人在造反派里是个小领导,小领导尖吼道:“哎呀,你这狗崽子还敢打革命造反派啊?反了你了?”转业军人吼,几个造反派就把何陕北围住,夺去饭盒,将饭盒打开,扔在地上,于是地上就地的饭粒白菜和红烧肉。何陕北的脑袋嗡轰响,仿佛有枚手榴弹在他脑海里爆炸,把脑袋里能控制感情的那几根神经炸断了,再也控制不住满腔的怒(shubaojie)火,猛地给那个将他的饭盒掷到地上的人当胸拳。“老子打死你!”他咆哮道。这可不是陕北话,而是恶狠狠的长沙话,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长沙人了。
    造反派们对这个狗崽子当然就群起而攻之,你拳我脚,其中个造反派棒敲在何陕北的脑袋上,将何陕北打得眼睛里飙出串火花,头栽在地上。他们把何陕北拖进间潮湿的房子,锁了门。何陕北捂着被那棒打得又痛又肿的头,爬起身,打量房子,房子有铁护窗,是很粗的螺纹钢,他试着扳了下,纹丝不动。他心里很慌,捶门,造反派把门打开,猛踢他肚子脚,凶道:“你这狗崽子老实点。”他感到孤单无助和羞愧,直到这个时候他内心才很痛地承认,原来他优越的生活和高高在上的地位都是父亲给的,父亲倒,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再撒何公子脾气,人家就可以打他,关他,甚至将他勒死了。
    何陕北被关了个星期,那个星期他们故意饿他,还不给他水喝,逗他用乞求的目光东张西望,耍他玩他,要他叫叔叔才肯给他碗老鼠吃过的馊饭或半口水喝。他们说:“不饿饿你,你这狗崽子不晓得厉害!”他们说:“你个狗崽子,叫叔叔,叔叔就拿水给你喝。”他们说:“你以为你父亲还是副省长?是个老混蛋。”
    何陕北的自尊心被戳到了底谷,忽然有天,他感觉就这么被这些人玩死太不值了,便放下尊严讨水喝。他深感个人的力量太单薄,无法改变这种被人钳制和玩耍的命运。他想起白玉,他曾看见白玉带着群造反派在街上游行,颇为威风,就想他定要找何白玉,问问他是怎么把人聚拢在身边的。二婶那年刚好退休,无需上班,就每天找造反派要儿子,个星期后,造反派把何陕北放了。二婶见儿子灰头灰脑的,瘦了身肉,眼泪都流了出来。陕北却对母亲说:“妈,别在这里显丑。”母子俩回到家,二婶下厨做饭,陕北洗了个澡,吃完饭,对母亲说:“我去理个发。”他走进理发室理了个平头,随后他决定去侄儿那里取经,便大步向农业机械厂迈去。天黑下来时,他在农业机械厂找到了何白玉。
    多少年里,何陕北那马蚤动火热和的血液总是想让他干点出格的事,以示自身价值的存在,但他的父亲总是压着他,喝令他“你跟我老实点”。何陕北这生里如果怕谁,就是怕他那个十几岁就开始革命的不苟言笑的父亲。这会儿,父亲被造反派关起来了,家里没人训斥他了,他体内那个想闹事的他就跟冻僵且冬眠的蝮蛇样,惊蛰那天被声春雷炸醒,于是他如只出笼的老虎(fuguodu.pro)样冲了出去。何陕北打听到何白玉正同几个人在厂外家饮食店喝酒,就绷着面孔找来了。何白玉有点惊讶,因为在他眼里这个高干子弟的堂叔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何白玉丢下朋友,领着陕北步入家,小刘正坐在床上奶女孩,女孩才几个月大。白玉让陕北坐,陕北觉得这间狭小的房子实在不配他坐下来向堂侄儿取经,就提议说:“我们出去说话吧。”何白玉也觉得这间房子小了点,便说“也好”,拿了烟,领着陕北走到厂生活区的篮球场上,就着空旷的看台坐下。天上天的星星,还有条银河横在他们头上。何白玉抽口烟说:“叔叔,什么事?”陕北放下叔叔的架子,脸请教地问:“白玉,我想要你谈谈你是怎么当上你们厂‘工人革命军’的司令的。”
    何白玉大笑,忙绘声绘色地说了他在厂里干的切,陕北听得很兴奋。白玉开导陕北说:“叔叔,你爸是老革命,比起我那个历史反革命的爸和爷爷来说,那是天上的星星。我爸和爷爷是地上的臭卵石,是被革命群众踏上只脚的,我都敢闹,你怕什么?”白玉把手挥,“我告诉你,叔叔,我们有个钉在门上的‘烈士军属’,他们有吗?这就是我敢面对革命群众的资本。”何陕北连连点头,白玉看着他这个堂叔,把烟蒂揿灭,继续启发陕北说:“我告诉你,叔叔,要当头就要敢担担子,自古如此。很多人其实胆子很小,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勇敢,他们又想造反又怕以后被追究责任,这就是群众。群众是柴火,点就着。你只要表现出敢于挑担子的勇气,我保准你们厂会有很多人听你的。”
    叔侄俩在农业机械厂的篮球场上坐了很久,直到午夜,厂里的灯光盏盏黑了,两包烟都抽完了,才分手。可以说,这个很平常的夜晚改变了何陕北的人生轨迹!第二天,何陕北去厂里,厂高音喇叭整天广播着全国各地的革命形势,这让他握紧了兴奋的拳头。何陕北在厂里是最年轻的副厂长,厂里的大帮年轻人直敬重他,他父亲倒台,厂里的这帮年轻人又同情他。大家都晓得他父亲是七级干部,是高干中的高干,当然就觉得他倒大霉了。何陕北不像何白玉那么爱打篮球,但他喜欢看厂里的篮球比赛。厂里那些喜欢运动的年轻人便觉得厂领导里,何厂长最没架子,跟他们年龄也接近,看见他就对他笑。
    这天,厂里大群年轻人正在篮球场上打比赛,何陕北就走到篮球场旁看比赛。些打球的年轻人看见他就问:“听说你被打了?”何陕北想他被打的事都传到厂里来了,可见他们是关心他的,就吐口痰,淡淡道:“被龟孙子打了。”厂里的年轻人见他们副厂长的额头上还有淤血没散,眼睛周围还有青色,就讲义气道:“要我们替你打回来吗,何副厂长?”那个年代的青工,头脑都比较简单,又充满革命激|情,动不动都是喊打,似乎拳头比真理更有力更能说明问题。何陕北昨晚在何白玉身上取了经,这会儿这几个爱打篮球身上有力气却无处发泄的年轻人又如此轻狂好斗,正中他的下怀!他转转眼睛,用狠话激励他们说:“我觉得我们要成立个属于自己的造反派组织,不能只听命于别人。”打球的年轻人都望着他,他继续煽动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年轻人是最具造反精神和最具革命性的!”毛主席并没这么说,这是他临时编的,用来煽动打球的年轻人。那些打球的年轻人见他脸好强面无惧色,就彼此看着。何陕北冷着脸说:“就算将来出了事,切都由我何陕北负责。我们要把权力从那些造反派手上夺过来!毛主席教导我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何陕北很会煽动,跟他父亲样,有号召力,会笼络人。何陕北晓得这些年轻人有些犹豫,因为他父亲被打成刘少奇黑线上的人物,他们只是同情他而待他好。他大器的样子笑,学侄儿的,搬出他的烈士叔叔,“我有个亲伯伯和个亲叔叔是革命烈士!知道吗?革命烈士!”他的话吸引了那些爱打篮球的年轻人的眼球,那些没经历过战争的年轻人都对革命烈士相当崇敬,觉得今天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陕北扫眼他们,接着说:“我爸爸的亲哥哥名叫何金江,还在三十年代就牺牲在江西的革命根据地。这是组织上调查后告诉我爸的。我爸的亲弟弟何金石,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长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蒋介石反动派打过美国鬼子,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牺牲时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军长。”他也把“副”字省了,因为副字的份量轻了,“我爸虽然是刘少奇黑线上的,但那是我爸。我是烈士将军的亲侄儿,我什么人都不怕,什么担子都敢担!”
    何陕北是个骄傲的人,门第那么高,在延安长大的他,大人物实在见得多,就不是个爱把家史挂在嘴里说的人。他的同事们真不知道他还有两个为中国革命牺牲的伯伯和叔叔,此刻,他们知道了,很振奋,觉得何陕北可以成为他们的领袖,就有人拍胸脯,表态道:“你说我们成立个什么组织,你拿主意给我们。”何陕北来之前就想好了名字,“我们的组织叫‘红旗军’怎么样?”他的同事都举双手赞成说:“这个名字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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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后来在长沙市名声很大的红旗军就是这样成立的。何陕北自任司令,下设武装部宣传部和组织部。他们把红旗军的宣言贴,在操场上搞了个声势浩大的红旗军成立大会,何陕北穿着身草绿色军装,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站在讲台上讲完话,就带着他的大帮弟兄冲进厂部,勒令掌管着全厂大印的人交出权力。第二件事,就是把厂里那些不听话的干部和说怪话的人统统当牛鬼蛇神关起来,让他们写交代材料,不写就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摁在食堂前批斗,或揪到街上游斗。这样弄了两个回合,那些不服的人就低眉顺眼地成了附和他的人。第三件事就是联合何白玉掌握的工人革命军,和另外几家工厂的造反组织,冲撞省军区,抢夺了军区的很多枪枝弹药,打伤好几个守卫弹药库的解放军战士,接着他们就充满激|情地攻打省委,省委当时驻扎着个连的解放军,他们维护着省委的正常秩序。
    大人物见得多的何陕北是个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野心家,这野心是他父亲给的,血液里就有。b厂那块地盘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他把侄儿约到德园吃包子,撺掇侄儿同他干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显示他们叔侄俩是真正敢说敢干的革命派。何白玉就去联系其他厂的造反派,约好星期三起向省委出发,揪斗省委领导,夺他们手中的权。这天,何陕北和何白玉各率领几千造反派包围了省委大院,解放军荷枪实弹地对着他们,他们也荷枪实弹地对着解放军。何陕北既兴奋,又十分紧张,他亲临指挥,对着广播喊:“解放军同志们,我们是中央文革支持的造反派组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昨天亲自打电话来,说‘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何陕北其实没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通电话,但他撒谎的本领是天生的,无须打草稿,又编道:“我们是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的命令,来揪斗湖南省的走资派,希望解放军同志分清黑白。”解放军战士犯难了,他们听何陕北在广播里提到毛主席,又提到江青同志,就觉得这事儿十分棘手。他们不知道这是何陕北临时编的,为的就是诓骗解放军,让解放军袖手旁观。何陕北在广播里叫嚷:“解放军同志们,请你们让开,不要把枪口对着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的造反派。”解放军连长忙打电话请示省军区,省军区首长也弄不明情况,连长就下令撤岗,于是红旗军和工人革命军便浩浩荡荡地冲进省委大院。何陕北熟悉省委大院的切,率领红旗军直奔办公楼,把正在会议室里开会的省委的造反派和些老干部统统抓了。何陕北神气地说:“都给我老实点!”
    省委的造反派都哑了,时不清楚何陕北是何方神圣,竟敢冲进省委揪人!何陕北脸上挂着冷笑,对他的弟兄说:“把牌子都拿来。”牌子早做好了,都有名有姓,写着“坚决打倒走资派某某”,或“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某某”。何陕北亲手给他们挂牌,跟授勋样,有个老干部不同意挂“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牌,何陕北使个眼色,b厂的两名工人冲上去,给那老干部当胸拳,喝道:“老实点!”何白玉大步走来,蔑视道:“我们工人阶级都是大老粗,不跟你们这些走资派来文的,都跟我出去,排好队,游街去。”
    何陕北何白玉叔侄俩带着众多人把省里的头头脑脑押到坪上,何陕北附在何白玉的耳朵上说:“我去救我爸,你先让他们站在这里挨批斗。”何白玉笑起来,“去吧,这些事我最拿手了。”何陕北在何白玉的肩膀上捏了下,带着他的红旗军弟兄来到关着他父亲的房前,门前有个人守着,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是曾经殴打过何陕北的人。他见何陕北那种威风凛凛的架势,就吓得腿打颤,何陕北盯他眼,他手中的半截烟就掉到了地上。何陕北拳打在那人脸上,那人惊恐地叫声“哎哟”,何陕北又踢他肚子脚,喝令道:“开门。”那人生怕何陕北再打他,哆嗦着打开门,转身想跑,何陕北头也不回地冷着脸对部下说:“把他拖到外面狠狠地揍顿。”
    我二叔何金林听到说话声,挣扎着坐起身,脸色灰暗地看着儿子领着伙人进来。他不解地说:“陕北,你来做什么?”何陕北脸上呈现丝在他父亲面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冷傲,“爸,我来救您出去。”革命了辈子的何金林,没想到到头来居然要被儿子解救!他没动,绷着脸说:“你这是胡闹啊。”何陕北见他爸瘦了,面色如墙,目光灰暗,就同情地望着父亲说:“爸,你自由了。走吧。”何金林瞪眼儿子,“陕北,我的问题组织上会搞清楚,你听爸的,不要胡来。”何陕北觉得父亲的胆子比麻雀的胆子还小,不像个革命者,说:“爸,我现在是红旗军司令,我们红旗军可以保护您。”何金林断然道:“我不要你们保护,你走吧,我不会跟你们走。”何陕北没想到他父亲这么不识好歹,他非常失望,为了这天,他简直动用了生的力量。他没有时间跟父亲磨嘴皮,外面还有大堆事和大堆人等着他发指示,他怜悯父亲道:“爸,门是敞开的,出不出去都由你。”何陕北觉得自己对父亲已经仁至义尽,就走出楼,他的部下已把那个看守他父亲的人打得不省人事,他随口说的句话立即被部下执行得如此坚决彻底,他暗暗高兴,手挥,领着众人向前走去。
    那几天中的天,中国第颗氢弹在西部上空爆炸成功。长沙市各单位组织群众游行,热烈庆祝氢弹爆炸成功。不久,又组织群众看氢弹爆炸成功的纪录片。何陕北带领他的红旗军弟兄看了纪录片出来,感到氢弹爆炸的威力太了不起了。那段时间,何陕北偷偷读了希特勒写的《我的奋斗》,就觉得什么事情都事在人为,还觉得现在是个机会。在他眼里“文革”就是乱世,别人揪斗他父亲,他就揪斗别人的父亲。红旗军是他的亲兵,何白玉的工人革命军也听他调遣,他手指,工人弟兄们就跟着他冲锋陷阵。他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和号召力!上个星期,他路过原中苏友好馆,见这处楼房不错,便对红旗军的弟兄说:“我们把司令部设在这里就方便了。”他的弟兄用不着他说第二遍(fanwai.org),马上联系工人革命军的几百弟兄,在长沙街头发动了场真枪实弹的战争,子弹飞来飞去,硬把中苏友好馆打了下来。那天才叫过瘾,原来世界上的人都怕死,机枪扫射,个个抱头鼠窜,不到分钟,街上就空了。那些驻守中苏友好馆的造反派,在他们威猛地进攻下,乖乖地举起白旗。他和何白玉大摇大摆地走进中苏友好馆,把里面的人统统赶了出来。何陕北把中苏友好馆变成红旗军“司令部”,他睡最宽敞的房子,在那间房子里挂了幅戴八角帽的巨幅毛主席像,他坐在毛主席像前接见部下,部署新的战斗任务。天,他午睡醒来,对来找他的何白玉说:“文化大革命应该早点来。早点来,我们就可以早点干。”何白玉咧嘴笑,“叔叔,现在也不晚啊。”何陕北屁股坐到沙发上,何白玉把腿架到另张椅子上,歪着头看他。何陕北穿着草绿色军装,左胸上挂着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腰间系根宽宽的牛皮带,牛皮带上挂着枪套,枪套里插把五四式手枪。他递支大前门香烟给何白玉说:“我想把红旗军发展得更壮大,要变成全省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何白玉说:“叔叔,你野心不小啊。”何陕北更正侄儿的话说:“这叫雄心,人要有雄心壮志。你啊,就缺点雄心壮志。”何白玉笑笑。
    何陕北位置高,志向自然比何白玉大。叔侄俩下象棋,何白玉最多能看出对手走出某步棋之后的下两步棋,而何陕北却能看出三步或四步棋之后的结果。区别就是何陕北比何白玉看得远。何陕北不甘心只在厂里当老大,他想把他的威力散播到社会上去,好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他天生就是将才,煽动力大欺骗性强,威力和凝聚力很快都凸显出来。红旗军在他不断的努力下成了支锐不可挡的造反派组织,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他每次出门都被荷枪实弹的警卫们前呼后拥,他还没下车,警卫们就纷纷跳下车,把他围在中间。他想去哪里吃饭,警卫们会先走进饭店,驱赶开些吃饭的人,护卫他吃饭。
    有天,他乘着北京吉普经过五路,看见另帮造反派正揪着我爹等人游斗,我爹走在前面,胸前挂块马粪纸板,板子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打倒历史反革命反动军阀何金山!!!”何金山的名字上还打把红叉,像要押赴刑场枪毙似的。何陕北对他的警卫说:“何金山的两个亲弟弟都是革命烈士,怎么可以批斗革命烈士的亲哥哥?去把他抢过来。”他的两个警卫跳下车,对后面车上的人说:“弟兄们,司令命令我们把何金山保护起来。”后面是车荷枪实弹的红旗军弟兄,都是那个年代里的猛男,他们听司令命令,纷纷跳下车,冲进游行队伍,把游行的队伍冲撞得稀里哗啦,把我爹抢了出来。那些抓我爹等人批斗的造反派们十分气愤,他们还从没遭遇过抢劫“历史反革命”的事件!就有人冲上来质问:“你们怎么可以抢我们批斗的坏人?”红旗军的弟兄可不买账,说:“抢你们的人又怎么啦?”那些造反派大多是省政府和省政协的般干部,等同于秀才,秀才们说:“抢我们批斗的人就不对。”红旗军的弟兄说:“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你们下子抓这么多人批斗,太自私了!这个何金山我们要了。”红旗军的弟兄把挂在我爹脖子上的马粪纸板摘下扔掉,带我爹到吉普车前,何陕北打开车门大笑,“伯伯,是我。”
    爹看见是何陕北,就又要回到游斗的队伍里去。爹说:“陕北,不可以这样的。我是历史反革命,批斗我是应该的。”何陕北想不明白我爹这样的窝囊废是怎么打日本鬼子的,就瞧不起我爹道:“你们这辈人怎么这么怕事?我爸是这样,您也是这样,真不知道您当年是怎么打日本鬼子的?我都怀疑您是不是真打过日本鬼子。上车吧,没事,伯伯。”爹迟疑着,回头看省政协的造反派,还想退回去,却被何陕北的警卫推上了车。
    此刻是上午十点钟,何陕北才起床,要去德园吃包子。何陕北还没下车,红旗军的弟兄就在德园前跳下车,走进去,把正吃包子的老百姓赶开,围个圈,还门前门后站了两排,端着枪,虎(fuguodu.pro)视眈眈地注视着行人。待这几项清除工作完毕,何陕北才身草绿色军装地下车,神气地拉着我爹步入德园。德园是长沙有名的包点店。何陕北坐下,对我爹得意地笑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就好在大家都可以革当权派和走资派的命。伯伯,要侄儿看,您幸亏没掌实权。”包子上来了,个很漂亮的女营业员端着只白盘子,搁着满满堆包子,笑道:“何司令,请吃包子。”何陕北拿个给我爹,这才自己拿着包子吃。旁护卫着何陕北的年轻警卫就看着何陕北和我爹吃包子,爹说:“陕北,你比我当年当军长时还威风。”何陕北哈哈笑,“这世道很乱,我要革命,就要保护好自己。”
    第120章
    爹被红旗军“扣留”了个月,回来后,唉声叹气的。那年,长沙武斗很厉害,到处都有“打砸抢”的流血事件发生。游行的造反派队伍站在卡车上公然鸣枪,机枪对着天空扫射,哒哒哒哒哒,枪口喷着火焰,吓得市民惊惶失措。社会太乱了,老师们也被革命的热情点燃,唯恐落后,都去造反了。学校停课了。何国庆和何五就整天在家或街上玩,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打到了青山街三号,时常有造反派组织冲进我家把我爹揪出门批斗,家里就没人管这两个孩子。因为何五有个爷爷是国民党反动军阀,街上的孩子都晓得,就在自创的游戏中欺负他,常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有天,何五哇哇哇哭着回家,鼻子淌着血,嘴唇肿得像猪嘴巴。李佳就十分心疼,问:“谁把你打成这样?”何五还实在太小,哇哇哇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是谁把他打成这样。奶奶把五拉到身前,拿湿毛巾擦拭五脸上的伤痛,说:“你以后不要出去玩,那些孩子在想着法子欺负你,懂吗?”但没过两天,五又跑出去玩,又被别的孩子打得青块紫块地哇哇哭着回家,照样说不清是谁把他打成这样子。不但五被些孩子打,比五大几岁的国庆,也被比他大点的孩子打得鼻子流血。那些孩子出手点也不含糊,打架时目光很凶,铆足了劲,把何国庆当国民党打。李佳心疼道:“国庆,外面的孩子都很恶,你不要出去玩,在家跟你大伯学画画吧。”
    国庆哪里在家呆得住,过了星期,他又跑出去玩,跟街上的孩子玩玻璃弹子。那种蹲在地上用大拇指甲抵玻璃弹子的游戏,在那个生活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男孩子们玩起来总是乐此不疲。那天,国庆跟两个孩子玩玻璃弹子,末了,两个孩子见国庆的玻璃弹子里夹着兰花,就不给国庆了。国庆便抓着那个不还他弹子的男孩,男孩企图甩脱国庆,国庆却牢牢地抓着男孩的衣服,男孩就用手抵着国庆的喉咙说:“你这反动军阀的孙子,你爷爷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你松手不?”国庆最怕别人说这些话,就红着脸反驳道:“我爷爷是起义将领,我亲叔爷爷是革命烈士,门上钉了烈士牌的,怎么啦?”那霸道孩子嘿嘿笑,对另个帮他的孩子说:“嘿,那牌子是假的,你叔爷爷也是国民党,你家家的国民党。”这与当年何白玉跟街上他那个年龄层的孩子玩时所受的遭遇相似,不同的是何国庆没拿砖头砸对方,而是被怄哭了,说:“还我弹子。”两人打起来,另孩子使坏地抱着国庆,抢玻璃弹子的孩子却对国庆挥拳,拳打在国庆的眼睛上。对门韩家的老人正好经过,忙加以制止,把国庆带回家。国庆洗了脸,左眼睛已肿得如熊猫的眼睛样,圈紫黑。妈很心疼,李佳更是心疼,对国庆讲狠话:“你再出去玩,会被别的孩子打死去。”
    打那以后,国庆就不跟街上的孩子玩了,转而跟他大伯学画画。大哥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局外人,他没有单位,又是残疾人,就不遭人嫉恨,因此他仍然在家埋头画画和绣花。造反派们来抓爹去批斗时,见坐在椅子上的这个残疾人,就是民间口头传播的那个打死过很多日本鬼子的神枪手,都十分吃惊。王玉珍在医院里只是名护士长,待人好,心地善良,没与人结仇,又不在领导岗位,也没人整她。医院也在闹革命,闹得比般单位都凶,因为反动学术权威实在太多了,必须个个地打倒。病人只好相互勉励和自我安慰,就有“轻伤不下火线,重病不进医院”的说法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因为进医院也没医生给人看病。医院清闲了,玉珍便热情高涨地在家里带孙女。孙女取名何娟,张脸白白嫩嫩的,像块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豆腐,大家都说她点也不像小刘,也不像何白玉,倒像她奶奶王玉珍。
    老奶奶升了高祖母,何娟是她的第个玄孙女,老奶奶就兴奋,好像升了官似的,去裁缝店做了两套妇母装,套深蓝色套浅蓝色,穿着新衣服,走路腰板都挺直了,头发又梳得丝不乱,人就比早几年还精神。她时常跟玉珍和她的重孙媳妇小刘抢抱玄孙女,“我来,”老奶奶起劲地说,“我抱得起。”自从我二儿子何五稚声稚气地叫奶奶和老奶奶后,为了区分我妈与奶奶的辈分,家人就都跟着五改叫奶奶为老奶奶了。老奶奶抱着何娟,跟才半岁的玄孙女唠叨她小时候听来的神话故事。老奶奶已经八十多岁,实在是老朽了,可是精神好得不需要睡觉,早起床,笑眯眯的,声音比玉珍的还尖亮些。妈对我们说:“老奶奶可以活百岁。她精神多好,看上去才六十岁的相。”
    十二月里的天,老奶奶爬起床,穿着那身浅蓝色的妇母装走出来,边扣绊扣,边对我爹说:“金山,昨晚金林到我梦里来了,说他碰见金石,还说金石满脸胡子,看上去比他还老。金石早死了,金林怎么会在我梦里说他碰见了金石?你说说看。”爹说:“妈,您那是做梦,我又不会释梦。”就是那天晚上,我二叔病死在关他的房子里。二叔早病了,咳嗽发烧说胡话,但造反派却认为我二叔是装病,不予理睬,甚至还对我二叔说:“你少来这套,《红岩》里那个华子良装疯,骗过了愚蠢的国民党。你骗不了我们,我们都长着火眼金晴。”我二叔不但有冠心病,还有高血压,由于长期得不到营养,又经常被造反派的人折磨,身体渐渐垮了,对病魔的抵御力就下降了。我二叔这人意志坚强,抗变能力超常,根本瞧不起这些投机取巧的造反派,有病就不说,真的做到了“重病不进医院”。那天晚上他冠心病发作,个人声不响地去了。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造反派们自己在食堂吃过早饭,拿着个馒头和碗稀饭来给我二叔吃,才发现我二叔孤零零地死在床上。
    省里没为我二叔开追悼会,当时湖南省政府的权力都掌握在造反派们手中,而造反派们面对我二叔的死,作出这样的结论:何金林是畏罪自杀。造反派的人只是通知我二婶和何陕北,让他们母子把尸体拉走,以免尸体发臭生蛆。我二婶见丈夫的尸体,人就往地上栽,中风了,在地上可怜地抽搐。这个于二十年代末就认识我二叔并革命了很多年的女人,不能接受丈夫驾鹤仙去的残酷现实,自己也不想活了。造反派们觉得我二婶真麻烦,忙把她抬到医务室救治。何陕北全副武装地赶来时,他妈就躺在医务室,边脸是肿的,嘴也歪了,说话不出。何陕北叫声妈,回头,那几个引他来看他母亲的造反派全跑了。何陕北追出去,拔出手枪,对着天上开了两枪,很凶地瞪着医生说:“我要杀人。”医生害怕得直哆嗦,“请你不这样看着我们,你父亲又不是我们害死的。”
    何陕北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竖起眼睛,朝关他父亲的那栋大楼走去,那栋大楼里早没了人影,那些造反派知道他要来,早个个逃命了。尸体仍在床上,何陕北步入房间,感觉有股阴风袭来,让他不由得噤。他悲伤地跪下,对父亲的遗体说:“爸,我说了我可以保护您,您偏不要我保护,您这辈人怎么这么固执啊。”
    何陕北也没法为其父大张旗鼓地张罗丧事,因为他父亲的头上戴着刘少奇黑线上的人物的“帽子”,这顶帽子在当时很重,足以把何陕北要为其父开追悼会的想法击溃。何陕北只是在平静下来后,给他妹妹妹夫打了个电话。李文华军长和何军花,还有张桂花婶婶乘火车来了,三人下火车就受到省军区首长接待,直接拉到军区招待所。三人洗了脸,吃过早餐,两人把因旅途奔波而很疲惫的母亲留在招待所休息,赶到了省委大院。何陕北守在家里,整天发呆,时常愤怒(shubaojie)地盯着门前的玉兰树,那棵玉兰树被他盯得树叶全掉光了。
    这天上午,何陕北早被喜雀的叫声吵醒,知道他妹妹妹夫该到了。他爬起床,用枪瞄准喜雀,枪将叫着的喜雀打下来,这才去洗脸漱口。守在门外的警卫跑来问哪里打枪,他头也不抬地说:“它太吵了。”七点多钟,辆军用吉普车驶到门前,军花和李文华双双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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